艷煞 第11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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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終于知道為何葉照在等了一月后,寧可偷、寧可搶也不肯再等下去、非要去救出孩子。 其實,她本是要告訴他緣故。 “將她給本王扔回屋里,任何人不許理她。待本王查清楚,再救人?!?/br> “阿晏,可否快些?小葉子她——” “不許再喊這兩個字,別得寸進尺,再多說一個字,就給我滾?!?/br> 這是這輩子,他們間最后的對話。 為著最后一點卑微的乞求,葉照當真至死都未再同他說過一句話,一個字。 而被他截斷話,該是她想同他說,“小葉子有病,每隔半月都會發(fā)作,撐不了太久?!?/br> 可是他沒有給她說出口的機會,甚至用“不救”呵住她。 小葉子在那日昏迷倒在他懷里后,原以為只是疲乏和驚厥所致。然醫(yī)官診斷告知,孩子生來胎里弱癥,患有肺心病,是一種臟腑逐漸衰竭的疾患。 會診多時,亦是無有好的法子救治,卻是感慨居然能被養(yǎng)活至今。 患有這種病的孩子原是在母體中沒有發(fā)育完善,十中八|九都是出生即夭折。能存活至今,若不是有神醫(yī)妙手回春,多來便是江湖密術調(diào)理之。 蕭晏看榻上孩子,眼前便全是她母親的樣子。 自然是她調(diào)理的。 她們東躲西藏,窮困潦倒,不敢行走于日光之下,不敢遇見生人又怕撞到往昔舊人,哪里會有外人襄助! 只能她自己救治。 她甚至將孩子的身體調(diào)理的分外規(guī)律,每隔半月左右方發(fā)作一次。 便是這兩個月中,小葉子病發(fā)三次,心口絞痛,虛汗淋漓,氣喘不能言語,只有破碎的呻、吟,含糊喚出“阿娘”兩字。 第三次時,醫(yī)官琢磨出經(jīng)驗,終于在半日間控制了她的病情。 那個孩子躺在榻上,眼角淚水滑下來,呢喃道,“阿娘,從沒讓我這樣難受過?!?/br> 她們請不起大夫,也買不起藥材,但是她阿娘用所剩無幾的功法護著她。更小的時候,鄰舍的婆婆告訴她,阿娘沒有奶水,曾咬破手指以血喂養(yǎng)她。 可是,即便日子聽來那樣苦,可她就是沒有吃過苦。 她知道自己有病,但不知道發(fā)病時這樣痛苦。 同阿娘分離后,在那座水牢中,她方第一次感受到病痛的折磨;然后是在這溫暖又好看的屋舍內(nèi),她又開始接二連三地體會到。 所以,其實區(qū)別不在于是牢獄還是金屋,區(qū)別是她沒有阿娘了。 沒有阿娘,她在哪里都是痛的。 這一年,小葉子四歲,如是想。 蕭晏伸手撫昏睡過去的稚女,將日子倒數(shù)回去。其實沒有必要的,反正伊人已故,反正他對不起她,沒有必要去扣那一點細節(jié)。 將那一點忽略,他可以好過些。 可是,他就是止不住回想。 將日子倒數(shù)回去,數(shù)到什么呢? 便是數(shù)到她這輩子被他打斷再也未曾出口的話。 孩子有病,很快就要到發(fā)作的期限。 她想留著讓他去救,攢下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壽數(shù)撫養(yǎng)孩子。 可是終究沒有等到。 蕭晏給孩子掖好被角,站在長廊看西邊一間陋室,是不久前關葉照的地方。 她安靜坐在臨窗的位置,整整一個月,途中孩子發(fā)過一次病。她是怎樣忍受和煎熬,數(shù)著日子,一日日挨下去,從滿懷希望等到灰敗絕望? 然后走投無路,動手偷走他的圖,換回孩子。 所以縱是她一去不回頭,也是應當?shù)摹?/br> 她就不應該回頭的。 蕭晏仰看無邊天際,妄圖逼回決堤的眼淚。 思緒紛繁中,入了那座牢獄,尋找一個發(fā)泄口。 霍靖。 他該謝他的,將阿照送到他身邊。 亦是痛恨的,小葉子一個月的折磨,阿照滿身的箭矢,都拜他所賜。 可是成王敗寇,明明是個勝利者,這廂蕭晏還是狼狽不堪。 甚至在見過霍靖之后,更加崩潰。 他想知道葉照完整的一生。 想知道在遇見他之前,她生于何處,父母何人,過著怎樣的生活。 想知道,她對他何時動的情,何時起的念,何時將他視作性命,愿意拖著枯敗的身子生下他們的孩子,愿意去而又返冒死搶奪他的尸身…… 然而,霍靖不會告訴他。 任他如何鞭抽鐵烙,他都不肯吐出一個字。 霍靖輸了山河天下,然僅知曉葉照比蕭晏知曉的多,便已經(jīng)贏了他一大截。 他不說,蕭晏便自己找。 已經(jīng)失了理智的人,何論清醒和條理。 兩軍交戰(zhàn),殺降不祥,他便不殺。 但那些原本追隨霍靖的人,在他幾經(jīng)瘋狂的刑罰下,個個唯求一死。 蕭晏搖頭。 不能殺他們,萬一黃泉路上,他們再欺辱阿照怎么辦? 不如留在人間,握在他手里。 其實,像葉照這樣等級的暗子,除了霍靖本人,旁人哪還有她的信息。他自己亦有暗子營,如何不知。 可是他就是想多知曉一點她的信息。 仿若多知道一分,便能彌補一日她不在的時光,多一日彼此的相處。 在幾經(jīng)瘋狂的搜查和審問中,到底還是被他尋到了些許內(nèi)容。 那是在霍靖被清繳的箱籠里發(fā)現(xiàn)的,葉照三年暗子生涯連著這次,一共傳給霍靖的七封信。 第一封是為得他信任,沁園的刺殺。 第二封是驪山夏苗,二次刺殺。 第三封,是他執(zhí)掌武舉的選拔。 …… 最后一封,是滄州的城防圖。 每一封的信息,九成是對的,但總有一處是更改的。 譬如第一封沁園護衛(wèi)的人數(shù),第二封他出行的時間,第三封對弈的場次,最后一封滄州城防兵力分布圖,西南門守軍人數(shù)被改換,其中三軍中左翼位置也改了…… 初時還能看出模仿他筆跡的細微痕跡,到最后已經(jīng)和他如初一轍的筆跡,根本無從分辨真假。 秋夜風高,不見星月。 蕭晏掀開那具冰棺,撕心痛問,“你改了圖,就知道我死不了,為什么要回來!” 天地無聲,他亦無聲。 唯有他口中鮮血濺在她破損的面容上,觸目驚心。 他終于暈倒在棺槨處。 平旦時,蘇合尋到他,告知,有法子治好小葉子的病,只是邊地少藥材,需回洛陽皇城,看看宮中可有收藏。 蕭晏有些回神,他還有個女兒。 天光一點點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撐著起身,回首看身后人。 我會好好養(yǎng)大大她。 等她長大,我來給你賠罪。 但求你,黃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宮中皇后病重傳他回去,小葉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軍拔營返回都城。 浩浩蕩蕩的大軍中,秦王車駕猶四馬并驅(qū)改成八馬,因為車駕之中還著一樽棺槨。天下人都知曉那是舍身救護滄州守將尸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僅以與厚葬,還收養(yǎng)了她的女兒,未入都城便已經(jīng)討封誥命,乃正三品長樂郡主。 彼時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養(yǎng)一義女便罷了,可是這等誥命賜下,分明是占了他未來長女的名號。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經(jīng)無力反對,經(jīng)這兩年霍氏之亂,朝中動蕩,邊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蕭晏尚能支撐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著他。 只是對于小葉子而言,尚不懂這樣的誥命加身,是預示著怎樣的一世榮華。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間發(fā)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見母親死時慘狀。啟程沒多久,冬日雪飄,她便染了風寒。如此一路至洛陽,她都高燒反復,警覺昏迷,整個人昏昏沉沉。 蕭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時卻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縮著小小的身子,自己摟住自己。偶爾醒來,她便伸手撫摸面前棺槨。抬起一雙不甚驚鹿般的眸子,對他擠出一點笑意。 蕭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謝他。 不僅感謝他,她還不敢麻煩他,有兩回恢復了一點力氣,她便從他懷里掙脫出去,自己坐在一邊的座上。 蕭晏也不碰她,只看著她慢慢合眼,一點點倒下去,臥在長椅上。然后重新抱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