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原因，林平堯猜到了八成，但他十分愿意傾聽兒子的心聲，好聲好氣地追問：“為什么呢？”

    沉默了好一陣子，悶悶的童聲才從被窩傳出來：“因為大家都喜歡健康的小孩，可是我壞掉了?！?/br>
    *

    思緒拉回到當下。

    原來，那句：“楠楠，你想要個弟弟還是meimei？”

    其實應(yīng)該是：“楠楠，mama的肚子里有寶寶了，你希望寶寶是弟弟還是meimei？”

    如若這樣，算不算他謀殺了一條生命？

    林柏楠的衣服后背被冷汗浸透，手心也濕了一大片，他罕見地語無倫次：“媽懷孕了，我沒看出來……我不知道……我以為她問我的時候還沒有……”

    “懷孕四個月肚子本來就不明顯，再加上你mama懷你的時候也不顯懷，你看不出來很正常?！绷制綀蚰托牡貙捨康溃伴?，你不必自責(zé)，這個決定是我們大人深思熟慮后才做的，你是我們的考量因素，但不只限于你?！?/br>
    “還有什么考量？”

    “還有那個未出生的孩子?！绷制綀蜴告傅纴?，“這件事上我比較強硬，你mama還是希望留下那個孩子的。做流產(chǎn)之前，我問過她許多遍，為什么想生下這個孩子？她給我的答復(fù)從始至終都是需要一個孩子來繼承林家的醫(yī)脈，去拿起手術(shù)刀從事外科行業(yè)，需要這個孩子日后照顧你的衣食起居，等我和她老了，不在了，ta就是你的依靠?！?/br>
    “那為什么……”

    “或許是我太過自私。”林平堯苦笑，“我認為，如果不是滿心歡喜地期望一個新生命到來，如果只是為了給ta拷上家族使命的枷鎖，為了讓ta一出生就背負上照顧他人的使命，對那個孩子也不公平。在不違法犯罪的前提之上，每個個體都應(yīng)該是自由的，特別是當我得知那是個男孩時，我想，你mama一定會對他比對你更加嚴格，他就是你mama的精神寄托了，在你身上無法實現(xiàn)的事情務(wù)必要在他身上實現(xiàn)。而你mama這些年對你的教育，我已經(jīng)覺得過猶不及了，我也沒信心再生出一個比你更上進、更抗壓、更配合父母意愿的孩子，所以就……”

    “……”林柏楠無言應(yīng)答。

    “而且，教會你怎么在能力范圍內(nèi)照顧好自己才是我和你mama應(yīng)該cao心的事。如果實在不行，你是我們的孩子，也理當由我和你mama來照顧你?！?/br>
    “……”林柏楠腦子里一團亂麻。

    “當然，還有其他因素，比如，你那時右手不能抓握，沒有自理能力，我和你mama分不出時間精力照顧你，請保姆她不放心，她希望親力親為；比如，你姥姥那段時間身體也不好，我和她需要去養(yǎng)老院照看；再比如，我在忙著評職稱?！绷制綀蛴謴?fù)述了一遍，“總而言之，我和你mama無論在思想上還是生活上都沒有做好再要一個孩子的準備。所以，楠楠，決定是我們大人做的，由我們大人負責(zé)，你并沒有傷害誰。”

    “……”

    頭腦發(fā)漲，林柏楠有如一個被灌了太多信息進去的硬盤，快要亮起紅色顯示條了。

    默了默，他啞著嗓子說：“爸，謝謝你跟我說這些，你還有工作要做，你忙吧，我想睡了?！?/br>
    “好，別想太多，好好睡一覺。”

    “嗯?！?/br>
    掛斷電話，林柏楠感到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腰部逐漸失去支撐力使得他的身體往下滑。

    他費勁地搖著輪椅來到床邊，沒有按照他一貫的流程將自己妥帖地挪上床，而是把輪椅側(cè)位停下，往右邊猛地傾倒身體，把自己摔在了床上。

    睜著無神的雙眼，他回顧今晚的一切。

    林平堯撫慰的話他聽進去了，但是，蔣玲的話如震耳欲聾的廣播一樣，一遍一遍地在他的耳畔循環(huán)播放——

    “你堅持學(xué)機械就不自私嗎？”

    “當年要不是你，我現(xiàn)在也有一個健康的小孩啊！”

    “現(xiàn)在我們?nèi)齻€人都不好過就是你害的！”

    ……

    少年將臉埋進臂彎。

    受傷十二年，他第一次知道，蔣玲想擁有一個健康的小孩，想讓這個小孩取代他來完成他完成不了的事。

    那么多個寒暑假，她帶著他四處奔走求醫(yī)，倘若不是他的身體條件無法承受遠距離航程，美國、加拿大、英國、瑞士等等國家肯定也跑遍了，原來她那么渴望他恢復(fù)健康、做回正常人，不僅僅是為了他，也是為了自己。

    林柏楠也是第一次知道，蔣玲企盼自己生的孩子去當醫(yī)生、去cao刀站上手術(shù)臺的執(zhí)念居然如此之深。

    既然真相是這樣，蔣玲為了他隱忍也放棄了許多，那么他一意孤行地去學(xué)機械的行為是否真的……

    太自私？

    無法抑制的苦痛在心底泛濫成災(zāi)，林柏楠的精神世界開始搖搖欲墜，左臉頰還留存著些微的灼痛感，那一巴掌挺結(jié)實的，眼眶燒得通紅，就是不放眼淚出來。

    “嗶嗶——”

    提示音響起，林柏楠從混沌的神思中回過神。

    他打開手機看，是那個女孩發(fā)來的：【林柏楠，我今天聽了一個冷笑話哈哈哈，笑死我了！我給你講哦，很短，就一句話：熱血青年燙了吸血鬼一嘴的泡！哈哈哈?！?/br>
    從小到大，她看到什么有趣的，聽到什么好玩的，都會第一時間分享給他。

    他盯著文字，笑不出來，卻感覺冰涼的意識漸漸回溫。

    單憑看著手機屏幕，他已然看到了那張笑顏如花的小圓臉。

    無法自控地，林柏楠打開通訊錄，撥出了袁晴遙的號碼，沒響幾下，她甜美又充滿活力的聲音流入心房：“笑話好笑嗎？”

    他拿出一如既往的反應(yīng)：“好冷?！?/br>
    “有熱血青年怎么會冷呢？哈哈，吸血鬼都被燙出泡了！”她樂呵呵的，對他的不捧場早已習(xí)以為常，轉(zhuǎn)而問道，“林柏楠，你在干嘛呀？”

    “我在……躺著，你呢？”

    “我剛回家，晚自習(xí)物理老師講卷子又拖堂了，本來就晚了，同學(xué)們收拾書包都要出門了，他忽然叫住我們說剛發(fā)的卷子上有一道題印錯了，要改一下數(shù)值。等會兒吃完夜宵我還要寫作業(yè)，有三張卷子等著我，一張物理，一張數(shù)學(xué)，一張語文，我得吃飽一點，不然腦子轉(zhuǎn)不動，對了，我mama今天煮雞湯小餛飩哦。我正想打給你，結(jié)果你就打來了，我們真心有靈犀呀！唉，自從你去了培優(yōu)班，我們一天下來也就中午放學(xué)能見上一面，還有晚上睡前聊個三五分鐘，都沒多少機會跟你說說話……”

    吧啦吧啦……

    電話那頭是她日常的碎碎念，還夾雜著叮呤咣啷從書包里掏出文具的響動。

    換作平時，他會打開揚聲器，一邊聽她聊些雜七雜八沒營養(yǎng)的，一邊干其他事，但那晚……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聽得無比專注用心。

    他太想，也太需要在此刻聽見她的聲音。

    混亂的夜晚讓林柏楠百感交集，袁晴遙溫軟的嗓音仿佛是遞來的救生圈，將他從深海救出，他側(cè)躺在床上倏地抽搐了幾下，就像是溺水者被打撈起。

    “……對了對了，林柏楠，你推薦我聽得那首歌我聽了哦，你這個人真離譜！學(xué)習(xí)、比賽、復(fù)健三不誤，竟然還有空子發(fā)現(xiàn)這么好聽的歌？我聽了五六十遍了，都會唱了?！?/br>
    林柏楠眸光柔和，凝視著亮起的手機，輕輕地送出一句：“那你唱給我聽?！?/br>
    “??？真的？你不害怕嗎？”

    “我早都免疫了?！?/br>
    “好吧，那我唱嘍！等等，我先喝口水潤潤嗓子……”先是咕咚咕咚的吞水聲，緊接著咳咳了兩下，不成調(diào)的歌聲在他耳邊緩緩擴開，“光透進來，把夢刷白，舍不得你會醒過來，不要現(xiàn)在，昨夜走太快。說不上來，隱隱燙在胸口一塊，吻你臉頰，證明此刻真的存在。是你讓我相信愛，對我慷慨，是愛，我們是注定不是意外……”

    ……比想象之中還難聽。

    然而，少年嘴角噙著意猶未盡的笑，笑容在那忽上忽下，忽高忽低的曲調(diào)當中徐徐蕩漾開來。

    驀然，一滴溫?zé)岬囊后w滑過他的鼻梁，朝另一側(cè)的眼廓流淌而去……

    他抬手觸摸……

    是眼淚。

    林柏楠怔怔地看著指尖上晶瑩剔透的淚滴，他有大約十年沒哭過了，還以為自己的淚腺在剛受傷的那兩年給哭壞了。

    沒什么別樣的情緒，他閉上眼，安靜地聆聽，又一滴淚從眼角溜出，落在床單上，暈開深色的痕跡。

    一曲結(jié)束，一無所知的少女興奮地詢問：“我唱的怎么樣？有進步嗎？是不是比以前好聽多了呀？”

    少年則清了清嗓子，給出了與平常無異的點評：“發(fā)揮穩(wěn)定，難聽哭了。”

    第86章 最后一搏

    第二天早晨。

    林柏楠起床洗漱, 路過客廳時，看見蔣玲坐在餐桌前。

    她手肘撐在桌面上，雙手交握, 額頭抵著兩根拇指的骨節(jié), 瘦削的身影散發(fā)出前所未有的疲倦。

    亂糟糟的頭發(fā), 和昨天一樣的居家服，以及主臥內(nèi)那平平展展的床鋪, 都表明，她一夜沒合眼, 就在餐廳坐了整宿。

    林柏楠一時間不知該拿出什么反應(yīng)。

    高級輪椅滑動起來靜悄悄的，沒有“嘎吱嘎吱”的摩擦聲，但母子連心, 盡管沒聲響, 蔣玲也能感受到林柏楠的出現(xiàn)，她揚起頭朝林柏楠看來。

    那雙眼睛布滿紅血絲，她揉眼，打理了幾下頭發(fā)，招呼林柏楠過來：“楠楠, 你過來, mama有話說?！?/br>
    林柏楠搖著輪椅來到蔣玲對面。

    “楠楠……”蔣玲欲言又止，俄而的糾結(jié)后, 她率先道了歉，“對不起，mama昨天不該動手……真不應(yīng)該, 我怎么會沒控制住我自己呢……打疼了嗎？”

    她目露歉疚與疼惜, 眸子駐足在林柏楠的左臉頰，被打耳光的地方已經(jīng)退了紅。

    “沒事?！绷职亻蝗绦闹币暿Y玲那憔悴的面容, 低下了頭，“我也不該情緒上來就說出傷人的話，媽，抱歉。”

    蔣玲搖了搖頭，語氣疲憊不堪：“mama昨晚和爸爸通了電話，爸爸勸說我讓你去參加比賽，說你這一年的努力都為了這一戰(zhàn)，我要是再阻撓你，你之前的付出全都白費了，褥瘡也白生了……所以，mama同意了?！?/br>
    倏然，林柏楠的小鹿眼里躍出光亮。

    “爸爸還說，等比賽結(jié)束，讓我陪你去b市做手術(shù)，那里有最專業(yè)的皮膚科和骨科團隊，醫(yī)療設(shè)備也是全國最好的，壓瘡這個東西說嚴重不嚴重，說不嚴重又會引起一些要命的大毛病，所以要一次性根除，不留下病灶……”蔣玲換了口氣，接著說，“這方面他是專家，我聽他的。再說，你也不想留在x市住院吧？遙遙肯定會來探望你。”

    林柏楠點頭同意，問道：“學(xué)校那邊？”

    蔣玲捏了捏眉心，回答：“給你辦休學(xué)吧，保留學(xué)籍，不影響你參加高考，既然要養(yǎng)身體，就心無旁騖地好好調(diào)養(yǎng)，mama也不擔(dān)心你考不出好成績。”

    目前為止，全是好消息。

    林柏楠又想起了至關(guān)重要的一點，問：“那什么時候去b市看病？”

    “你爸說可以安排在下下周的周一，也就是你比完賽返回后的下一周，但我推掉了。我說如果情況不那么緊急的話，就排期在下個月月初吧，五號左右。”

    “為什么？”林柏楠微愣。

    “你不是還想在x市過完你十八歲的生日嗎？”蔣玲理所當然地回答，“等到下個月月初，你比賽比完了，生日過完了，沒有雜念干擾你，你就能老老實實地養(yǎng)病了?！?/br>
    “……”突如其來的轉(zhuǎn)變讓林柏楠有些無所適從，而蔣玲方才的用詞和口氣，以及她臉上意味不明的表情……

    猛然一瞬，林柏楠心底驚起忐忑的浪花。

    蔣玲用力地擠了擠酸脹的眼睛，沒給林柏楠多少琢磨的時間，她沉聲道：“楠楠，你想通過機器人大賽獲得關(guān)注，從而收獲一張s市大學(xué)機械專業(yè)的錄取通知書，mama可以支持你……”

    “條件是什么？”林柏楠提問。

    “條件是有時間限制。”蔣玲靠在椅背上盯著林柏楠，她姿色不減當年，美艷的臉上滲出了幾分執(zhí)拗與不近人情，“就截止到你生日那天，倘若沒有s市的大學(xué)的機械專業(yè)給你遞來橄欖枝，你就收好心，聽mama的話，高考報考醫(yī)學(xué)院?！?/br>
    “媽……”

    林柏楠想討價還價，但蔣玲先一步堵住了他的嘴：“楠楠，當意見產(chǎn)生分歧時，總得有人做出讓步，給你時間讓你去創(chuàng)造機會已經(jīng)是mama最大的讓步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