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玲頭也不回地說道：“因為你們沒有家族榮譽(yù)感，但我有；因為你們不撞南墻不回頭，但我不是；因為你們過于理想化，但我知道現(xiàn)實的殘酷；因為……”

    “強(qiáng)人所難?！?/br>
    沒等蔣玲說完，林柏楠冷冷地截斷。

    蔣玲腳步一頓，扭回頭來，憤怒在眸子中噴涌而出：“……你說我強(qiáng)人所難？林柏楠，我給你的自由還不夠嗎？你去醫(yī)療器械企業(yè)實習(xí)，我哪一次不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老早就知道你偷學(xué)吉他的事，我阻止過你嗎？”

    “你不干預(yù)這些小事，好像給了我什么恩惠似的，不就是想讓我在最后關(guān)頭聽你的？”

    “林柏楠！”蔣玲怒氣填胸，“我看我就是對你太縱容了，才慣得你在這里對我大呼小叫！”

    “……”

    那一刻，少年不再對內(nèi)心深藏的痛苦裝聾作啞，這些年埋藏的負(fù)面情緒全然傾巢而出。

    他沖蔣玲口不擇言：“你打著愛護(hù)我的旗號限制我的自由，讓我受限的到底是輪椅還是你？小時候，你教育我，說兒時交朋友沒有意義，所以我才瞧不上家屬院里那些和我年紀(jì)相仿的孩子。你說玩玩具不如背單詞，不如讀唐詩，你也只在我七歲生日那年給我買過一個高達(dá)機(jī)器人，我連個玩具都沒有，所以才想騎別人家的自行車……”

    “別說了?。?！”蔣玲帶著哭腔尖叫。

    千禧年那個雪天的慘痛記憶朝蔣玲伸出了利爪，在她的心口劃出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第85章 自私

    林柏楠喘息聲深淺不一, 小鹿眼潮濕，卻始終沒有眼淚落下，他呢喃：“媽, 我不止一次說過我不想學(xué)醫(yī), 我討厭醫(yī)院, 可你一次也沒問過我為什么？”

    “……”蔣玲不敢碰觸這個話題。

    “因為我討厭硬邦邦的醫(yī)用床，因為我討厭能在我鼻腔里殘留好久的消毒水的味道, 因為我討厭住院部走廊整晚亮起的燈讓我無法熟睡，因為我討厭每次進(jìn)醫(yī)院就能想起過去……”稍作停息, 再次開口，林柏楠的聲音顫抖地失了音調(diào)，“媽, 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一整天盯著天花板看的人是我, 打吊瓶打到渾身水腫的人是我，從頭到腳扎針扎幾十根的人是我，被醫(yī)生用刀子劃開身體的人是我……”

    “胡說！你根本不是那么脆弱的孩子！”

    “我那時才五六歲，我會害怕，會留下心理陰影, 這是我討厭醫(yī)院的真正原因……”沒想到蔣玲的第一反應(yīng)是駁斥他, 林柏楠苦澀地笑了，“與其說討厭, 不如說恐懼。這些我從來沒跟你透露過，我不想你更cao心，不愿你更不好受。我考慮了你的感受, 可你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 你只在乎你想要的……”

    “……”

    一席話直擊蔣玲的靈魂，她說不出話來。

    她倍感自己作為一名母親是失職的：當(dāng)年, 沒有保護(hù)好兒子，讓兒子受到了不可逆的傷害，如今，沒有透徹了解過兒子內(nèi)心的所思所想，也沒有察覺兒子生了褥瘡。

    負(fù)罪感即將要將她撕裂，然而，林柏楠一句冷冽的“補(bǔ)刀”像一發(fā)子彈擊穿她的心臟——

    “媽，你好自私?！?/br>
    “……你就不自私？”

    “我猜到你會這么說。”

    “……我不自私！”

    聞言，林柏楠臉上沒顯露出太多的失望，他拉起輪椅手剎，往自己的臥室駛?cè)ィ骸罢堊鹬匚摇Ｈ旌笪視市參賽，十八歲生日過完再住院治療，這一個月我會定期去醫(yī)院清創(chuàng)消炎，選學(xué)校和專業(yè)的事等爸回來再……”

    蔣玲大步跟來，厲聲打斷：“林柏楠，你是不是想等你爸回來給你撐腰？你們兩個聯(lián)合起來對付我？”

    “早點休息?！?/br>
    說著，林柏楠想關(guān)上房門。

    蔣玲卻狠狠地扒開門縫，神色狼狽又臉紅筋暴，她大聲詰問：“你堅持學(xué)機(jī)械就不自私嗎？你堅持不看病不住院就不自私嗎？”

    那句話似乎戳中了蔣玲的痛處，她耿耿于懷，身體緩緩下滑，蹲在地上：“最自私的分明是你和你爸啊……當(dāng)年要不是你……要不是你說不想要弟弟meimei，那個孩子……那也是個男孩……我現(xiàn)在也有一個健康的小孩啊！”

    “……”

    無異于一聲驚雷平地響起。

    林柏楠霎那間呆若木雞。

    良久，他用干涸的喉嚨問：“……什么孩子？什么男孩？”

    蔣玲哭著自說自話：“都怪你們……要不是你們讓我……讓我把那個孩子打掉，我們就是個四口之家，你學(xué)你的機(jī)械，那個孩子學(xué)醫(yī)……嗚嗚……現(xiàn)在我們?nèi)齻€人都不好過就是你害的……就是你們害的……”

    “……”

    呆呆地凝望悲泣中的蔣玲，忽而，一個念頭如磐石般占據(jù)了林柏楠的腦海。

    他在憶起了什么的同時，也了悟了什么……

    水汽迷蒙了小鹿眼，他囁嚅：“媽，你只想培養(yǎng)一個身體健康又能繼承林家醫(yī)脈的孩子，你曾經(jīng)覺得我是，可是我廢了，身體廢了，連意志也偏離了醫(yī)學(xué)……”

    悲傷殺得他片甲不留，他如死水般喪失了生機(jī)：“既然我背離了你所有的寄望，那為什么不讓我死在千禧年的春節(jié)？”

    “啪！”

    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了林柏楠的左臉。

    掌起掌落，蔣玲的右手舉在半空中，抖得像抖篩子。

    她后悔了，她不知道為什么扇這一巴掌，是林柏楠口無遮攔惹她寒心了，還是林柏楠洞悉了她內(nèi)心深處不為人知的想法，那個連她自己都無法直面的想法……

    而少年也后悔了，不該講出那么沒良心的話……

    火燒燒的一陣疼痛向四周擴(kuò)散開，林柏楠白皙的臉頰烙下了紅色的掌印。

    他用舌頭頂被打那邊的臉，活了十七年了，快十八年，頭一次被家長打。

    “……”

    “……”

    兩人都沒再開口。

    末了，林柏楠有氣無力地說道：“……我累了?！?/br>
    他真的累了。

    他關(guān)上了臥室的門。

    門外，蔣玲駐立在門口悄聲落淚。

    門內(nèi)，林柏楠從口袋里掏出手機(jī)。

    一條短信躍入眼簾：【阿楠，對不起！哥哥先給你道歉！我把你生褥瘡的事告訴嫂子了，其他事我都能幫你瞞著，但性命攸關(guān)的事原諒我不能守口如瓶。早點治早點好，你又那么愛發(fā)燒，我真怕出點什么岔子……】

    林柏楠編輯：【沒事，我理解?！?/br>
    盧文博秒回：【家里還好嗎？嫂子怎么說？】

    林柏楠發(fā)去：【讓我明天辦住院，放棄參加比賽?！?/br>
    盧文博傳來：【對不起，我是不是闖禍了啊……】

    林柏楠回答：【沒有，給我點時間考慮?！?/br>
    退出短信，五個未接來電納入眼底，全都是林平堯打來的，林柏楠回?fù)苓^去，“嗶”了沒幾秒，電話接通：“喂，楠楠？”

    親切的嗓音暖紅了林柏楠的眼眶：“爸……”

    難得聽見兒子以一種近似“求關(guān)懷”的口吻喊自己，林平堯心里不是滋味，他沒有指責(zé)林柏楠為何隱瞞病情，而是柔聲安慰：“mama都跟我說了，照片也發(fā)我看了，不算太嚴(yán)重，別太擔(dān)心。但是需要做清創(chuàng)手術(shù)，具體做幾次視情況而定，得住院住個十天半個月，再慢慢養(yǎng)一段時間。”

    林柏楠“嗯”了一聲。

    林平堯接著關(guān)切：“和mama吵架了？”

    嘆了口氣，林柏楠的語氣無比低落：“爸，能不能說服媽讓我去參賽，我去不了現(xiàn)場，一切就功虧一簣了。”

    “好，我想想辦法?！?/br>
    “謝謝爸?！?/br>
    “身體有沒有不舒服？發(fā)燒嗎？椎骨有沒有痛感？”

    “都沒有?！?/br>
    “最近多吃些蛋白質(zhì)，穿面料柔軟的褲子，移動時注意不要刮擦到傷口，不要久坐，盡量趴著睡?！?/br>
    “我知道，這幾個月我一直趴著睡?！?/br>
    “……”林平堯輕嘆，疼惜之情溢于言表。

    “爸……”林柏楠低聲輕喚，然后緊閉雙唇。

    一番激烈的自我斗爭后，他問出了那個難以啟齒的問題：“我是不是曾經(jīng)有過一個弟弟？在我讀小學(xué)四年級的時候？”

    聽筒里溢出林平堯的嘆息，短暫的無言過后，他如實相告：“嚴(yán)格來說不算弟弟，那個孩子當(dāng)時才四個月大，還不算一個完整的生命，我和你mama商議后，決定打胎?！?/br>
    聽聞，罪惡感好似一條毒蛇死死地纏繞住了林柏楠，他艱難地問：“是因為我……那時的所作所為嗎？”

    記憶匣子由此啟封，他翻出了陳舊的過往——

    四年級那年，袁晴遙由于被小霸王們叫作“林瘸子的新娘子”而生氣地不理睬林柏楠了，這期間，某次下午放學(xué)，蔣玲送突然摔倒的林姥姥去醫(yī)院，而耽誤了接林柏楠回家，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教室從天明等到了天黑。

    這兩件傷心事沖擊著小男孩幼小的心靈，從那時起，林柏楠深諳一個道理，即：殘疾不只會被同情、被嘲笑、被視為異類，還會被拋棄。

    外加小學(xué)班長哭喪著臉講的那句：“爸爸mama整天圍著我剛出生的meimei轉(zhuǎn)，他們好像已經(jīng)不愛我了……”

    林柏楠方寸大亂。

    很長一段時間，他天天晚上纏著林平堯，說要和爸爸一起睡。

    從小蝌蚪到大變活人的過程他不懂得，但他聽家屬院門口一邊嗑瓜子一邊嘮嗑的大嬸說：“你們知道那誰的事嗎？明明都是有家室的人了，還在外面亂搞！睡了一覺，結(jié)果就有孩子了！那女的抱著孩子去單位鬧事呢！”

    男人和女人睡覺就會生孩子。

    十歲的林柏楠是這樣理解的，所以，他不要爸爸mama一起睡覺。

    但林柏楠從來不是個纏人的孩子，他自五歲起就獨自關(guān)燈、獨自睡覺，沒幾天，心思細(xì)膩的林平堯察覺到了端倪。

    其實，除了睡覺以外，那段日子林柏楠表現(xiàn)得異常乖巧。用右手吃飯時不小心撒了湯出來，他怯生生地看一眼蔣玲，再看一眼林平堯，趕緊用紙將桌面擦干凈，越發(fā)謹(jǐn)慎地喝湯；蔣玲讓他每天背50個單詞，他就背100個；蔣玲和林平堯在廚房關(guān)著門做飯洗碗，他會偷偷地躲在門口聽……

    討好又小心翼翼。

    某天晚上，林平堯?qū)⒘职亻獜妮喴伪У酱采?，把兒子冰涼的腿腳捂熱，蓋好被子，塞好被角，他理著林柏楠的頭發(fā)，詢問：“我家的小男子漢有心事了？”

    林柏楠嘴角下垂：“沒有……”

    林平堯笑出了聲，打趣道：“我家兒子會做初中物理題，會畫人體結(jié)構(gòu)圖，好像不怎么會騙人?！?/br>
    林柏楠沒吱聲，只是睜著濕漉漉的大眼睛望林平堯，林平堯笑了笑：“那讓爸爸猜一猜……”

    故意停頓了一下，林平堯說道：“楠楠不想要個弟弟或meimei，爸爸猜對了沒？”

    被猜中了，林柏楠將頭縮進(jìn)了被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