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iejie”這個稱謂讓袁晴遙心中涌起了一股責(zé)任感。

    她是個說話算話的孩子。

    自此，林柏楠成為了她會特意留心的存在。她開始和他聊天，陪他玩耍，照顧他，保護他，對他笑，對他好……

    往后的一年又一年，她都是這么做的。

    第7章 熟悉的陌生人

    入學(xué)第一周，一到課間休息，林柏楠便被同學(xué)們圍起來問東問西。有問他之前在哪里讀書的，有問他有什么興趣愛好的，有想和他交朋友的，有湊熱鬧的……

    但絕大多數(shù)的問題，都是問他怎么了？問他為什么坐輪椅？

    林柏楠對所有聲音充耳不聞，他的周圍仿佛豎起了一道透明的屏障，將他與人群隔絕開來。

    一次次的自討沒趣，讓一張張綻放著熱情與新鮮感的臉逐漸冷淡了下來。

    又過了幾天，傳言在班級里發(fā)酵開了，說新同學(xué)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啞巴。

    袁晴遙也試過和林柏楠對話，可她的話同樣石沉大海。要不是三年前去醫(yī)院探望他的時候，被他兇狠地吼過，她真的以為他是不是從樹上掉下來還摔壞了嗓子？

    納悶的同時，袁晴遙隱隱感覺，現(xiàn)在的林柏楠，比受傷之前那個臭屁哄哄的林柏楠更難接近了……

    這天，語文課下，老師剛走出教室沒兩步，教室前排傳來一陣刻意的大笑聲，像是為了吸引注意力而故意為之。

    全班同學(xué)看了過去。

    只見馮胤懿跳上椅子，抖了抖手中的作業(yè)本，聲音大得跟在喉嚨里裝了個喇叭，他喊：“請用‘不但……而且……更’造句，這也太簡單了吧！咳咳，林柏楠不但是個瘸子，而且是個啞巴，更是個聾子！阿巴阿巴，哈哈哈哈……”

    小霸王團體蕩起一波不懷好意的笑聲，為首的馮胤懿更是笑得合不攏嘴。

    全班的目光從馮胤懿那邊集中到了林柏楠的身上。

    這些目光中不乏有看林柏楠笑話的，但更多的目光，流露出的是同情和憐憫。畢竟在同學(xué)們看來，馮胤懿那幫人的話雖難聽，但事實確實如此。

    小團體里的其他人隨即大聲附和，他們也用語文課上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詞造句，造出的句子盡顯侮辱之意。

    袁晴遙豎起了眉毛，“嗵”的一聲，她重重地拍桌而起，小霸王們瞥了她一眼，壓低音量繼續(xù)壞笑著嘀嘀咕咕。

    她坐回椅子，憤憤不平地瞪視那個小群體，視線左轉(zhuǎn)，她望向身旁的小男孩——

    記憶中，那個伶牙俐齒、最會教訓(xùn)人的林柏楠，自始至終默然不語，冷靜得好像被嘲笑的是別人，只是，他的眼瞼在悄無聲息中微微泛紅了。

    袁晴遙怔了怔。

    她突然覺得眼前的男孩有些陌生。

    這種陌生感，不是冗長的分別時間帶來的，而是明明熟知其秉性的一個人，再次見面后，這個人卻像是變了個人。

    “林柏楠，你怎么了？”

    袁晴遙的問詢?nèi)缡油度氪蠛！?/br>
    上課鈴聲大作，小馬老師走進教室，叩了叩黑板，讓大家快點安靜下來，別再說話了。

    這節(jié)課是寫字課。

    學(xué)校為了訓(xùn)練學(xué)生們的寫字姿勢，養(yǎng)成良好的書寫習(xí)慣，一至三年級的學(xué)生每周有一節(jié)寫字課，由班主任代課。

    這是新學(xué)期的第一堂寫字課，小馬老師演示了正確的寫字姿勢后，讓同學(xué)們拿出練字帖和鉛筆開始練習(xí)。

    袁晴遙寫了七八行字了，扭頭一看，林柏楠的字帖還沒翻開，他連筆都還沒從文具盒里拿出來。

    她湊過去小聲問道：“你怎么不寫呀？”

    林柏楠意料之中的不理她，抬頭看向了越走越近的小馬老師。

    小馬老師正在過道里一邊背著手踱步，一邊左右端量，監(jiān)督并糾正學(xué)生們的坐姿和握筆姿勢。她繞了教室一圈，就快要走到袁晴遙和林柏楠這一桌了。

    林柏楠這才打開文具盒拿出一支鉛筆，翻開字帖，一筆一劃地寫起字來。

    袁晴遙注意到，林柏楠一系列的動作都是用左手完成的，包括寫字。

    從開學(xué)到現(xiàn)在，她沒見他動過筆，上課時他也是一動不動地默默聽著，兩只手臂環(huán)抱在一起。

    “不能用左手寫字，老師會說你的！”袁晴遙悄悄提醒。

    林柏楠停筆了，緊張與焦慮浮上他的面容，他抬了一下右臂，將右手放到了桌面上，卻沒有把筆換到右手里。

    小馬老師過來了，她似乎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徑直從林柏楠身邊走過。

    “報告！”

    響亮的聲音驀地從前排傳來，馮胤懿站了起來，指著林柏楠，當(dāng)眾打起了小報告：“馬老師，林柏楠他用左手寫字！”

    視線紛涌而至。

    男孩一僵，本就蒼白的臉徹底失去了血色，他低下頭，將左手藏進了課桌抽屜。

    小馬老師捏了捏眉心。

    這個馮胤懿，真不讓人省心！

    每個班級都有一個或幾個令老師和同學(xué)頭疼的存在，馮胤懿就是這樣的存在。

    按理說，馮胤懿坐在第一排是不可能看見后排的林柏楠的，八成是小霸王團體里哪個眼尖的給他傳了紙條。

    小馬老師頓感頭痛，同時也替林柏楠捏了一把汗。她是個極具責(zé)任心的老師，看來她以后要更用心地去教育馮胤懿，也要對林柏楠更上心才行……

    “同學(xué)們，來，聽老師說！”小馬老師繞回到林柏楠的身側(cè)，“老師教你們用右手寫字，是因為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右撇子，用右手寫不會把寫好的字擋住，也不會把字蹭得臟兮兮，字也更容易寫得好看?！?/br>
    她拿起林柏楠的字帖本，高高舉起，向全班同學(xué)展示：“你們看林柏楠用左手寫的字，是不是跟用右手寫得一樣好？”

    同學(xué)們?nèi)忌扉L脖子去瞅林柏楠的字帖本。

    字帖本上沒寫幾行字，但看得出來，字跡工整又整潔，田字格里的每個字都是一筆一劃、橫平豎直的。

    “林柏楠用左手寫字是因為他是左撇子，更習(xí)慣使用左手，我們要尊重每個人的習(xí)慣?！毙●R老師將字帖本放回林柏楠面前，“如果還有哪位同學(xué)能用左手寫出漂亮的字來，或者用左手寫的字比用右手寫的字好看，老師也不會做過多的糾正。”

    教室里激起了浪花，好奇寶寶們都嘗試著用左手握筆寫字。

    袁晴遙也試了試，她寫的每一筆都歪歪扭扭的，好似一條條沒頭沒尾的毛毛蟲在紙上亂爬。

    她把鉛筆換到了右手，看看鄰桌的，瞅瞅前桌的，再小腦袋湊到林柏楠的字帖前細細地看，軟軟地說：“我寫得好丑呢，林柏楠你好厲害！”

    這下好了，全班只有林柏楠一個人是左撇子，他又可以做與眾不同的小朋友了！他的字跡還得到了小馬老師的認可，他肯定驕傲壞了吧！

    袁晴遙還在用慣性思維去看待林柏楠。

    殊不知，他壓根就不是左撇子，而是被迫成為了左撇子，現(xiàn)在的他也不想受到任何關(guān)注，一丁點兒也不想。

    “你會用左手寫字，好酷哦！”前桌的男生轉(zhuǎn)過來，雙手扒在椅背上沖著林柏楠露齒一笑，“那你的右手會寫字嗎？你是不是兩只手都會寫字呀？”

    哼，當(dāng)然了！

    只要他想，他連腳都能寫字！

    以前的林柏楠鐵定會抬起下巴這么回答。

    而現(xiàn)在的林柏楠，在他人殷切的目光中一副沒聲沒息又局促不安的樣子：“……”

    示好遭到了無視，男生悻悻地轉(zhuǎn)了回去。

    “好了，孩子們，注意力收回來！專心練字，別交頭接耳了！眼睛盯著自己的字帖看，不要東瞅瞅西瞧瞧的，也不要管別人的閑事?！毙●R老師整頓著紀律，同學(xué)們繼續(xù)做起了練習(xí)。

    終于沒人盯著他看了，林柏楠僵直的身體稍微放松了些。

    “啪嗒?！?/br>
    一不留神，鉛筆從他的左手中滑落，骨碌碌地滾了出去，他沒去撿，而是打開文具盒又拿了一支新的鉛筆出來。

    他當(dāng)然想撿了，但是他不敢。

    他的腰部沒力氣，身體不敢前傾，怕一頭栽下去，再者，他外套里還穿著硬邦邦的腰托，根本無法彎腰……

    比起開口拜托別人幫忙，他寧愿損失一根鉛筆。

    而袁晴遙終于尋到了幫助林柏楠的機會，趕忙彎下腰：“你不要動！我?guī)湍銚?！?/br>
    她上半身鉆進課桌底下，手臂伸得很長才夠到滾遠了的鉛筆，抬起身子時，后腦勺撞在了林柏楠的輪椅扶手上。

    “……唔！”

    太想做好人好事了，她一時間忘記了她的同桌坐的椅子是有扶手的。

    她把鉛筆遞了過去，小臉皺成一團，還沒從吃痛中緩過勁兒來：“……給你?！?/br>
    小女孩還等著小男孩夸獎她呢，小男孩卻一臉無事發(fā)生的冷漠之態(tài)，不接收鉛筆，連句謝謝也沒說。

    袁晴遙皺了皺鼻子，心想，雖然變得怪怪的，但還是那個沒禮貌的林柏楠！

    之后的一段日子，馮胤懿一伙人針對林柏楠的霸凌不斷進行，而袁晴遙的“林柏楠保衛(wèi)戰(zhàn)”，也正式拉開了序幕。

    開學(xué)快一個月了，班里沒有人成功和林柏楠說上過話。

    他的身上有股與年紀不相稱的清冷生疏之感，像薄薄的氣流一樣環(huán)繞在其周圍。他看上去對任何人、任何事都興味索然，這使得他在同學(xué)們眼中又多了一分神秘的色彩。

    那天早上，袁晴遙從后門走進教室，一進教室就看到了馮胤懿在林柏楠的身邊走來走去。

    馮胤懿將一只手臂蜷縮在胸前，他佝僂著背，拖著一條腿，怪模怪樣地走路。他還做出一副眼鼻歪斜、流著口水的模樣，引得小團體里的其他人鼓掌叫好。

    很明顯，他在模仿同校的一位女學(xué)生。

    那個女生也是特殊學(xué)生，但她的情況更為嚴重——

    她是一名腦癱患者，存在運動和智力雙方面的障礙。平常狀態(tài)好時，她能推著助行器顫顫巍巍地走一走，如若身體狀況欠佳，她便只能坐在輪椅上，依靠別人來推她。她不能自己推輪椅，因為她的兩只手經(jīng)常抽搐。

    那個女生在學(xué)習(xí)方面是一塌糊涂。袁晴遙上一年級的時候，女生上三年級；袁晴遙上二年級了，她還在上三年級……

    聽說她光是二年級就讀了兩年，不知道三年級又要讀幾年。

    上帝似乎沒有給她開任何一扇窗，但這不影響她的家人愛她，也不影響她愛笑又樂觀開朗。

    偶爾，袁晴遙會在廁所里碰到女生和她的mama。

    她mama每天的課間cao都雷打不動地來給她換尿布，再給她的水壺灌滿水，叮囑她多喝水，不要怕喝水多了尿褲子，尿濕了，mama給她洗。女生則張著嘴笑，再親親mama的臉頰，說她會努力學(xué)習(xí)的。

    眼前的場景惹得袁晴遙心底燃起了熊熊怒火。

    她和那個女生沒什么交集，她完全不必為那個女生出頭。但爸爸mama從小教育她，不能欺負比自己弱小的人，更不能嘲笑身體有缺陷的人，正義感不允許她坐視不理！

    她大步走過去推開了馮胤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