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jié)
便自然地彎身鉆進了馬車里。 淮安侯府的馬車沒有定王府的那么寬敞, 不算很大的馬車廂中, 方才快一步離開的定王殿下老神在在地坐在馬車里, 垂眸把玩著個東西。 看清那是什么, 淮安侯的眼角抽了一下。 是一枚小巧精致的田黃石章, 大概是被盤玩久了,格外的瑩透。 他下意識回想了下自己放回侯府書房里,那枚再也沒敢取出來的印章,確定這枚應(yīng)當不是他的。 不算上一次蕭弄突然出現(xiàn)在大理寺,搞得整個衙門人仰馬翻的話,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單獨面對面談話。 淮安侯坐到蕭弄對面,沒有開口。 蕭弄慢慢將那枚印章收回袖中,望向淮安侯,漠然問:“侯爺不打算說點什么?” 淮安侯坐姿如松,腰背板正,語氣也很平靜:“下官無話可說?!?/br> “侯爺無話可說,本王可有得說的。”蕭弄的眼神銳利如狼,盯著淮安侯的眼睛,“鐘宴笙的確是皇室血脈?” 淮安侯不語,但蕭弄從他的表情中看到了答案。 “好?!笔捙従忺c頭,“本王實在很好奇,關(guān)于鐘宴笙的身世,侯爺是何時知曉的?” 倘若鐘宴笙真是皇家血脈,淮安侯又早早知曉情況的話,好端端地為何要隱瞞此事,將一個小皇子養(yǎng)在家里? 嫌命長么。 淮安侯沉默了一下,這次開了口:“迢……小殿下的這層身份,下官也是今日才知曉的?!?/br> 這層? 蕭弄眼眸一瞇,抓住了他這句話中那個隱含曖昧的詞,還未開口,淮安侯拱了拱手,語氣疲憊:“殿下,下官已知無不言,剩下的,莫要再問。” 今日一早,淮安侯在去大理寺衙門的路上,突然被宮中的人截住,帶去了養(yǎng)心殿。 那一瞬間,他已經(jīng)有了預(yù)感,猜想陛下得知了一些秘密,但沒想到,陛下的舉措更令他錯愕。 本以為揮下來的刀此刻懸停在了脖子上,多說一句,那把刀就低下來一分。 這把刀若是落下來,掉的不僅僅是鐘家上下幾百人的腦袋,還會牽涉到更多人。 淮安侯府一脈曾被下入私牢,淮安侯比誰都要清楚,養(yǎng)心殿里那位看似和藹的老人有怎樣的手段,尤其……陛下對鐘宴笙的態(tài)度,也是在警告他,往事絕不能再提。 他相信蕭弄會護住鐘宴笙,但絕不敢將幾百人的性命,系在這位心思莫測的定王殿下手里。 蕭弄面無表情地盯著淮安侯看了會兒,點頭:“那你只需要回答本王一句話?!?/br> “鐘宴笙當真是所謂的十一皇子?” 架馬車的車夫不是早上從淮安侯府帶來的,而是個陌生面孔,淮安侯知道從進宮那一刻起,他的一言一行就都會被匯報上去了,聞言心里一跳,緩緩問:“殿下何出此言?” 蕭弄往后一靠,語氣冷漠:“本王只是覺得,那個老東西生不出這種可愛的兒子?!?/br> 淮安侯:“……” 外面豎著耳朵偷聽的車夫:“……” 淮安侯只能假裝自己聾了,沒聽到這大逆不道的話。 蕭弄準備跳出馬車時,淮安侯望了眼外面車夫的影子,斂眸道:“如今小殿下身份已然不同,無論從前與殿下有何仇怨,也該一筆清了,往后殿下便與小殿下橋歸橋,路歸路罷?!?/br> 聽出了淮安侯隱晦的提醒警告,蕭弄沒什么表情地揮了下手,翻身跳出了馬車。 展戎和另一個親衛(wèi)一直架著馬車跟在后面,見蕭弄下來了,立刻過來接應(yīng)了蕭弄。 “主子,情況如何?”展戎多嘴問,“迢迢小公子……難道真的是什么十一皇子?” 另一個親衛(wèi)也忍不住問:“真的要將小公子留在宮里嗎?” 蕭弄上了馬車,掀開簾子往馬車里鉆去時,目光往皇城的方向掃了一眼,不咸不淡道:“是如何,不是又如何,本王還能闖進宮里搶人不成?” 他身份敏感,今日未得詔令,強行進宮,已經(jīng)夠御史臺和朝廷那些官員發(fā)揮的了。 展戎和親衛(wèi)頓時不敢吱聲了。 馬車搖搖晃晃往定王府去,蕭弄在馬車中閉上了眼。 鐘宴笙是裴家的血脈。 他最痛恨厭惡的皇室。 此前怎么都查不到的,關(guān)于鐘宴笙的身世秘密,還有能為他緩解頭疾的異香……在他最不想看到的方向有了解釋。 蕭弄按了按額心,臉上沒有表情。 十六年前,二十萬蠻人大軍夜襲漠北邊城,蕭家一脈死守一月,朝廷援軍也在路上輾轉(zhuǎn)了一月,才姍姍來遲。 彼時漠北已陷入一片混亂,朝廷大軍抵達之后,毫無抵抗之力,退了又退,最終蠻人在占領(lǐng)十城之后,停下了攻勢。 朝廷大軍班師回朝后,老皇帝震怒至極,責令當時的朝廷大軍主帥靖國公與監(jiān)軍太監(jiān),一同打入死牢,三日羅列出無數(shù)罪名,即刻處斬,其中一項就是援馳不力之罪。 明眼人誰看不出來,靖國公只是那個倒霉背鍋的罷了。 蕭弄也曾經(jīng)以為,皇室是想拖死蕭家,解決這個心頭大患,可這些年他在漠北,逐漸起了疑心,發(fā)現(xiàn)了另一些隱藏的秘密。 關(guān)外的蠻人各部族之間爭斗不斷,為何會突然集結(jié)成一團? 當年蠻人的攻勢如此兇猛,又為何只是占據(jù)了十城就停下了攻勢? 那個隱秘的猜想,蕭弄從未說出口。 蕭家這根皇室里的眼中釘rou中刺,讓老皇帝在皇位上日夜都坐不安穩(wěn)。 所以他將蕭家的命賣給了蠻人。 焉能不痛恨? 蕭弄恨出了血。 可是迢迢偏偏就是…… 蕭弄輕輕提了口氣,沒有哪一刻比現(xiàn)在堵心。 馬車抵達了王府,下馬車的時候,王伯已經(jīng)聽聞消息,臉色凝重地候在大門外,見到蕭弄,低頭叫:“王爺?!?/br> 蕭弄的心情糟糕透了,沒有看王伯,大步流星往府里走。 前些日子鐘宴笙在的時候,王府里的氣氛總是輕快活潑的,這會兒凝滯成了一片,比宮里還死寂,總是喜歡冒來冒去的暗衛(wèi)也縮在陰影里不敢亂動了。 王伯和展戎跟在蕭弄背后,深深嘆了口氣,跟著蕭弄跨進書房后,展戎詢問道:“主子,派出去查小公子的人,可要撤回來?” 等待了片刻,他聽到蕭弄道:“不?!?/br> 蕭弄幽藍的眸光落過來:“加派人手,繼續(xù)查?!?/br> 展戎和王伯都有些錯愕了,待展戎下去了,王伯佝僂著腰背走到書案前,慢慢為蕭弄磨著墨:“王爺為何還想繼續(xù)查那位小公子?他能為您緩解頭疾,與他是皇室中人應(yīng)當有關(guān)?!?/br> 蕭弄并未告訴其他人鐘宴笙于他的作用,但也不奇怪王伯為什么猜到了這一層。 這是只屬于他與王伯之間的秘密。 蕭弄其實知道自己的頭疾是因為中毒。 他甚至知道大概是什么時候中的毒。 但是他不能說。 當年定王府的下仆全部“殉主而死”,只剩年邁的老管家,他回到京城,與五歲的蕭聞瀾孤苦無依,無人看護,老皇帝“可憐兩個蕭家遺孤”,便將他們接進了宮中。 蕭弄那時宛如一只警惕的小獸,對一切都設(shè)防,在宮中從不吃離開過視線的飯菜點心,也從不喝別人遞來的酒水,也嚴格要求蕭聞瀾不準碰那些……直到那次家宴。 蕭聞瀾五歲前都在京中錦衣玉食過著,遭逢巨變失去至親,年紀又還小,進了宮后處處被蕭弄管著,那次家宴就格外地饞,一直眼巴巴地盯著老皇帝食案上的東西,老皇帝便光明正大地賜給了蕭聞瀾一碟點心,并著一杯酒。 老人在對年幼的蕭聞瀾說話,眼睛卻是看著蕭弄的,閃爍著和善的笑意:“弄兒在宮里太過拘束,聽說不準聞瀾隨意吃食,幼兒天性,怎好束縛呢?” 那一刻蕭弄警鐘大作,從老皇帝眼中看出了他的意思。 這些東西不是賜給蕭聞瀾的,是賜給他的。 他過于明顯的警惕讓老皇帝很不滿,如果他不收下,今日還會有其他的東西,賜給他們兄弟倆。 蕭弄忘了自己那時是懷著怎么樣的心情,他腦子嗡嗡的,劈手打開了蕭聞瀾的手,三兩口將賜下的點心吞下去,又喝了那杯酒。 然后紅著眼去把總是挑事找茬的裴永狠狠揍了一頓。 經(jīng)年的頭疾,大概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隱患。 蕭弄從未告訴過蕭聞瀾這些,他那個蠢弟弟什么都不知道,傻兮兮地在京城過他的逍遙日子就夠了,老皇帝對他不會有殺心,反倒樂得見蕭家后人蠢成這樣,溺愛縱容。 樓清棠跟蕭聞瀾關(guān)系不錯,又是個大嘴巴,蕭弄便從未告訴過他這些事。 說出來有什么意思呢?讓蕭聞瀾為自己年幼時的不慎嚎啕大哭么,他沒興趣聽蕭聞瀾哭爹喊娘的,吵死了。 老皇帝給他下的這毒經(jīng)年日久的,大抵就想著靠這毒制衡他,知道他早晚得活生生頭疼死,就安了心了,隨他做什么。 但迢迢是個變數(shù)。 恐怕也是老皇帝沒想到的變數(shù)。 老皇帝用的毒恐怕跟鐘宴笙有關(guān),他身上一定還有其他秘密。 蕭弄揉了下眉心,越想越堵心。 再有什么秘密,鐘宴笙是皇室血脈的事,八成也是板上釘釘?shù)摹?/br> 老皇帝德王安王景王……一個個都獐頭鼠腦歪瓜裂棗的,跟那小孩兒哪有半分像,怎么就會是一家人? 王伯瞅著自小看大的少爺臉色陰晴不定的,眼底黑沉沉一片,禁不住低聲問:“少爺,您是在想那位小公子嗎?” 蕭弄:“嗯?!?/br> 想淮安侯給他的警告。 老皇帝見不得他跟鐘宴笙走得近,恐怕不僅是因為鐘宴笙的身份,還因為他能為他緩解頭疾。 大少爺?shù)钠庥悬c擰巴,驕傲慣了的人,很少會放下身段,低下高傲的腦袋,何況那小公子又是皇室的人…… 哪怕知道鐘宴笙是皇室的人,王伯心情復(fù)雜難釋懷,也很難生出厭惡的情緒。 王伯憂心問:“您往后打算如何對那位小公子?” 蕭弄一時沒有回答,看了許久面前沒有翻開一頁的文書,視線才轉(zhuǎn)向皇城的方向,沒什么表情:“本王厭煩所有裴家人?!?/br> 果然如此。王伯嘆了口氣。 隔了會兒,又聽到蕭弄低低自語般道:“不知他今晚在宮里能不能睡得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