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節(jié)
老皇帝又咳了一聲,笑著點頭,對蕭弄的不請自來并無意見:“銜危也來了,也對,今日是個大喜之日,裴蕭兩家乃是一家人,是朕老糊涂了。” 聽到他的話,蕭弄眼底有一絲明顯嫌惡之色。 老皇帝又望向躲在蕭弄背后的鐘宴笙,嗓音放得愈發(fā)柔和:“小十一,過來,給朕看看?!?/br> 鐘宴笙磨磨蹭蹭的,不是很想從蕭弄背后出去,田喜瞧見老皇帝的眼神,趕緊在旁邊輕聲催促:“小殿下,陛下很想您,別怕,過去吧?!?/br> 鐘宴笙又猶豫了一下,抬眸望了望蕭弄冰冷的側臉線條,又看了眼垂眸不語的淮安侯,強忍下那種潛意識里的不安,聽田喜的話,朝著床前走了過去。 隨著他從蕭弄背后冒出頭,臉色發(fā)沉的德王看過來,神色瞬間變得有些驚疑不定,倒是景王的面色一如往常,還朝鐘宴笙寬慰地笑了一下。 鐘宴笙也沒精力管旁的人怎么想的,他慢慢挪到床邊,怯怯地叫:“見過陛下……” 話音未落,他的手就被老皇帝的手一把抓住了。 干枯的手指擦過生嫩的肌膚,鐘宴笙嚇得后背一陣發(fā)毛,很想甩開這只手,回到蕭弄身邊,讓蕭弄帶他回定王府。 但他眼角余光瞥到淮安侯,生生壓住了這絲沖動,抿緊唇沒吭聲。 老皇帝緊緊盯著他的臉,片刻之后,突然發(fā)出一陣大笑聲,他老了,聲音蒼老,笑起來仿佛某種老鴰子,更讓人有種悚然之感。 田喜后背全是汗,緊跟著拍了拍手:“奴婢恭喜陛下,天不負有心人,終于尋回了小殿下?!?/br> 其他人也跟著陸陸續(xù)續(xù)道起賀,只有淮安侯和蕭弄盯著鐘宴笙微微發(fā)顫的背影,沒有開口。 老皇帝一直抓住鐘宴笙的手腕,情緒異常激動,臉色都有些發(fā)紅,嘆道:“朕還以為,臨終之前,再也見不到朕的小十一了?!?/br> 田喜哎喲了聲:“陛下說的什么話,您可是大雍的天子,福壽無疆,如今尋回了小殿下,更添福運吶。” 見老皇帝這么高興,德王的臉色更差了,但眼下的場景,說什么都是沖撞,只能憋著不多說。 老皇帝拉著鐘宴笙的手沒放,笑完了,和顏悅色地拉著他說話,問的問題跟一個尋常的父親的確很像,吃住如何、讀書怎樣,問完,又望向了淮安侯,感嘆道:“明湖啊,朕的小十一,在你那兒養(yǎng)得不錯?!?/br> 此話一出,淮安侯閉了閉眼,不聲不響地跪下來:“……是臣之過?!?/br> “怎能說是你的過錯?”老皇帝溫和道,“當年叛賊亂京,小十一被亂賊劫走,你夫人也被挾持,那般境況下,抱錯孩子也無可厚非?!?/br> 淮安侯低垂著頭:“是?!?/br> “好了,如此緊張做什么?” 老皇帝拍拍鐘宴笙的手,拍得好不容易安穩(wěn)下來的鐘宴笙差點坐不住,又感嘆道:“你代朕養(yǎng)了小十一這許多年,也算是小十一半個父親。” 淮安侯喉嚨干澀:“臣……不敢。” 老皇帝又夸贊了幾句淮安侯,容色逐漸顯得疲憊,田喜見他說完話了,這才湊上來,悄聲在老皇帝耳邊說了說沛國公孫兒的事。 嚴格來說,孟棋平現在不人不鬼的樣子,的確不是蕭弄干的,而是那些曾經跟著孟棋平鬧過不少事的狗腿子干的,他就只是廢了孟棋平給鐘宴笙下藥的右手罷了。 如果要追究此事的話,牽連的就是十幾個世家貴族了,畢竟人人有份兒。 老皇帝靠回床上,不咸不淡道:“沛國公年紀大了,比朕還老糊涂,護著孫兒成日里在京中橫行霸道。朕沒記錯的話,孟家那個老三,往日里也鬧出過不少人命,還敢對十一皇子無禮,如今變成這樣,也是償還了孽債,朕不追究,已是仁慈?!?/br> 田喜恭順地候在一旁聽著:“沛國公見今在宮門外候著呢,那依陛下看?” 老皇帝接過宮人遞來的藥茶,抿了一口,閉上眼睛,蒼老的臉上疲憊之色愈濃:“他年紀也不小了,別總出來奔忙,賜些藥下去,讓他將他那孫兒領回去,好好養(yǎng)著吧。” 至于其他人要怎么處理,老皇帝沒說話,但田喜跟了老皇帝多年,不必多言也心領神會。 這十幾個世家雖然也不大,但畢竟人多,肯定不能全動了,否則得鬧翻天去,在詔獄關幾日便得了。 他悄然退下去,讓人去傳令。 鐘宴笙依舊被抓著一只手,肌膚都被磨得有些發(fā)紅,刺刺的疼,眼見著老皇帝似乎要睡過去了,忍不住抽了一下手。 老皇帝又猝然驚醒一般,睜開眼盯著他。 鐘宴笙被盯得心里一突。 老皇帝剛才看他的那一眼里,沒有之前表現出的那些慈愛疼愛,反倒有些陰沉似的。 可是老皇帝的身上倏然之間又化為柔和,仿佛只是他的錯覺。 田喜回到寢殿里,見老皇帝昏昏欲睡的樣子,放輕了聲音:“陛下,您喝了藥茶,到該睡覺的時辰了?!?/br> 老皇帝依舊抓著鐘宴笙的手,含混地應了一聲。 鐘宴笙被他抓得渾身僵硬,想抽手又不敢,盯著那截把著自己手腕的枯瘦手指,又慌又不安。 看田喜的意思,是要讓其他人退下了,那皇帝陛下難道要留著他候在這里嗎? 鐘宴笙平時很得長輩們歡心,也喜歡跟老人家們撒撒嬌,在定王府里住的幾日,他就很喜歡在蕭弄不在的時候,帶著踏雪去找王伯,跟王伯一起給花松松土,聽他說點往事。 可是,他有些抵觸跟這位陛下獨處一室。 或者說,是害怕。 蕭弄旁觀許久,終于不咸不淡開了口:“ 陛下睡覺還需要人陪著?小殿下昨日睡得晚,眼下應當也很疲乏,該休息了。” 老皇帝的眼睛微微瞇起來,越過面前生嫩的少年,與蕭弄對視一眼,沙啞地咳了一聲:“朕倒是忘了,小十一還被銜危接去王府住了幾日。小十一,在王府待得如何?” 鐘宴笙明顯地嗅到絲不對勁的苗頭,眨了一下眼,很畏懼似的,垂下長睫毛:“定王殿下……對我很好。” 老皇帝欣慰點頭:“那就好,那就好?!?/br> 蕭弄是個瘋子,被他抓去定王府,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德王黑著臉剜了眼蕭弄。 事情過去這么多日,他自然也反應過來了,斗花宴那日,蕭弄就是故意把消息走漏給他聽的,害他擔驚受怕這么久,才意識到他是被黑吃黑了。 偏偏又不能說什么,窩火得很。 正窩火呢,還又接到消息,說是陛下尋回了走失多年的十一殿下……去他娘的。 德王越想越火大,一瞅見鐘宴笙的臉,又覺得古怪,越看越不對勁,干脆主動道:“父皇,兒臣還有些事務要處理,既然都見過十一弟了,那兒臣就先走了。” 以往很疼愛他的老皇帝沒看他一眼:“去吧?!?/br> 德王一走,其他人該走了,淮安侯最后又看了一眼鐘宴笙清瘦的背影,無聲與蕭弄對視一眼,才退出了寢殿。 好像連蕭弄也走了。 寢殿里靜下來,鐘宴笙感到一陣輕微的呼吸不暢,不知道是因為寢殿里的藥味兒太濃了,還是因為其他的什么。 老皇帝眼看著快睡過去了,突然又睜開眼:“小十一,你還沒有叫過朕一聲父皇?!?/br> 父皇? 若是叫出來,是不是就等于他承認了他是十一皇子,承認這位行將就木般的老人是他的父親了? 鐘宴笙張了張嘴,那兩個字堵在喉嚨里,怎么也吐不出來。 老皇帝死死盯著他看了會兒,沒聽他叫出來,似乎有些失望,但竟然沒有發(fā)怒,也沒有比他叫出來,只是嘆了口氣,道:“離開那么多年,還是與朕生分了。” 這話很古怪,鐘宴笙尚未細思,田喜適時開口:“陛下別難過,小殿下只是還有些惶惑,在宮里多住幾日便好了。” 鐘宴笙猛然一怔。 在宮里多住幾日?他還得住在宮里? 老皇帝似乎被田喜的話安慰到了,又合上眼昏昏沉沉睡過去,這次大概是當真睡著了,抓著鐘宴笙的力道也松了下來。 鐘宴笙趕緊將手抽回來,回頭一看,蕭弄果然不見了。 他連忙起身,頭暈了一下也沒管,踉蹌了兩步,朝著外頭跑出去,田喜沒防他會這么做,趕緊甩著拂塵跟上,壓低了嗓音叫:“小殿下,您要做什么?” 鐘宴笙沖出房間,屋外空蕩蕩的,宮人都各自忙碌去了,只有遠處神色肅穆的錦衣衛(wèi)在巡邏,沒人等他。 他的眼眶一下微微紅了,喉頭一哽,扭頭啞聲問:“田喜公公,定王殿下呢?” 田喜愣了一下,連忙掏出干凈帕子,嘆著氣給他擦眼睛:“哎喲,我的小殿下,在陛下面前可別如此。定王殿下不住宮里,又是無詔入宮,沒有陛下的話不能久留,自然是回去了?!?/br> 鐘宴笙心頭止不住地涌起一股被拋棄的委屈,眼眶濕潤得更厲害了。 哥哥回去了……沒有等他。 突然,他想起了王伯回來那一日,給他講過的一些隱秘往事。 例如皇室與定王府其實并不如傳聞中那樣親厚無間,孩子的年齡一過五歲就要送去漠北,否則會被接進宮里,若非當年漠北大亂,蕭家一脈幾乎都埋葬在了那里,蕭聞瀾也該在那一年去漠北的…… 再比如,當年老定王死守漠北之時,京城的援軍遲遲未至,大軍在路上耽擱了整整一個月,到的時候,連斂尸都來不及了。 還有定王府那些突然一起吊死殉主的下仆。 王伯的語氣很平淡,但鐘宴笙聽得出他心里并不平靜。 蕭弄更是在那日對他說過的。 他厭惡皇室中人。 巨大的恐慌感填滿了四肢百骸,鐘宴笙的手腳緩緩滲出一股涼意。 他如今也算皇室中人了吧。 所以哥哥現在很……厭惡他嗎? 作者有話說: 不會冷戰(zhàn)很久的,相信蕭哥強大的自我攻略系統,他現在都還能抱迢迢下馬車呢(。) 第四十三章 一步出養(yǎng)心殿, 每個人的神色都有所不同。 方才看到蕭弄進門時,窩火得恨不得私下跟蕭弄打一架的德王面沉如水,居然也沒發(fā)脾氣, 睇了眼安王和景王, 視線最終滑過裴泓, 落到安王身上,命令道:“老四, 過來。” 說罷一揮袖,換了個方向離開。 安王雖是德王的皇兄,但倆人的年齡差距也不大, 還是皇子時就經常湊在一起, 出身差的安王向來低德王幾頭, 德王當眾對他頤指氣使也是司空見慣了。 安王的臉色都沒變一下, 朝其他人拱了拱手,便垂著頭默默跟了上去。 淮安侯收回視線,憂心忡忡地又望了眼養(yǎng)心殿的方向, 一言不發(fā)地往宮外走去。 出了宮,馬車就候在外頭,等著送淮安侯回大理寺。 淮安侯踩上凳子, 掀開馬車簾,動作停頓了一瞬。 身后面目陌生的車夫恭敬站在旁邊, 見淮安侯動作突然頓住,抬頭看來:“侯爺?” 淮安侯“嗯”了聲:“沒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