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泓說的是倆人小時候初識的事。

    鐘宴笙和裴泓說是幼時的朋友，其實有些勉強，也不是特別熟。

    當(dāng)年裴泓出生不久后，京城大旱一月，天子祈雨不成，尋了道士掐算，道士卜了一卦，說裴泓命格帶火，大旱因他而起，需得在外面養(yǎng)到十八歲，才能接回宮中，還為當(dāng)時未取名的小皇子取名為“泓”。

    歷代皇帝都忌諱這些，何況裴泓還掐這個點出生了。

    不久裴泓就被送出了宮，養(yǎng)在京外的一處園子里。

    不受寵的小皇子，就算在宮里都受不到什么好待遇，更何況是被放養(yǎng)在宮外。

    幾個一同被放進(jìn)園子里負(fù)責(zé)照顧裴泓的宮人懈怠懶惰，覺得是因為裴泓，他們才會被放到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對他自然很不好，挨罵挨餓是常有的事。

    有一次，裴泓終于受不了了，從園子里跑了出來。

    隆冬寒月，京外天寒地凍，他穿得少，還沒吃飽，頭暈眼花的栽進(jìn)了雪地里，就爬不起來了，是鐘宴笙的馬車路過，將他救起來的。

    那時鐘宴笙還沒滿七歲，病情稍微好了一點點，可以下地走路了。

    郁郁哀愁多年的侯夫人欣喜至極，前去金福寺還愿，鐘宴笙在家左等右等，等不到娘親回來，又對外面的大雪好奇，跑到淮安侯的書房撒嬌，想去接侯夫人。

    淮安侯當(dāng)即拒絕，結(jié)果接下來，他去哪兒鐘宴笙都跟個小掛件似的，抱在他大腿上軟磨硬泡，小小一只，可憐兮兮的，淮安侯最后受不了了，勉強松了口，派了一群人護(hù)送鐘宴笙，坐馬車去接侯夫人回來。

    出京的路上，就碰到了昏在雪地里的裴泓。

    裴泓被人抱進(jìn)馬車，鐘宴笙把身上的小狐裘裹到他身上，緊張地看人給他喂熱茶湯，裴泓醒來的時候，就看到鐘宴笙捧著臉擔(dān)憂地望著他，小小的孩童眉目玉雪，蒼白漂亮得像個小菩薩，見他醒了，一雙眼睛亮亮的，朝他露出個柔軟的笑。

    裴泓摸到身上溫暖柔軟的狐裘，恍惚還以為自己是快死了，才見到這一幕。

    鐘宴笙看裴泓可憐，以為他是什么小乞丐，把他帶回了家。

    養(yǎng)了三天，宮里的人尋過來，淮安侯才知道小兒子把跑出來的八皇子撿回來了。

    裴泓是被兩個太監(jiān)強行帶走的，走的時候，還努力回頭，跟鐘宴笙約以后見面。

    鐘宴笙的第一個朋友就這么被帶走了，難過了好久。

    那次淮安侯也難得地沖鐘宴笙發(fā)了火，告誡他以后別在路上亂撿人回來，也不再準(zhǔn)鐘宴笙隨意出門，直到接到離京的調(diào)任，去往姑蘇，一別多年，和裴泓再未見面。

    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不是很熟，但回京之后，裴泓來找鐘宴笙時，鐘宴笙還是很高興的。

    淮安侯不太贊同鐘宴笙跟景王做朋友，但景王身份特殊，他也不能直接制止，只能默認(rèn)了。

    “看你恢復(fù)了就好。”

    裴泓“啪”地展開扇子，擋住半邊臉，壓低聲音：“不過我就被關(guān)了一個月，怎么一出來，外面就翻天了？你家那些流言是怎么回事，跟你一起來的那人又是誰？”

    鐘宴笙沒吭聲。

    裴泓隱約明白了點什么，望了眼那頭被人群簇?fù)淼溺娝级?，用力拍拍鐘宴笙的肩膀：“小笙，別難過，若是有人欺負(fù)你，就告訴我，我雖然沒什么用，但當(dāng)個皇家招牌護(hù)著你還是可以的，要是覺得悶了，也可以隨時來找我喝酒?！?/br>
    鐘宴笙悶悶道：“我不喝酒?！?/br>
    裴泓樂了：“好，不喝酒，咱們喝茶解愁?！?/br>
    鐘宴笙嘀嘀咕咕：“我也不愁?！?/br>
    相比他自己的身份變化帶來的愁意，還是蕭弄從便宜哥哥變成定王殿下要更讓他發(fā)愁點。

    “我聽說定王把你的花搶了?！?/br>
    裴泓看他不大樂意多說此事的樣子，貼心地轉(zhuǎn)移話題，把自己帶來的玉簪花遞給他，哄小孩兒似的：“來，我的給你?！?/br>
    景王殿下是京城有名的拎不清，其他親王回京，忙著爭權(quán)奪勢，就他回來之后，忙著吃喝玩樂，現(xiàn)在居然還要把來參加斗花宴帶的花送給他。

    鐘宴笙臉都紅了，把花推回去：“我不要，殿下留著花送給心上人吧，給我做什么?！?/br>
    裴泓遺憾地把玉簪花收回來，往旁邊看了眼：“蕭聞瀾過來了，應(yīng)該是被定王教訓(xùn)完了。我現(xiàn)在得去趟德王那邊，你就跟蕭聞瀾在一處，沒人敢對你說什么做什么的?！?/br>
    要真論起來，蕭聞瀾的靠山，比裴泓硬多了。

    畢竟定王再嫌棄蕭聞瀾廢物，蕭聞瀾也是他二叔留下的親兒子，是他在世上最后一個血脈相連的親人了。

    所以一般情況下，也沒人會來招惹蕭聞瀾。

    鐘宴笙乖乖點頭：“好?！?/br>
    裴泓都能想象到他那副乖巧的樣子，手癢得很想捏捏他的臉，又叮囑了鐘宴笙兩句，才風(fēng)流地?fù)u著扇子離開。

    云成在旁邊聽了半天，不禁道：“還是景王殿下人好啊。”

    就算得知小少爺不是侯府的真世子，也沒有流露出絲毫的異樣目光，見小少爺不想提，就不多提那些事，依舊很關(guān)心小少爺。

    一點也不像那些趨炎附勢之輩。

    蕭聞瀾最后還是在蕭弄那兒領(lǐng)了頓罵，十分萎靡，長吁短嘆地走到鐘宴笙身邊，剛想開口說話，鼻子抽了抽，扭頭就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揉著鼻子納悶道：“鐘小世子，你的香粉怎么這么……啊湫！……嗆人??？”

    鐘宴笙想想以前看的閑書，聰明地選擇不答反問：“蕭二少，好聞嗎？”

    蕭聞瀾的臉色一言難盡了會兒，想到帷帽下那張燦若桃李的臉，咬牙點頭：“好聞！”

    長得好看，說什么都對。

    鐘宴笙愉快地點點頭，已經(jīng)快忘了方才在蕭弄面前有多緊張了，兀自偷樂。

    “方才過來時，我和景王殿下已經(jīng)聽說了?！笔捖劄懭嘀亲?，帶著鼻音安慰鐘宴笙，“你別搭理那些說閑話的，他們一天天比我還閑，就算不是淮安侯府的世子又如何，你可是我蕭聞瀾認(rèn)定的朋友！”

    鐘宴笙迷茫地眨眨眼。

    加上方才在小花園里那一見，他和蕭聞瀾這才第三次見面吧，怎么就朋友了？

    “孟棋平是不是帶人去堵你了？他那人就那樣，腦子有??！我以前跟他一起出去，也不是很想跟他玩，我在場的時候，他也不敢太放肆。哎，你都不知道他私底下有多變態(tài)。”

    蕭聞瀾完全沒察覺自己的話有什么問題，嘴叭叭個不停：“他就活該被我堂兄砍手指，沒把他下面那個削了都是我堂兄仁慈！鐘小世子你別害怕，他要是敢再糾纏你，你就跟我說，我給你搬救兵！”

    說到“搬救兵”時，臉色還挺得意。

    蕭聞瀾的救兵還能是誰，鐘宴笙可不敢再跟蕭弄對上了，遲疑了一下：“謝謝？”

    “對了?！笔捖劄懽笥铱纯矗瑝旱吐曇?，“你是不是不小心得罪我堂兄了？他方才向我打聽了你?！?/br>
    鐘宴笙心里一咯噔，瞬間結(jié)結(jié)巴巴：“啊、??？定王殿下，打聽我什么？”

    “他問我你長得怎么樣?！笔捖劄懨掳?，“我說你長得很好看，京城第一美人非你莫屬，他叫我去看看眼睛?！?/br>
    鐘宴笙活了十八年，第一次感到了凝噎：“……”

    “對了，我還給我堂兄說了你的小名。”

    鐘宴笙的心倏然又懸了起來，眼睫輕顫。

    “迢迢”這個小名，是去姑蘇之后，教書的先生為他取的，除了淮安侯和侯夫人外，平日里沒有其他人會這么叫他，知曉這個小名的，也只有幾個伺候在兩位長輩跟前的下人，不會出去亂說什么。

    但傳出去也不無可能。

    “上次你們在九香樓玩，后來我聽其他人說了，你小名叫宴宴是吧？我告訴我堂兄了，沒問題吧？”

    鐘宴笙正在努力地思考，萬一蕭弄找上來，他該對自己的小名編出什么瞎話才能保住小命，聞言足足愣了幾瞬，完全沒想到，孟棋平給他起的這個膩乎乎的小名，居然還能發(fā)揮這種作用。

    片晌之后，他十分誠懇地點點頭：“沒問題，當(dāng)然沒問題，真是太謝謝你啦蕭二少——定王殿下有說什么嗎？”

    “沒，我堂兄大忙人，還有事呢，問完就走了?！笔捖劄懶挠杏嗉碌嘏呐男乜?，用肩膀撞了撞鐘宴笙，“不是我慫，是我堂兄他比較高深莫測……鐘小世子你懂的吧？”

    鐘宴笙誠懇應(yīng)聲：“懂，懂?！?/br>
    就是這個稱呼聽得別扭，他忍不住了：“蕭二少，你可以不叫我鐘小世子的?！?/br>
    蕭聞瀾哈哈一笑：“抱歉抱歉，喊順口了。那我叫你宴宴？”

    “……謝謝，不了?！辩娧珞蠈@個稱呼有點抗拒。

    蕭聞瀾的脾氣好得很：“鐘小公子?！?/br>
    鐘宴笙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蕭聞瀾分明認(rèn)識許多人，但并未過去跟那些人攀談，反倒是跟鐘宴笙蹲在角落里，閑閑散散地聊了不少。

    雖然鐘宴笙悄咪咪覺得，這位蕭二少爺充斥著一種很不靠譜的氣息，但和他聊天還是很有趣的。

    讓他忍不住想起了蕭弄。

    蕭弄和蕭聞瀾的差距太大了，無論是能力還是性格，甚至是長相，都全然不同，很難讓人相信他們居然是堂兄弟。

    蕭聞瀾比誰都畏懼蕭弄，但也比誰都崇拜蕭弄，隱隱以堂兄為傲，一說到蕭弄，表情就變得相當(dāng)虔誠：“所以你別擔(dān)心，方才我堂兄問我時，臉上并無殺氣。外頭都把我堂兄傳得跟什么似的了，其實我堂兄殺人都是有理有據(jù)的，不得罪他的話，他是不會濫殺無辜的。”

    鐘宴笙：“……”

    謝謝你的安慰，更害怕了。

    還有什么得罪，是比把定王強上了更可怕的嗎？

    雖然那日他是中了藥，情非得已，才把定王坐在身下……解決的。

    所以那晚上蕭弄生氣了，把他捆起來他也能理解。

    鐘宴笙一想起這些事情，耳尖就紅，好在戴著帷帽，蕭聞瀾也看不見他的表情，聽他不吱聲了，自以為安慰起效，轉(zhuǎn)了個話頭：“差點忘了，后日我約了幾個朋友出去晃晃，見個好東西，鐘小公子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去？”

    鐘宴笙下意識想婉拒。

    話未出口，蕭聞瀾就極為熱情地道：“很有意思的，我要給你們展示的好東西，尋常人可見不著！我就見不得那些人冷落你，叫他們見識見識什么叫情深潭水，你就是乞丐，也是我的朋友！”

    鐘宴笙都不知道，他們怎么就到情深潭水的地步了。

    但蕭聞瀾的表情實在誠摯，又充滿善意，像只搖著尾巴的小狗，鐘宴笙實在不好意思拒絕，便仔細(xì)斟酌了下。

    蕭聞瀾那么怕蕭弄，約見的地方，肯定不會有蕭弄，所以那個地方應(yīng)當(dāng)是遠(yuǎn)離定王、十分安全的，去去也無妨。

    想完，鐘宴笙對這個熱情的新朋友靦腆應(yīng)道：“好?！?/br>
    得到應(yīng)答，蕭聞瀾興奮極了：“那成！后日午時，我來淮安侯府接你，我保證那個好東西不會讓你失望的！”

    倆人坐在角落聊著，渾然沒注意到有道視線時不時就掃過來，停留在鐘宴笙身上片刻，又很快轉(zhuǎn)開。

    天色不知不覺漸晚。

    不知道是因為孟棋平斷了根手指，還是因為蕭弄的出現(xiàn)，也可能兩者兼有，斗花宴結(jié)束得匆匆，省略了幾乎一大半的流程，花也沒斗，不到酉時五刻，便散宴了。

    園中眾人都聽聞了蕭弄的事，本就沒什么心情留下了，聽到散宴，反倒大大松了口氣，匆忙離開景華園，準(zhǔn)備回府跟家里人說說今天的事。

    鐘宴笙也跟云成回到馬車附近，朝著蕭聞瀾揮揮手：“蕭二少，后日再會?！?/br>
    鐘思渡從后面走過來，冷淡地瞥了眼蕭聞瀾后，視線又回到鐘宴笙身上。

    今日他本該專心與京中其他的權(quán)貴子弟結(jié)交，但視線總會不自覺地飄到鐘宴笙身上，看他跟那個京城有名的草包混在一起，說說笑笑。

    在鐘宴笙身上留下那些痕跡的，就是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