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節(jié)
除了怒氣沖沖的德王外,沒人敢再出聲。 來了不少人啊。 蕭弄漫不經(jīng)心想。 方才他本來想把鐘宴笙的帷帽挑飛,臨時換成挑花,倒也不是因為德王出現(xiàn)打岔,他想做什么,向來不會顧忌旁人。 但就在那一瞬間,他突然想起了小雀兒的眼睛,那雙潤黑明亮的眼睛,望著他時總是亮晶晶的,讓人不忍讓他眼底的光芒熄滅。 鐘宴笙就是只有千萬分之一的可能是迢迢,蕭弄也不想當(dāng)著一群烏合之眾掀開他的帷帽。 這個舉止太惹眼,放在旁人眼里,近乎是羞辱了。 看他閑閑散散的模樣,德王心頭愈發(fā)火大,也不裝模作樣了,臉上的假笑消失,神色一沉:“蕭弄,你真是越發(fā)了不得了,竟敢來本王的地盤上鬧事?!?/br> 蕭弄轉(zhuǎn)了轉(zhuǎn)花束,挑起一遍眉梢,笑容說不上的挑釁:“哦?本王鬧什么事了?” 德王一指孟棋平,聲音拔高,擲地有聲:“孟老爺子的孫子如何得罪你了?天子腳下,你竟將人家的手指生生斬斷,如此殘忍,無法無天!蕭弄,你還以為這里是你的漠北?!” 一番話冠冕堂皇,聽得后面趕過來的孟家小廝目瞪口呆,沒有嗅到一絲德王殿下要為孟棋平做主的意思。 但這二人,一個是當(dāng)今陛下最寵愛的親王,另一個是性子暴虐古怪手掌兵權(quán)的異姓王,哪個都惹不起,是以大伙兒面面相覷之后,還是沒人敢出聲提醒德王殿下,那邊沛國公府的三少爺斷了根手指,已經(jīng)快疼暈過去了,眼見著出氣多進氣少了,要不要送去醫(yī)師那里。 也沒人敢擅自靠過去。 那個臉色冷酷恐怖、抱著劍站在孟棋平邊上的青年,八成就是定王的親衛(wèi)展戎,據(jù)說也是個殺人不眨眼的恐怖角色。 孟家的小廝干著急時,也有聽家里說過些往事的,悄悄望著定王和德王,心有所悟。 據(jù)說當(dāng)年蠻夷破邊關(guān)時,九歲的定王被親衛(wèi)拼死護送回京,皇帝大感痛心憐惜,含淚親自將蕭家兩個遺孤接進了宮中,讓他們與皇子們同吃同住,又一同在學(xué)宮里念書。 當(dāng)真如先祖教訓(xùn),和蕭家“親如一家”,叫不少老臣感動不已。 不過僅僅半年之后,蕭弄就當(dāng)著貴妃的面,狠狠揍了德王一頓。 聽說那是在一場內(nèi)廷宮宴上,在女人崩潰的尖叫聲里,蕭弄跟德王不知道鬧什么矛盾打了起來,半大的孩子,兇狠得跟塞外的野狼似的,將德王一個少年摁在地上,拳拳到臉,打得他爬都爬不起來,好幾個宮人都拉不開。 事情鬧得很大,在貴妃的大哭大鬧下,蕭弄帶著蕭聞瀾離開宮中,回到定王府,得到京中嘲聲一片,與德王也結(jié)下了不小的梁子。 也難怪德王理都不理孟棋平一下,先朝定王發(fā)難。 周遭眾人心思各異,鐘宴笙卻完全沒融入到周圍的氣氛里,他只在意他的花。 視線跟隨著那串被蕭弄晃過來、晃過去的石榴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半晌,鐘宴笙確定了,蕭弄的確是不打算還給他了。 好吧……命比花重要。 鐘宴笙咬咬唇,不再糾結(jié)這個,趁著那倆人對上,沒人在意他了,按緊腦袋上的帷帽,悄悄么么起身挪開。 余光里看到那道慌忙溜走的淡青色的身影,蕭弄嗅了嗅石榴花清淡的香氣,收回視線,沒有阻止。 那日在安平伯府沒找到迢迢后,他見誰都疑神疑鬼,找錯的人,少說也有幾十個,鐘宴笙其實不是第一個被懷疑的對象。 他找人的動作太大,幾乎有些魔怔了,今日還差點被德王這樣的廢物暗算。 簡直都不像他了。 蕭弄的太陽xue突突跳了兩下,腦子里隱約的疼痛感愈發(fā)明顯。 至于鐘宴笙…… 淮安侯府的假世子流言,是在迢迢出現(xiàn)在長柳別院之后才傳出的。 在那之前,鐘宴笙尚且是侯府正兒八經(jīng)的小世子,金尊玉貴在侯府里養(yǎng)著,怎么說也不可能跑到別院,爬墻來叫他哥哥。 那輛發(fā)現(xiàn)寒梅棲鳥圖的馬車也追查過,是京城一個馬車租賃行的。 展戎領(lǐng)命尋去問過,伙計收了銀子,細細回憶,說租馬車的是個穿著很普通、蒙著面的少年,報的也是假名,露出眉目平平淡淡,丟進人海便泯然眾人,毫無特征。 那少年只去過兩次,第二次便長租走了馬車,至今沒有歸還,還押了二十兩銀子呢。 又查到了馬車停駐過的客棧,掌柜的也說,是個蒙著臉的人辦的事,沒見過什么美貌少年。 至于那蒙面人哪來的,就都不知曉了。 租馬車行和客棧每日來來往往那么多人,哪有空檔去打探一個客人來自何處。 而淮安侯府的假世子鐘宴笙,回京還不滿三月,消息少得可憐,只知從小身體病弱,極少出門,平平無奇,并無任何亮眼之處。 迢迢作的畫有大家風(fēng)范,卻從未聽聞過鐘宴笙有什么格外出挑的能力。 身形不像,氣味也不像。 哪里都不像。 于情于理,迢迢都不可能是鐘宴笙。 蕭弄找回理智冷靜思考著,一切都很合理,鐘宴笙不可能是迢迢。 心底的煩躁更甚了。 他幾乎有些后悔當(dāng)初太過自信,得到安平伯府的消息后,就沒有順著追查過迢迢回家的路線,哪怕他只著人去跟過一次,也不會像現(xiàn)在一樣斷了線索。 方才攔鐘宴笙,也不過是因為他心底有一絲奇異的感覺。 但這幾日都找錯多少人了,現(xiàn)在懷疑到一個世家子弟頭上,也太離奇了。 來景華園是為了找德王麻煩的。 既然德王自己撞上來了,先專心找德王的麻煩吧。 鐘宴笙沒敢直接過去,繞了個小圈子才回到人堆里,跟云成匯合。 云成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見鐘宴笙回來了,才松口氣,連忙悄聲問:“少爺,您怎么樣?有沒有受傷?!” 方才德王出現(xiàn)在斗花宴上,他想通知鐘宴笙,一過來就看到了蕭弄出現(xiàn),讓人砍了孟棋平的手指,嚇得立刻回去通報景華園的人,等待景華園的下仆將消息層層上報給德王時,急得都想罵娘了。 那可是定王啊,眼也不眨,直接就將孟家三少爺?shù)氖种缚沉艘桓?,恐怖極了,他家小少爺還不知道怎么樣了! 鐘宴笙朝云成搖搖頭,小小聲:“我沒事,云成,多謝你了,還好你機靈。” “少爺還用謝我?不過,姓孟的怎么會在這里?” 云成偷偷瞄了眼孟棋平,看他手掌血淋淋的,人已經(jīng)要生生痛昏死過去了,后背颼颼發(fā)涼,使勁搓了搓手臂,壓低聲音道:“雖然定王殿下很可怕,但他真是做了件好事,姓孟的活該!” 鐘宴笙懨懨的,不那么樂觀:“云成,你看定王殿下身邊那個侍衛(wèi)的劍快嗎?” 云成使勁點頭,神色帶著三分畏懼和敬仰:“我都沒看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太快了?!?/br> 快就對了。 鐘宴笙悲傷地心想,等回頭砍他手指的時候,也會是這么快的。 “對了,少爺?!痹瞥赦疋駚y跳的心平緩了點,望了眼還在對峙的蕭弄和德王,后知后覺想起個頗為嚴(yán)重的問題,“怎么辦,定王殿下把您的花搶走了?!?/br> 鐘宴笙更堵心了:“云成,咱能不提這事了嗎?” 云成訕訕,早就聽說定王殿下脾性古怪、喜怒無常,小少爺又戴著帷帽,他老人家搶走小少爺?shù)幕ǎ瑧?yīng)當(dāng)沒其他意思在。 那頭德王的聲音格外高,氣焰洶洶的,蕭弄氣定神閑站在那兒,不痛不癢地偶爾回兩句,逗弄什么貓兒狗兒似的態(tài)度,把德王搞得蔚為火大,倏而想起什么似的,目光在周圍轉(zhuǎn)了一圈之后,定到鐘宴笙身上,抬手一指:“你,將方才發(fā)生的事都說與本王聽,定王是如何對孟家三少下手的?” 鐘宴笙沒想到自己突然被指,傻了一下,就見全場所有人的視線齊刷刷落到了他身上,炯炯有神。 包括蕭弄,也拈著花隨意望來,墨藍色的眼底看不清楚神色。 鐘宴笙:“……” 雖然是第一次見面。 但是,他已經(jīng)有點小小地討厭德王殿下了。 周遭望來的目光里,大多充斥著看戲的興奮。 德王殿下拋來的這個問題,可不好回答,雖然大伙兒都知道,以孟棋平的尿性,多半就是嘴賤惹火上身,但鐘宴笙要是如實回答,就可能得罪德王,若撒謊說定王先下的手,就是得罪定王。 偏偏這兩位都是不好得罪的主兒。 定王殿下就不必說了,為了個得罪他的人能把京城鬧得人仰馬翻的,德王殿下也不是好相與的。 而且這個侯府假世子,方才也不知道怎么被定王殿下盯上了,就算站在德王那邊,八成也要倒血霉。 看看孟棋平的下場,就知道定王有多可怕了。 各色各異的視線太多,云成終于明白之前鐘宴笙為何不想被注意到了,緊張得滿頭冷汗,心驚膽戰(zhàn):“少爺,怎么辦……” 連軟倒在孟棋平身邊那幾個狗腿子也嚇得不敢呼吸,順便暗自慶幸,這個問題要是落他們頭上,他們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更不敢隨意插嘴。 在人群里看戲良久的鐘思渡眉頭一皺,無意識朝著鐘宴笙的方向跨了一步。 這個蠢貨,萬一把淮安侯府牽連進去就不好了。 一片死寂之中,鐘宴笙忽然咕噥說了句話,語調(diào)沙啞,刻意將語速放得很快,大伙兒聽不太明白。 德王莫名其妙:“你說什么?” 鐘宴笙被所有人盯著,硬著頭皮,強自鎮(zhèn)定著,用一半官話、一半常州話含含糊糊地繼續(xù)講話。 德王:“……” 眾人:“……” 有人后知后覺:“呃,這位,鐘小世子,我記得不是在京城長大的,是不是不太熟悉官話?” “我說從進景華園后,怎么就沒聽過他說話,原來如此,哈哈?!?/br> “聽說他才回京倆月,就出過兩次門,難怪……” 竊竊私語聲中,德王愣了一下,無言地收回視線。 他方才只是因為在蕭弄面前氣勢弱了,火大至極,才想到轉(zhuǎn)移注意力到鐘宴笙身上罷了,倒也沒指望鐘宴笙說什么,左右蕭弄砍了人家手指,是鐵板釘釘?shù)氖聦崱?/br> 德王是收回視線了,但鐘宴笙卻還能察覺到另一道存在感更強的視線,淡淡籠罩在他身上。 是蕭弄。 蕭弄聽過他說官話。 鐘宴笙咬咬唇,底氣不是很足。 被孟棋平的狗腿子嘲笑后,他意識到自己說話可能帶有姑蘇口音,怕蕭弄聽到覺得熟悉,干脆講的祖母那邊的常州話。 雖然都是吳語,但常州話和姑蘇話聽起來大不一樣,硬朗多了,沒那么軟綿綿的。 他裝傻充愣糊弄過去,可以不得罪蕭弄,也不得罪德王……就是不知道蕭弄會不會配合。 畢竟配不配合,都對蕭弄無益也無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