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jié)
想想侯府的眾人,鐘宴笙咬咬牙壯起膽,擼起袖子,吭哧吭哧開始爬樹。 恍惚間,似乎聽到了周圍有倒抽涼氣的聲音。 鐘宴笙動作一頓,后背噌噌冒寒氣。 ……鬧鬼啦? 不不,青天白日的,怎么會鬧鬼,應(yīng)當(dāng)是風(fēng)聲吧。 鐘宴笙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抱著樹干,慢吞吞地往上磨,廢了不少功夫,才爬到樹上,踮著腳尖,小心踩了踩那根延伸到圍墻內(nèi)的枝條,還算穩(wěn)當(dāng)。 茂密的枝葉擋住了視野,看不清圍墻內(nèi)的情況,鐘宴笙謹(jǐn)慎地小步小步往里挪,預(yù)備在靠近圍墻時跳上去。 天不遂人愿。 才走了幾步,身后響起“咔”地清脆一聲。 鐘宴笙渾身的汗毛都跟著炸了,電光石火之間,身體率先有了反應(yīng),不管不顧地朝前一撲,剛好越過了圍墻,咕嚕一下摔進(jìn)了別院內(nèi)。 他像是不小心從樹枝上跌下的雛鳥,柔軟的羽翼尚未舒張開來,驚慌失措地摔進(jìn)了花叢中,驚動了無數(shù)花瓣,在紛紛亂亂的漫天花雨中緩了緩,揉著發(fā)昏的腦袋,蒙蒙地抬起了眼。 模糊的視線里,幾步之外,坐著一個人。 哪怕鐘宴笙突然從天而降,把一叢花打得亂七八糟,花瓣甚至飛到了他身上,他也沒有動一下,如湖水般,波瀾不驚。 鐘宴笙倒在花叢里,腦袋昏了半晌,視線緩緩清明起來,看清了對方。 那是個坐在輪椅上的人。 雖是坐在輪椅上,腿腳不便的樣子,腰身卻挺直如松,看得出身量頗高。暗藍(lán)色的袍服繡著銀線暗紋,在陽光之下粼粼而動,貴氣逼人。 視線再往上,是張輪廓立體深邃過人的面龐,鐘宴笙這時才發(fā)現(xiàn),這人眼睛上覆著條白紗,擋住了他的眼睛,然而這并未折損那張臉容的風(fēng)采,仍舊俊美英氣至極。 他手中拿著一把劍,慢慢地擦拭,修長的十指玉石般,動作不緊不慢的,十分賞心悅目。 若有若無的吸氣聲恍惚又響起了,這次除了吸氣聲,似乎還有幾聲可惜般的嘆息。 躲在暗處的人嘖嘖搖頭,跟身邊的人感嘆:“多漂亮的小美人,我猜這顆美麗的小腦袋馬上就要搬家了?!?/br> 另一人贊同點頭:“主子的頭疾又開始犯了,現(xiàn)在的心情相當(dāng)糟糕,偏偏要這個時候跳進(jìn)來找死。” “你猜他會被分成幾段?” “我猜最少八段?!?/br> 說完,就見那倒霉掉進(jìn)花叢里的小美人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斷枝碎葉,猶豫片刻,慢慢走到正在擦劍的青年幾步之遙外,低著頭遲疑地叫了聲:“哥哥?” 聲音乖乖軟軟的,叫得很好聽。 話音落下,周圍一片死寂。 兩個暗衛(wèi):“……?” 蕭弄擦劍的動作一頓,掀了掀眼皮。 就在兩個暗衛(wèi)覺得下一刻就要血濺當(dāng)場時,他們聽到主子很平淡冷靜地應(yīng)了聲:“嗯?!?/br> 嗯。 嗯??? 作者有話說: 你怎么還應(yīng)上了 第三章 蕭弄回應(yīng)的態(tài)度輕飄飄的,仿佛理所當(dāng)然。 蹲在樹上的兩個暗衛(wèi)目瞪口呆。 除了那個爛泥扶不上墻的廢物堂弟外,主子什么時候又多了個弟弟了? 知道您老臉皮厚,但怎么還應(yīng)上了? 鐘宴笙本來還有些躑躅不前,聽到回應(yīng),心下暗暗確認(rèn)了,面前的人就是那位素未謀面的真少爺。 視線掃過對方座下的輪椅和眼上的薄紗,心情復(fù)雜。 他知道真少爺生了病,可完全沒料到居然病得這么重,不僅得坐輪椅,連眼睛也出了毛病,得覆著薄紗遮光。 都這樣了,為了回護(hù)他,淮安侯和侯夫人還讓他孤零零地待在這處別院中。 心口沉甸甸的,愧疚和負(fù)罪感壓得鐘宴笙抬不起頭,他咬了咬唇,來之前準(zhǔn)備的那些說辭突然都吐不出來了。 真少爺一眼就認(rèn)出他是誰了。 在這種時候,說他愿意離開侯府,將本該屬于他的東西還給他……且不說可不可信,未免太像憐憫施舍。 鐘宴笙心想,換做是他,肯定不會高興的。 腦子里正亂糟糟的,不知道該怎么辦,下巴上突然一涼,某個尖銳冰冷的東西如毒蛇般,貼在了下頜上。 鐘宴笙怔了怔,順著那個東西抬起腦袋。 他方才跌下來時,頭發(fā)散開了幾縷,柔順的黑發(fā)順著動作滑下來,蕩過膚色瓷白的臉頰,蹭在輪椅上的人遞過來的劍鋒上,悄然無息斷掉了幾根。 黑發(fā)掩映下,是一張被白紗濾過,愈發(fā)漂亮得令人炫目的面孔。 那雙眼黑漆漆的,有種琉璃般的剔透感,因為眼尾被抹了片紅,本該是稠艷的,卻因為瞳眸太干凈,奇異的矛盾又融合,綻放著蓬勃的少年朝氣。 蕭弄視線一頓,徐徐向下,目光落到了那截掩藏在衣領(lǐng)下的脖子上。 冰冷的劍尖就抵在那里,薄薄的皮膚下,隱約可見淡青色的脈絡(luò),輕輕劃一下就會噴濺出血。 蕭弄手肘抵在輪椅上,托著下頜,單手握著劍,隨意用劍尖挑著鐘宴笙的下巴,做出了簡短的評價。 弱不禁風(fēng)。動作緩慢。反應(yīng)遲鈍。 像只羽毛華麗的漂亮小雀兒,沒有絲毫攻擊力。 哪家派來的? 回想了下方才這小雀兒的叫聲,他散漫地開了口:“再叫一聲?!?/br> 叫得挺好聽的,再聽一聲就殺了吧。 砍成幾段好? 鐘宴笙長長的睫毛顫了顫,抿緊了唇瓣,呼吸急促。 這是在……不歡迎他嗎? 暗處的暗衛(wèi)已經(jīng)默默地準(zhǔn)備去拿打掃的用具了,頗為唏噓。 主子犯頭疾時,表情越平靜,心情越暴躁,這種時候,連他們都不敢冒頭。 這小美人也不知道哪來的,若是往日主子心情好時,說不定還能留條命呢。 正想著,就見鐘宴笙忽然往前靠了一步,嗓音軟軟的,很聽話地順著叫:“哥哥?” 鋒銳的劍鋒瞬間就在他的頸側(cè)留下了一道極細(xì)的血線,在羊脂般的膚色上甚是扎眼,只要把劍再往前遞一下,再厲害的醫(yī)師也挽救不了鐘宴笙。 也在那一剎那,蕭弄嗅到了一股奇異的香氣,從前方蓬勃散發(fā)而來,朦朦朧朧的,像晨霧里彌漫的濕潤花香,暖融融地?fù)溥M(jìn)鼻腔中,浸潤了每一寸感官。 頭疾發(fā)作時,除了腦中的劇烈疼痛,蕭弄的五感也在受折磨,空氣中的一切都令人作嘔,血脈僨張,如火如焚,但嗅到這股氣息后,那種強烈可怕的不適感竟然稍微減緩了些。 哪怕只是減緩了一絲,也是莫大的安慰。 而那股氣息的主人還無知無覺的,只覺得頸側(cè)傳來細(xì)微的刺痛,不太舒服地偏了偏腦袋,徹底暴露出了細(xì)白的脖頸。 那么雪白瘦弱的一段,單手就能扼斷。 笨得沒發(fā)現(xiàn)自己差點死了? 蕭弄瞇了瞇眼,動作自然地收回劍,語氣比動作更自然:“叫什么?” 啊? 鐘宴笙不太跟得上蕭弄的腦回路,但還是張了張唇,話到嘴邊,猝然想起,這個名字是本該屬于真少爺?shù)?,?dāng)著真少爺?shù)拿嬲f出來,實在不合適。 鐘宴笙心虛地小小聲:“……迢迢?!?/br> 他七歲離京,在姑蘇一帶長大,帶了點吳儂軟語的軟糯口音,說話總是軟軟的,沒什么脾氣似的,一聽就很乖的樣子。 蕭弄也不是真心詢問鐘宴笙的名字,一個意圖潛入別院的人,在他眼里跟死人沒什么差,沒必要知曉那些。 只是他喝著漠北的風(fēng)長大,頭一次聽這么軟綿綿的調(diào)子,頗有興味地勾了勾手指:“過來。” 動作漫不經(jīng)心的,跟招逗小狗也差不多。 鐘宴笙感覺這個哥哥怪怪的,和想象中的小可憐不太一樣。 但考慮到人家經(jīng)歷的一切,愧疚感一涌上來,簡直不敢多想。他聽話地湊上去,吞吞吐吐的,話音發(fā)澀:“對不起,我來晚了?!?/br> 回頭看了眼被他弄得一塌糊涂的花叢,又磕磕絆絆地道歉:“還把你的花壓壞了?!?/br> 隨著他的靠近,那股氣息愈發(fā)濃郁,繚繞在側(cè),聞著很舒適。 腦中那一陣陣劇烈灼熱的、讓人幾欲發(fā)狂的疼痛,在這若有似無的氣息安撫之下,感受竟沒那么強烈了。 蕭弄微擰的眉心無聲松開,眼底的陰郁也散開了點,剛想說話,鐘宴笙又眼巴巴地開了口:“哥哥,你是不是很疼?” 蕭弄眼底霎時掠過絲冰冷血腥的殺意。 從沒人膽敢當(dāng)著他的面問這種話,因為這話就像在探究他是否弱勢。 蕭弄從不弱勢,頭疾犯了十幾年,如今哪怕頭疼欲裂,痛得人想在地上打滾撞頭,也能維持面不改色。 他輕輕“哦”了聲,語調(diào)上揚:“怎么看出來的?” “你的頭發(fā)濕了?!辩娧珞贤低涤^察蕭弄好幾回了,注意到了他頸側(cè)微微濡濕的發(fā)尾,眼底自然地流露出擔(dān)憂,“別院里的醫(yī)師呢?” 蕭弄難得分辨不出旁人的擔(dān)憂是真是假。 靜默片刻,他往后靠了靠,姿態(tài)閑適,隨口道:“跑了?!?/br> 知道他頭疾一犯就六親不認(rèn),嚇跑了。 鐘宴笙不了解內(nèi)情,聞聲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心里冒出了火氣。 竟有這樣趨炎附勢的人!見到侯府的態(tài)度,就這般輕慢對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