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云后 第89節(jié)
戴豐茂摸到了一手的血,頓時慌亂起來,一邊扶著他往旁邊小巷逃一邊急切問道:“傷到要害了嗎?” 季別云搖搖頭,虛弱至極地答道:“萬良傲死了……知會卓安平?!?/br> “他娘的……”戴校尉用罵人來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我這就去,你呢?” 他實在是走不動了,索性停在小巷路口,推了推戴豐茂。 “他們只是一盤散沙,不會費勁來找……找我的?!彼麛鄶嗬m(xù)續(xù)道,“你不用管我,小心為上?!?/br> 眼見著戴豐茂遲遲不走,他心中焦躁卻礙于傷勢發(fā)泄不出,只好說了句狠話:“再不走我們都得死?!?/br> 戴豐茂終于離開,季別云緩了片刻后獨自朝小巷深處走去,步履踉蹌。路過一間廢棄的民宅,推開腐朽木門進去,在荒涼的院子里找了個角落,脫力倒下。 他還不會死,只是再也折騰不動了。 從出征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一月有余,而他從始至終都沒敢松懈過分毫,此刻終于找到了休息的機會。 季別云徒勞地喘著氣,倚在墻邊,視線剛好能看見城墻旁的一座望樓。 狗屁的江山社稷,要不是百姓無辜被牽連,他才不愿管。誰家的江山都與他無關(guān),明家的還是萬家的有很大區(qū)別嗎? 他現(xiàn)在只想回到懸清山,最好回到是名院里,一醒過來就能見到觀塵那張臉,對著他說話也好念經(jīng)也好,只要能聽見那和尚的聲音他就滿足了。其實不在懸清山也行,隨便找個遠離宸京的清靜地界,就他們兩個人過日子。若自己厭倦了一成不變的生活,就拉著觀塵去其他地方看看,走遍南北每一處好風(fēng)光。 他想象著自己與觀塵在一起的模樣,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笑過之后又覺得自己有點傻。 隔壁院子的樹枝跨過墻伸到了這里,一陣寒風(fēng)吹過,一片枯黃的葉子晃晃悠悠落了下來,正掉在他懷中。季別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混亂的腦海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句詩,是他小時候?qū)W過的。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冬天就快來了,以往在戍骨城的每個冬日都只會帶來痛苦,但今年不一樣,他甚至開始期盼。多冷都無所謂,總歸有觀塵陪著自己。 他記掛著還在遠方等待自己的好景,視線中的望樓卻忽然掛上了一面巨大的白旗,在風(fēng)中飄搖。 戴豐茂成功了,再過不久援軍便會趕來。 季別云終于能放心地閉上眼睛,他不得不睡一會兒,只希望夢里能見到某個和他吵了架的臭和尚。 * 萬良傲死后,叛軍不成氣候。無人能繼承萬良傲的野心,終究不敵寧遠軍的進攻,節(jié)節(jié)敗退。不出兩日,穹水以南已被寧遠軍全部收復(fù),且大軍乘勝追擊,渡水北上。 季別云被接回大營之后過又開始養(yǎng)傷,軍醫(yī)對他已經(jīng)無話可說,只是在處理好傷口之后語重心長地問他還想活多少年。他從前都是不要命地活著,只求能活到為柳家翻案的那一日,可如今被這樣一問,他終于開始害怕了。 季宅里煎藥的爐子還沒扔,那些藥方子也都要跟著自己好幾年,他實在不該糟蹋自己的身體了。 好在這場仗已經(jīng)過了最艱難的時候,再過不久就能班師回朝了。 然而在渡水之前,他突然收到了一封密旨,元徽帝召他單獨回京。圣旨中并未提及所為何事,也未解釋為何單單讓他一人先回去,但他怎么會不知道元徽帝意圖,這是要秋后問斬了。 想來也好笑,三位將領(lǐng)之中元徽帝偏偏認準(zhǔn)了是他抗旨……對他如此了解也實屬不易。 季別云一身的傷才開始將養(yǎng),便不得不又踏上千里跋涉的路程。 與他同行的只有卓安平,他不放心那熊孩子在自己視線之外蹦跶,強硬地將人也捎帶了回去。 一路上又同去時一樣日夜兼程,但他心中竟無比安寧。 讓他們撤兵的那道圣旨從頭至尾只有三人看過,因此天下人根本不知曉大梁皇帝曾試圖議和割地,只知道寧遠軍誅殺了萬良傲,將大梁國土再一次收回囊中,故而元徽帝的面子終究是保住了。 季別云也不怕被治罪,他抗旨抗得偷偷摸摸,皇帝想治他的罪也找不到由頭,只能忍氣吞聲,還得在戰(zhàn)后獎賞他軍功, 路上所見已是秋景,他越靠近宸京越是迫不及待。 ……只因那座城里有個他想見的人。 也不知元徽帝召他回京一事有多少人知道,觀塵應(yīng)該沒得到消息吧,若忽然見他回去了會是何種反應(yīng)?還在生他的氣嗎? 他期待不已,然而一想到自己身上添了這么多道傷,便又不敢見了。他怕觀塵看了難受,更怕觀塵將責(zé)任又攬在自己身上。要不要索性在右驍衛(wèi)營內(nèi)偷偷養(yǎng)傷一段時日,待好得差不多了,再去見觀塵? 在滿心糾結(jié)之中,季別云趕路的速度卻不減,只用了七日便快馬加鞭趕回了宸京。 然而都說近鄉(xiāng)情怯,當(dāng)他越來越靠近城門時,的確情不自禁慢了下來。 卓安平當(dāng)然不清楚他在想什么,好幾次將他甩在身后又不得不停下來等他。到后來實在憋不住了,奇怪問道:“一路上幾乎沒歇過,難道不是趕時間嗎?怎么這會兒突然慢下來了,將軍傷口顛疼了?” 季別云確實一身都疼,但那不重要。他又跟上卓安平的速度,避開官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與行人,一顆心躁動不安。 “也不是很趕時間……”他胡亂答道,“宸京好像比我們走之前更熱鬧了。” “那當(dāng)然了,仗都快打贏了,宸京自然不像一開始那么陰云密布。”卓安平說著說著又偏去了別的話題,“只是我們回來得太匆忙了,什么東西也沒帶,就像是沒去過一樣?!?/br> 季別云一心望著遠方,沒怎么聽這熊孩子說話。 卓安平忽然又補充了一句:“不對,這不是還帶了一身傷回來嗎?!?/br> 這回他聽得清清楚楚,心事被恰巧觸動,有些無語地轉(zhuǎn)過頭瞥了一眼,心想這熊孩子還是那么嘴欠。 “……真是謝謝你提醒我?!?/br> 卓安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他肩膀,“將軍,又滲出血來了?!?/br> 季別云身邊親近的人,大多數(shù)都對他的身體極其擔(dān)心,能做到對他如今這副凄慘模樣見怪不怪的也只有卓安平了,從這點來說他們倆挺像的。 他稍微走了走神,心想若柳家不出事,他或許會在爹娘的管教之下變成卓安平現(xiàn)在的樣子,有擔(dān)當(dāng)?shù)毙难?,沒心沒肺也從不憂慮。只不過同為都尉之子,他們的路在一開始就截然不同,也無所謂誰的更勝一籌,都是命數(shù)罷了。 “算了,總是要見的?!彼麌@了聲氣,揚鞭加快速度,“趕緊回去是要緊。” 季別云沒有再管什么近鄉(xiāng)情怯,一口氣跑回了宸京。季宅悄然無聲,青霜正在門外打掃落葉,猛地看見他們兩人,差點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還是卓安平眼疾手快幫忙扶住了。 他翻身下馬,沒力氣把人拉起來,只好蹲在青霜面前問道:“府上有客人嗎?” “沒……沒有,東家您怎么突然回來了!我不是在做白日夢吧?”青霜抱著掃帚一臉懷疑,“也沒聽說大軍回朝的消息???” 季別云笑了笑,又問:“徐管家呢,他回來了嗎?” 青霜終于回過神,急急忙忙往里面跑,一邊跑一邊大喊:“徐管家——” 他跟在后面,不疾不徐走了進去。在他離京的這段時日里,季宅被打理得同以往一樣,仿佛還停留在一月前。 青霜又喊了幾聲“徐管家”,便有一道熟悉的嗓音在里面響起:“怎么咋咋呼呼的,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徐陽從屋內(nèi)走出來,猝不及防看見了他,頓時呆住了。 季別云嘴邊的笑意更深了,若無其事地走了過去。仿佛剛剛在右驍衛(wèi)大營練完兵,抽空回季宅用晚飯,尋常得就像任何一個普通的日子。 “幫我準(zhǔn)備衣裳和馬車,待會兒得進宮面圣。”他從徐陽身旁經(jīng)過,繼續(xù)囑咐道,“還有幫我給懸清山遞個信,就說我從宮里回來之后必須得見到人。” 季別云沒聽見腳步聲,回身一看,卓安平已經(jīng)拉著青霜朝廚房跑去了,而徐陽還呆愣在原地。 “徐兄醒醒,我還得拜托你幫忙呢?!彼麚]了揮手。 徐陽忽然呼出一口氣,像是活了過來,慢慢走到他身邊。 “活著回來就好……活著就好?!?/br> 他臉上的笑意有些僵硬。不止一人記掛著他的平安,這種感覺讓他有些鼻酸。 徐陽打量了他一眼,微不可見地嘆了口氣,“走吧,我去給你準(zhǔn)備衣裳,不過得先叫大夫過來……作孽啊,見不得?!?/br> 季別云再次邁步朝北廂房走去,語氣輕松:“都是些皮外傷,休養(yǎng)幾日便好了?!?/br> “得了吧,這話從你嘴里說出來誰還信???”徐陽話音有些沉重,“也不必給懸清山那位送信了,他幾乎每日都會來。” 他心尖一跳,忙問:“他來做什……他一般什么時辰來?” 他們走進了北廂院落,徐陽嘆道:“說不準(zhǔn),但這兩日都是夜里,來待一會兒便走了,什么也不做,只是……” 季別云一聽這話里的猶豫,便忍不住緊張,就怕聽見什么不好的消息。 徐陽見他這副模樣,不由得無奈地笑了笑,“怎么還如臨大敵的模樣,我是想說,觀塵大師每日都會守著一盞燈,你自己去看看吧?!?/br> 他什么也顧不上了,匆匆跑進房間,一進去便看見了那盞曾被他摔碎的走馬燈。 臨走前,他特意將燈從床頭取下放進了角落,畢竟壞了,也沒了觀賞的意義??赡潜K燈此刻又被掛在了床頭,他走近一些,發(fā)現(xiàn)里面被摔壞的地方都被補上了,又變回了他們在燈市上買下的樣子。 季別云伸手探向腰間的卻寒刀,輕顫著緊緊握住。 作者有話說: 最后一卷啦。收尾階段有點卡文,不想爛尾,抱歉遲到了orz 第104章 再次重逢 季宅重新熱鬧起來,上一回替他看病的大夫又一次被請來,而空置許久的火爐也又一次煎上了藥。廚房里好幾個人忙碌著,抬了幾桶熱水去北廂房,再拿出來時水已經(jīng)被染成了血色,不知洗了多少傷口才會變成如此顏色。 季別云終于變回了人樣,但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和出征之前相比身子更加單薄了,臉色也蒼白,藏在衣裳下面的傷口不計其數(shù)。 他不小心在銅鏡里看了自己一眼,恍惚間以為自己才從戍骨城里出來,三五天沒吃過飯的模樣。因此他不敢多看,還讓徐陽將鏡子收走,免得見了心煩。 待收拾齊整了,藥也煎好了一服,徐陽拿著碗堵在門口,說不喝不準(zhǔn)出門。 他只好三兩下灌進肚子里,急匆匆出了季宅。離天黑還早,他想盡快見過元徽帝,等他進一趟宮再回來應(yīng)該能剛好見到觀塵。 季別云拉著徐陽坐上了馬車,卻坐不住,掀起車簾不住地朝外面看。 “是元徽帝召你提前回京吧?”徐陽問道。 他靠在車壁上點了點頭,沒個正形。 徐陽話里滿是憂慮:“不是什么好事吧?若是好事,只需等大軍凱旋,到時候該封賞封賞,但唯獨把你叫回來……” 季別云收回視線,不知要不要坦白。若如實回答了恐怕又得挨罵,但已經(jīng)到了這份上,想瞞也瞞不住了。 “其實是因為……”他清了清嗓子,“我違抗了圣旨。元徽帝原本打算讓寧遠軍撤退至穹水以南然后議和的,我出主意將圣旨截下,之后發(fā)生了什么你應(yīng)該也知道了?!?/br> 于是他看見徐陽的臉色越來越差,到最后陰沉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沉默了許久,徐陽終于罵了出來:“你真是能耐啊?!?/br> 季別云厚著臉皮笑了笑,“徐兄謬贊了。不過你既然已經(jīng)回到宸京,想必是在靈州查到了什么線索吧?” 他轉(zhuǎn)移話題的方法太過生硬,徐陽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卻也配合著答道:“是查到了,而且我還從段文甫嘴里詐出了他家人的下落。” 他這下是真的驚詫了,正等著下文,卻見徐陽卻老神在在地往后一靠,“但是你不如先想想如何應(yīng)付宮里那位,咱們再過一會兒就到了。” 季別云訕訕地收回激動情緒,“能怎么應(yīng)付,反正他也不能殺我?!?/br> 徐陽又重重地嘆了口氣,而他掀開簾子朝外望去,企圖裝傻。 馬車已經(jīng)行至集市,他許久沒見到如此太平又熱鬧的景象,忍不住看得入了神。瞧見什么吃食都想去買,那種首飾攤上的小玩意兒他也覺得稀奇,想把整個小攤都卷起來帶回季宅。 然而季別云視野中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熟悉的身影,走在人群中,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