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殊死一搏
面具則是仇紅唯一能觸及到的線索。 她被困氐族神廟兩月,除了那人的身體和他從不摘下的面具,仇紅對他幾乎一無所知。 氐族人崇拜他,卻也更深地忌諱他。 對于他的姓名,竟是無一人敢直白脫口。 想來,他不僅僅對于仇紅來說是個無解的謎,對于千百年來與世隔絕崇尚宗教的氐族人來說,也是個無法窺知一二的不可說。 仇紅便只能從那人遮面的赤金面具入手。 那面具渾然天成,不似由人力鑄造,仇紅還深刻記得那上面青蟒盤旋的紋路,鬼魅異常,每當(dāng)他抬眸看向她時,那面具上的青蟒也仿佛睜開了眼,豎瞳迫而緊,死死地盯住她。 那被當(dāng)作獵物之后,任人生殺予奪的感覺令她膽寒。 方才見到薛延陀副使臉上的面具,仇紅只覺渾身的血液倒流,一剎那,她以為是那人,如此狂妄且明目張膽地再度出現(xiàn)了。 她竭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和呼吸,面上波瀾無驚,甚至狀似無意地強迫自己不去留心那人的動靜。 她覺得自己的手在發(fā)顫,那種被人監(jiān)視和控制著的奴役感再度涌上脊骨,她拼命地強迫自己保持冷靜,耳邊裴雋柳的聲線成了她救命的良藥,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續(xù)上裴雋柳的話,只希望那人多說些東西,好叫她保持清醒。 直到簾帳中迎了一道冷風(fēng)進(jìn)來,身子一冷,頭腦也跟著慢慢冷下來。 救人的那一刻,仇紅便抱著試探的心態(tài)。 只可惜,在兩手雙手相觸之時,仇紅便敏銳地發(fā)現(xiàn),這薛延陀副使,與那人并未有一分一毫的相似。 說不上是慶幸更多還是失望更多,仇紅不死心地去細(xì)看他的臉,與那人的赤金面具不同,薛延陀副使的面具是由隕鐵制成,材質(zhì)并不相同,且隕鐵之上,并無一分一毫的紋路。 不是他。 然而,這一絲輕松只在仇紅心頭生息一瞬,垂眼之間的便散了。 她回到帳中,思緒仍未休止,那面具的模樣片刻不停地在她腦海中轉(zhuǎn),越想越覺不對,只覺這面具為何如此眼熟。 她想了半晌,腦中靈光一閃,這薛延陀副使的面具由隕鐵制成,若她沒記錯,阿云的眼具同樣也是由隕鐵制成的。 想到阿云,仇紅不可避免的一怔。 仔細(xì)想來,她竟已有許久未去過悟劍山莊了,對于他如今的情形如何,她竟是分毫未知。 人聲皆消。 周遭的一切好似都沒了聲音,仇紅心下一緊,只覺胸前有些悶,離開悟劍山莊前,她便抱著有意與阿云疏遠(yuǎn)的念頭,緊要的回朝關(guān)頭在前,她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不過張燁夫婦并未傳遞任何消息過來,想來阿云在山莊之中過得仍安穩(wěn)。她以此來寬慰自己,而后很快地想起另一件事。 從前她顧忌良多,現(xiàn)如今覺得,阿云倒像個天賜良機(jī)。 仇紅仍記得,吐谷渾國滅后,那人消失得無影無蹤,除開留在她腳踝上的玉煙蠱,仇紅幾乎找不到任何能證明他存在過的證據(jù)。 她強迫自己一切如常地生活下去,不去回憶,不去想,不知為何,腳踝上的玉煙蠱也從未發(fā)作一次,那蠱蟲竟也真安安分分地活在她身體里,仿佛進(jìn)入了無休止的眠期,一切平靜無波,真像一場荒唐的夢。 但宋池硯身死之后,一切就都又變了。 旁的仇紅已記不清了,只曉得那日的雨劈里啪啦地打著琉璃瓦頂,她大步地朝前而去,含元殿里皇帝的身影已被她甩得老遠(yuǎn)。 她這一路上走得飛快,死過人的皇城透著一股子悶而朽的氣味,混雜在雨跡里,逼得她嘔出幾口干血。 雨大,她的朝服從跨出含元殿玉階的那一刻就被打濕了,烏發(fā)凝在眉前,整個人消瘦而佝僂,像一道無處可去的鬼影。 直到林無隅迎上來,站在她面前,將她遮進(jìn)雨里,她才停下茫然的腳步,將自己轟隆作響的心摁滅下來。 雨打在傘面上隆隆作響。 林無隅的臉被雨模糊了,連帶著他的聲音也被模糊了,仇紅察覺到他的人顫抖個不停,那雙眼睛霧沉沉的,像是一場驟雨,隨時要將她淹沒,比起方才龍椅上薄情的皇帝看她的眼神,竟還要哀切萬分。 仇紅卻連一句安慰的話都說不出。 唇齒之中都是血腥的氣味,若是唐突開口,恐怕要嚇著他吧。 這樣不好。 她很累,卻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林無隅的身子擋在她前頭,她卻連抬頭與他相對的力氣都沒有,全身上下只有身側(cè)蜷縮的五指還能再動一動。 宮道上天色寡淡,仇紅垂眸看著自己凍得發(fā)青的十指,方才在殿上,她這一雙手死死地護(hù)著宋池硯最后的遺物,那只被他養(yǎng)大的玳瑁,卻被沖上來的羽林郎掰開了手掌,而后雙手捆縛在背,摁住她的頭顱貼地,當(dāng)著她的面,以長槍活活地將那只玳瑁穿身而死。 它流了好多血,瞳仁倒映著大殿上的金光輝煌,嗚咽從哀嚎到一點點漸漸虛弱下去,最后四肢蜷縮,再動不了一星半點,就這樣屈辱地死去了。 仇紅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她恨不得用這雙手將這些人的骨頭捏碎。 但她更想做的,卻不是殺這些人。 她從沒那么清楚地看見過皇帝的臉。 也從沒那么清楚地看清了自己的命運。 雨勢大起來的時候,林無隅往前一步,將傘更多地往她這頭傾斜。 仇紅回過神,顫抖的十指微微抬起。 方才在含元殿上,她終究沒能當(dāng)著皇帝的面去做這件事,已經(jīng)后悔非常,現(xiàn)如今她還站在這宮城之中,無論如何,她得了卻自己這個心愿。 林無隅還在說些什么,仇紅卻什么都不想聽了,她后退一步站進(jìn)雨中,而后很輕松地笑了笑,那笑并不慘淡,自然而溫柔,干凈又動人,看得林無隅一怔,又聽仇紅輕聲對他道: “我不能辜負(fù)他。” “什么?” 那聲線太輕,落到耳邊,被雨聲沖散了,林無隅一時有些怔然,卻見仇紅搖頭,再往后撤了一步,離他更遠(yuǎn)。 “別臟了你的朝服。” 這一回的話是清楚的,林無隅聽見了,心頭酸澀更盛,卻不想話音剛落,面前的人反手從袖中抽刀,抬臂,竟直直地刺進(jìn)了自己的喉嚨—— 刀光在林無隅眼前揚起的那一刻,天邊登時炸開一道驚雷。 仇紅的血就這樣痛快而果決地,灑進(jìn)了宮道上的青苔藹藹的磚石。 沒有一滴濺到了他的朝服。 手中的傘倒下了,雨幕之中,林無隅飛快地去奪她手里的刀,可惜來不及了,此刻已經(jīng)刀光封喉,血腥鋪天蓋地,仇紅的身影就在他眼前,倒向了無盡的雨泊之中。 那一刻,遠(yuǎn)處的雷聲恍如一聲掐頸斷喉的悲鳴。 仇紅卻在這悲鳴之中,尋得了前所未有的解脫。 她能感受到源源不斷的血從自己的喉嚨噴涌而出,也能感覺到林無隅慌亂的腳步和急促的呼吸,他將自己攬在了懷抱里,這還是他們認(rèn)識這么久以來的頭一回,他顧不得禮法周全,破了男女之戒,攬住了她的身子。 仇紅說不清是想笑還是想哭,又發(fā)覺自己到底還是弄臟了他的袍子,她覺得抱歉,可連拽一拽他衣袖的力氣都沒有了。 只能安慰自己,死在他懷抱里也是好的。 仇紅望著雨幕之中分外陰沉的天。她一生的局,終究要在這一日的雨里,徹底走死了。 意識就這樣淡去,林無隅的眼底的哀色也逐漸模糊了,正當(dāng)她以為一切塵埃落定,就此了結(jié)的時候,消沉已久的蠱毒卻在這一刻驟然發(fā)作,將她從瀕死的邊緣拉回—— “仇紅?!?/br> 聲影凌亂。 那是她再次見到他的人,時隔多久已記不清了,他的模樣沒有一分一毫的改變,可她比從前還要不堪狼狽,姿態(tài)低到了塵埃里。 仇紅只覺得他真可恨啊,恨不得在此刻與他同歸于盡,可她沒有力氣,而那人竟也反常地沒有折磨她,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的眼睛。 他看了她好一會兒,仇紅也因喉嚨上的傷而無法開口,兩人就在這幻境之中,坦然而無聲地對視。 沒有一句話。 無盡沉默的尾聲,他編織了一場美夢給她。 關(guān)于宋池硯的。 那是仇紅第一次被幻境生生掐斷了自戕的念頭。 那夢太好太好了,好到仇紅在林無隅的府邸醒來之后,心中千倍萬倍地加倍痛苦,她恨不得當(dāng)頭撞上梁柱尋死,又被林無隅抓了雙手緊鎖在懷抱里,掙扎間,她喉處的傷痕滲出血絲,刺眼的鮮紅隔著雪紗裂出一道縫,她痛得唇齒都顫—— “仇紅。” 那人的聲線再度在她五內(nèi)之中響起。 “不要試圖尋死?!?/br> “永遠(yuǎn)不要?!?/br> “你的性命,是我的?!?/br> 他說到做到。 而后每一次,當(dāng)她因沉湎于宋池硯的死而痛苦,試圖自刎或自傷,他的幻境都會搶先而至,先讓她在美夢之中迷失自我,再打破美夢將她折磨,逼她回心轉(zhuǎn)意,不敢再動一點傷害自己的念頭。 她的命不是她自己的。 從前,梁帝也對她說過這話。 仇紅不認(rèn)。 下場便是天誅地滅,最愛的人慘死宮中。 現(xiàn)如今又有人對她說這樣的話。 她不敢不信了。 可信下去的后果又是什么呢? 仇紅回望自己這麻痹自我,受人奴役的七年。 俗世之中,有的人活一張皮,有的人活一顆心。 仇紅從前為了在皇帝面前爭那一張皮,于外頭破血流,于內(nèi)雙膝長跪,恨不能陰陽界下,也要做最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的那一個。 后來又為了紅塵之中墜了情網(wǎng)的那顆心,不愿辜負(fù),不愿拋棄,哪怕是交付性命,也要抵死相守。 教訓(xùn)是血的滋味。 她想要的那一層體面的皮,被明槍暗箭之中,扎了個粉碎。 她想要的那一顆情真意切的心,尚來不及交付,就已斷送了這一生最緊要的緣分。 她什么都不曾保有了。 仇紅垂了眼,來來往往的人影從她的身上晃過,明暗交替之間,她暗自捏緊了拳。 七年已然荒廢。 未來如何,她不敢猜,不敢想。 但她敢,為自己尚且有救的年華,搏一個從容。 仇紅(搞事業(yè)版):你好,我是后梁鎮(zhèn)國將軍仇紅,請為我即將騰飛的事業(yè)送上兩珠祝福,否則有你好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