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騙局
祝云破做了個夢。 下人們點了十幾盞燈過來,將原本暗沉的牙帳照得透亮,連最細(xì)小的塵埃,都在人臉上沉沉浮浮。 他的母親坐在最高的位置上,頭上是沉重的連垂,珊瑚瑪瑙爬在她烏黑的發(fā),金銀鈴鐺懸在脖頸,輕嗽一聲,都是連蕩的響。 西涼人的婚俗,王的新娘要赤腳走過大荒龜裂的旱地,取月牙草的汁液烙上體紋,再以rou身淌過火燒的銀泉,得到諸神的祝福,方可成為大地之母,子民的王后。 這是他的十四歲。 他的母親,整個家族里最為珍貴的女人,在天姥的授意下,嫁給了祝氏王。他從此更名改姓,成了西涼祝氏王的兒子,祝氏領(lǐng)地的繼承者,祝云破。 大婚那日,銀泉的烈火燒得他瞳孔發(fā)麻,母親最后吻了吻他的額頭,冰涼的手撫過他銀色的眼,抬起嫁衣的一角,頭也不回地往大火中去。 很多、很多的人影接踵而來,他看不太清,只記得自己肩上一沉,呼吸就這樣被憑空奪了去。 祝云破凝視著眼前漫天的火光,銀泉落在地上,像一面去除波紋的鏡子,他低頭,能看見天姥就站在他的身側(cè),一只手慢而緩地托著他的掌心,眉目慈祥,卻無端叫人發(fā)寒。 母親的身影已經(jīng)尋不到了。 祝云破已經(jīng)快被強(qiáng)烈的火舌燒去了所有的感知,但他仍不愿離去,而心底又有一個可怕的聲音在問詢,一個時辰之后,再從火里走出來的那個人,還會是他的母親嗎? 他眼前發(fā)黑,覺得自己快被火影跌撞撞碎,畫面又陡然一轉(zhuǎn),是他在鐵牢顛簸之中,頭一回瞥見羲和關(guān)的影子。 祝云破記得,羲和關(guān)名字的由來,不是源于對太陽之神的崇拜,而是頻繁發(fā)生在此地的戰(zhàn)爭,致使千千萬萬條性命自入此關(guān),便再也無法見到明天的太陽。 百年以前,后梁與西涼終于肯結(jié)束這望不到盡頭的戰(zhàn)爭,元氣大傷的統(tǒng)治者彼此劃定,以此關(guān)為界,子孫百年,不得越過。 從此,羲和關(guān)內(nèi)外,西涼的騎兵和后梁人的軍隊無聲對峙,荒漠之中,風(fēng)沙漫天。 直到很多很多年后,第一個祝家人帶著后梁皇帝的節(jié)仗越過了此關(guān),奔進(jìn)了西涼無盡的草原和荒漠,以夸父之力,重新將后梁人的血脈延續(xù)至此,百年之約就此告破。 祝云破從囚籠里瞥見了它的影子,但他很快連眼前最后一點的風(fēng)沙的色彩也失去了。 牢獄之中,是分不清白日還是黑日的,一柄染著黑油的油頭布火把日夜不停的燒在他的眼前,暗了又被換掉,而后,又慢慢再一次黯淡下去。 月懸中天。 他被反鎖著手臂推入大營的時候,中將正用一把匕首挑著青銅盞中的燈焰,焰影跳躍在人面上,致使其面目明明暗暗。 祝云破的影子落在他面前,與此同時,鐐銬摩擦地面的聲音戛然而止。 他被迫仰起了頭,多日以來的黑暗讓他無法適應(yīng)突如其來的火光,他下意識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喘息,以壓下心悸。 那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臉上,他站得極遠(yuǎn),整個人是靜的,唯獨那道視線是活的,落在祝云破身上,像條吐著毒信的蛇。 祝云破直覺不好,但他已是任人宰割的魚rou,身如浮萍,無處可逃。 而那中將的反應(yīng)卻更令人費解。 他不像旁的將領(lǐng)那般,急著要將他押解獻(xiàn)寶,又或是對他的身份恨之入骨,要像對待其他西涼人那般,叫他受盡苦rou之刑,嘗遍鉆心之痛。 他什么也沒做。 看著祝云破的目光卻很沉,似乎不滿于燈火之暗,他反手扣滅了燭臺,幾步向前,一手拽起祝云破的領(lǐng)子,將他拉到慘白的月色之下。 當(dāng)祝云破的臉完全地暴露在月色之中,那道視線中全部的情緒,也毫無保留地,撞入祝云破眼前。 即使身陷混沌,祝云破也能從那人的眼神里,讀出幾分猝不及防的心慌。 而那一點自亂,卻在觸及到祝云破右眼那一抹無法忽視的銀以后,徹底散去。 “可惜。” 他松開手,祝云破脫力倒在地上,還不等他聽懂這句話,那人的目光陡然一凜,手中挑過燈火的匕首忽地轉(zhuǎn)向他銀色的眼,寒風(fēng)乍起,在那刀尖要刺入他眼眶的一刻,畫面再度一轉(zhuǎn),是那道斷崖上,后梁人窮追不舍的追擊,和他狼狽零落的奔逃。 他能聽見自己胸腔之內(nèi)的喘息如雷,也能察覺自己腹處鮮血淋漓,但他不能不逃,他必須要逃。 恍惚間,他好像看見了三年前被大火吞滅的銀泉,族人早已散去,天姥在半刻鐘之后便失去了耐性,唯獨他等到了儀式的最后一刻,但從火光深處里走出的女人,卻不是他的母親。 她們有著一模一樣的臉,同樣的姓名,和身上受天姥祝福的嫁衣。 但她不是祝云破的母親。 她是祝氏王的女人,領(lǐng)地的王后。 卻不是他的母親。 但好像只有他一人發(fā)覺了這偷天換日的一幕,之后的三年,那個女人一步一步鳩占鵲巢,真正地、完全地取代了他的母親。 噩夢從那時候便開始了。 一直持續(xù)到三年后的現(xiàn)在,他即將葬身于后梁人之手。 祝云破不知道今晚,是不是屬于他自己的死期。 他只能看見慘淡的月色,和鬼魅一般追逐而來的影。 直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突?,F(xiàn)出,那飄在長發(fā)之間,如血一般赤紅guntang的發(fā)帶。 被月焰帶出來的細(xì)風(fēng)撩動了尾巴。 祝云破從夢中醒來。 細(xì)汗爬滿了他的前額,他渾身如火燒,呼吸紊亂,下意識去尋一物。 他將它保存得極為妥善,存在銅匣之中,平日里規(guī)束著自己,絕不輕易觸碰,此刻卻像是拽著自己的性命一般,將它緊緊地攢在五指之間。 他夢魘時易會心悸發(fā)作,頭疼欲裂,從前如何服藥都無果,唯有捏著這發(fā)帶時,才能好受一點。 祝云破垂眸,凝視著掌心里那道紅,良久,直到發(fā)軟的五指終于停止顫抖,肺葉里吐出一道渾濁的氣,他才如夢初醒,找回了一點清醒的意識。 太久了。 沒能見到她,已經(jīng)太久了。 他五指間的發(fā)帶被揉皺,他后知后覺地懊惱,去怪自己的手,為何頭腦發(fā)熱,就又將它毀成這樣子。 祝云破無言,沉默著將已經(jīng)沾了他體溫的發(fā)帶合入掌心。 也罷。 她既不回,這發(fā)帶成什么樣子,她又何曾關(guān)心。 祝云破已經(jīng)習(xí)慣了頻繁的發(fā)夢,每個夜晚同夢魘一道入眠,卻還是沒能習(xí)慣她的離開。 今夜,黎醫(yī)師按時前來,為他施針。 他身上的傷好得七七八八,但仍需好好根治。 但祝云破知道這只是幌子。黎醫(yī)師想治他的眼睛。 今日施針之后,屋中二人一坐一立,對峙般地沉默著。 黎醫(yī)師是柔軟的,她習(xí)慣讓步,不愿逼任何人。 “你的眼睛。”她終究嘆出一口氣,妥協(xié)道,“你總得放在心上。” 祝云破并不做聲。 他不清楚那日營中中將對他的右眼做了什么,但目前來看,這異色的眼,還是不要暴露得好。 黎源不好再勸,收拾好東西便離去了,他肩膀陡然一松,身子后仰,將自己陷入陰影之中。 本以為送走了她,今日可以不必再與人交道,卻不想不過片刻,堂內(nèi)便又迎來一人。 “...有,有人嗎?” 那聲音極怯,又透著微弱的顫。 他眼里的警惕淡下去。 “是誰?” “...是我。” 少女怯怯地從陰影里走出來,祝云破注意到來人,眸中明顯地一頓,卻又很快地恢復(fù)神情,“你有何事?” 這個女孩,他是眼熟的。 只是若他沒記錯,她此時應(yīng)該在家中為父服喪,為何會突然回來? “...黎老師,不在么?” 那女孩并不是為他而來,她環(huán)視了堂內(nèi)一圈,只見到祝云破,一時語調(diào)更弱,不費心聽,是聽不見的。 “她走了?!弊T破撇辉付嘣?,只希望她快些離去,卻不想那女孩猶豫半晌,仍是未走,臉上糾結(jié)神色更濃,她無措地咬著唇齒,呆立在原地。 “是...”她眨了眨眼,極不自然地垂眸,忽而話鋒一轉(zhuǎn),提起他心尖上記掛著的一人。 “是仇老師,她......” “她出了什么事?” 祝云破蒼白到極致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卻是急迫的。 見女孩不答,祝云破眸中急色更甚,吐出兩字,“回答?!?/br> “我......”像是被逼到極致,她才抽抽噎噎,道:“你...隨我來便知道了?!?/br> 光影之中,游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來之前是做好了死纏爛打的準(zhǔn)備,為以防萬一,楊知微甚至交給了她軟骨香,作麻痹之用。 她隱在身后的手就沒有一刻不在發(fā)著顫,既為她可能要下手害人而感到恐懼,又為自己下不了手而擔(dān)心。 游藝心中清楚,此人是難以接近的,要他相信自己,并且跟著自己走出山莊,堪比登天之難。 她硬著頭皮,渾身僵硬,那人暗中投來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恍如凌遲,她的咽喉好像被架了起來,直到嗓中激動,下意識交出仇紅的名字,那人眼中最后一絲懷疑消耗殆盡,他竟真的就這樣毫無防備,站起身來,跟著她走了。 “帶我去找她?!?/br> 這五字落地,游藝隱隱松氣,眼眸怔忪片刻。 怎會...怎么會這么容易。 如此不分青白,竟真讓她輕而易舉,毫不費工夫地騙了去。 她心底五味瓶打翻,但來不及細(xì)究,楊知微在山莊外等候多時,她沒有時間猶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