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25節(jié)
陳詢惋惜地嘆了一聲,“如此說來,這個馬瀾還真是能做出將你長姐的名字從書中摘錄出去的事了?!?/br> “要是他這樣的人當(dāng)?shù)?,天下女子都要沒了活路了。”她越說越氣,陳詢便輕輕為她順著氣,安撫了幾聲,叫人去查還有多少人私底下抄了書,卻摘除了楚贏的姓名的。 這一查,楚姜才知道太學(xué)博士中有不少都干了這缺德事。 戚三看她如此生氣,將抄了書,還寫詩夸贊楚贏的幾人念了出來,試圖讓她消氣。 她卻更氣了,“六十八位太學(xué)博士,三十個抄書去我長姐名字,六個如實抄,三個寫詩夸她,這可不是什么值得高興的事。 若我長姐不是楚氏女,左家婦,她也沒有能耐大量印書,是否百年千年之后,后人翻賞贊頌?zāi)潜居斡浿畷r,只會夸贊我姐夫一人,全然不知道有一位小娘子也曾翻過山川,淌過河流,從地動的亂石中逃生出來,攀在劍閣險要的棧道上,只為了寫一篇倚天的峰巒?!?/br> 戚三悻悻地摸摸鼻子,“九娘若不高興,我去太學(xué)放把火去?” 陳詢驅(qū)開他,向楚姜道:“可要告知長姐嗎?” 楚姜搖頭,怕楚贏聽到后難過,感嘆道:“那些博士們的女兒、妻子,有的苛責(zé)打罵奴仆,有的搶奪有婦之夫,有的嫉害妯娌,我朝是不愛講究什么《女誡》,可這些人總愛厚此薄彼,自家做的便是無傷大雅,我長姐做的便是拋頭露面,以女子之身強(qiáng)行男子之事,如今我看來,卻是他們最為懦弱的表現(xiàn)?!?/br> 戚三疑惑地伸過頭來,“他們膽子可不小呢!太學(xué)那樣森嚴(yán)的地方,他們還藏春宮圖,寫yin詩?!?/br> 陳詢又瞪他一眼,他忙縮縮腦袋。 楚姜卻對戚三一笑,“他們的膽子,可沒有用到正道上,便如我長姐,她的文章勝過了我姐夫,這些虛偽的博士便害怕了,我姐夫與我長姐都有著一樣的老師,從小到大讀一樣的書,甚至睡的都是同一張榻,怎么可能我長姐比她丈夫的才學(xué)還要好?他們更怕的是,他們自知才學(xué)本領(lǐng)連我姐夫的一根手指頭都比不上,看到有女子比我姐夫還厲害,他們怎能不怕呢?可是如今更可怕的是,太學(xué)生們受著這般教導(dǎo),將來他們上了朝堂,有著修法改制的權(quán)力,會不會連門也不讓女子出了?” 陳詢撫著她的背勸道:“陛下早就對太學(xué)有意見了,向來惋惜太學(xué)生們才智過人,卻被庸師所耽擱。” 她聽了便心中一動,想到太子時時慨嘆太學(xué)博士這官職多為膏粱子弟收容之處,二十太學(xué)博士,不如一個隱士大儒。 便叫過戚三,在他耳邊輕說了幾句。 戚三眼睛一亮,攀著屋檐興奮地跑遠(yuǎn)了。 陳詢失笑,“這樣的事,真能治得了他們?” 她伸出手指移動了案上的茶盞,笑道:“師兄,你不如我了解殿下?!?/br> 陳詢聽得有些醋意,“你們一處長大,自然了解?!?/br> 她仰起頭,定定望著他,“可是師兄,你與我有百年之期?!?/br> 采采聽得牙酸,擠進(jìn)兩人之間,看了看天色,“郎主說,若是天黑,便該請陳王孫離開了?!?/br> 陳詢無奈起身,臨別又嘆,“可是這百年之期,只是九娘許給我的,楚相吝嗇,始終不肯應(yīng)啊!” 院中眾人發(fā)笑,阿聶來送他,笑謔道:“王孫吶,眼下正在忙碌東宮的喜事,您且侯一侯?!?/br> 第158章 太學(xué)博士 翌日,賣游記的那書肆店主去找了馬博士,將一南方商人欲買三千本《蜀中游記》的事情向馬博士說了出來。 馬博士疑惑問道:“十本百本好說,千本他能克化得了?你肯定這生意沒問題?” 店主叫伙計將一箱黃金抬來,打開放在馬博士面前,“不瞞您,我先時也懷疑,那商人卻說先付三分之二的錢,余的等書一印好就付?!?/br> 馬博士將目光從黃金上移開,“你應(yīng)下了?” 店主羞赧一笑,“自是要等您發(fā)話,那商人識趣,知道左郎的筆墨不是誰人都能拿到的,又道正知曉如今有書局已在刊印,他下月便要去往邊南,問了那書局,那書局不肯許他,昨日買了我們的,瞧著實在不錯,才來問了我們,說是若不成,這箱黃金便當(dāng)作是與我們交個朋友。” 馬博士撫撫胡須,他身后一個小廝便上前將那箱黃金合上,與人抬去了一邊,又聽他道:“邊南?這商人倒是腦子靈,那邊正要興文風(fēng),這游記倒是大有銷路在。” 店主聞之知曉事成,又說了些那商人的要求,“他還說想請我們再做些添減,一些不要緊的文人、左郎的什么友人寫的序言便不要放了,加上些當(dāng)世大儒的,像是楚相的便很有噱頭,余下可添的,如河?xùn)|柳大儒,如今女兒要做太子妃了,也是極有分量,還有膠東的錢大儒……” 聽他說話,馬博士蹙起眉,“如此,怕是頗耗人力??!” 店主殷勤一笑,“他道是原本我們這書只是五兩銀子一本,如今添減后他愿再加二兩。況且邊南那地方,誰能知道這本游記都有誰作了序?” 馬博士眼中精光一閃,片刻后才應(yīng)道:“罷了罷了,想來此舉,也是助益朝廷在邊南大興文風(fēng),倒也是善事,可行。” 這店主便歡喜去了,回去后當(dāng)即雇傭楷書手、熟紙匠等數(shù)名工匠,趕在九月底將書給印了出來。 然而等到約定之期已過,還未見人上門來取,便帶人去了那商人留駐的客舍,才知道他在重陽登高時從山下跌落,一命嗚呼了去,尸骸都被家人運(yùn)走了。 店主再三詢問,又知道那商人沒有留下關(guān)于游記的只言片語,其家人便也絲毫不知,便如實報給了馬博士知情。 此事若落到旁人身上,或許是守諾去南方尋到商人的親舊,將書送去;或是知道偽造大儒文墨不對,將書趕緊銷毀了去,昧下那定金當(dāng)作此事沒有發(fā)生。 可偏偏馬博士兩者都不是,他略一思忖便叫店主將書拿去長安周近的幾座城市里賣,以為只要離開長安,這書便興不起風(fēng)浪來。 當(dāng)柳大儒攜家小來長安時,過渭南,聽到街市叫賣中提及了自己名姓,不由疑惑,買了一本來看,隨后便勃然大怒。 文人生起氣來,小可似清溪,大可生洪流。 長安人還在戲言天子也要見親家時,柳大儒便慷慨激昂地將左敬之告在了天子面前。 弄得天子也糊涂了起來,“先生若說旁的書籍,或是無疑,然而這本游記,朕如今都只拿著抄本在看,不知先生這印本從何而來?” 河?xùn)|柳氏本就是望族,不過多年來少有兒郎為官,稍有些沉寂,然而族中累出大儒,在周朝文人之中也頗有聲望,故而柳大儒才敢在天子面前告狀,仰仗的不是太子未來岳丈這身份,而是自身的威望。 聽了天子這話,他便將如何得來此書說來。 皇后在一旁笑了笑,“陛下,正好元娘與明璋都在宮里,現(xiàn)下正在御苑里與阿鈿玩耍呢,妾叫人將元娘叫過來一問不就清楚了?” 柳大儒的妻女一聽,暗中交接了一個眼神,被皇后看見了。 她便斂眉一笑,對柳夫人笑道:“本宮口中那元娘,正是寫這游記的,可憐她寒暑里不顧,一時攀懸崖一時走峭壁的,只為了幾篇文章,她與她那夫婿,都是本宮與陛下看著長大的,兩人說來性情都有些頑劣,可是偽造大儒文墨這樣的荒唐事,本宮倒是敢篤定,他二人絕不會做?!?/br> 柳大儒一聽,便也笑道:“有娘娘此話,小民自也放心,實在不需勞動內(nèi)官去請人了。” 天子拍手笑道:“然而有此一本,必定有人冒犯先生,便是不想著為那兩個孩子正名,朕念著與先生的情誼,也要嚴(yán)查。” 這情誼,說得自然就是親家這層身份了。 果見天子下一刻便叫過坐在一旁的劉呈,“太子,此事著你徹查,務(wù)必找出是誰冒犯了柳先生。” 卻道御苑中,楚姜是知道柳大儒一家今日進(jìn)宮,便前幾日就住進(jìn)了廣陽宮去,楚贏卻是被劉鈿請來。 皆因劉鈿不愿與楚姜說話,皇后每每令二人相處,她都要叫上楚贏。 此時楚贏與劉鈿在一旁放風(fēng)箏,楚姜便坐在一邊遙遙看著。 忽然一個小宮娥進(jìn)來對楚贏說了些什么,她便將紙鳶放到楚姜手上,匆匆離開了。 劉鈿見楚姜過來,臉色的笑瞬間便凝了下來,想要扔下紙鳶離開。 她路過楚姜時,楚姜嘆了一聲,“殿下,人是為自己活的,您是公主,可以做任何您想做的事,可是您不該,讓娘娘因您心生愧疚?!?/br> 劉鈿腳步一頓,看她說得事不關(guān)己,對她的怨氣瞬間涌了出來,“楚明璋,我最厭惡你這副表情,好似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了解,死的不是你的兄長,不是你的母親,你當(dāng)然能高高掛起。不,我忘了,你連楊七的死都能不在意,你這樣的人,本來就是冷血無情的,楊七對你那么好,你竟然讓他去死了,你連一聲情都不為他求。” 她話里帶了鼻音,楚姜一怔,放下風(fēng)箏看向她,不明白她眼中的淚是為誰而流。 劉鈿下一刻便收起淚,對她狠狠道:“我知道陳詢?yōu)槲叶缱鲞^幕僚,楚明璋,或許哪一日,我就會在父皇面前說出來,他敢玩弄皇子,隱瞞天子,這樣的罪名,便是你父親也不能為他脫罪?!?/br> “殿下或許不知,我曾見到梁王?!背呓徊?,“他說他不曾說出陳詢來,是想請我在必要時,護(hù)住您,我那時候,當(dāng)他是個好兄長?!?/br> 劉鈿卻冷笑一聲,“你以為你這樣說,我就會信你?” “不,即便您說出來,如今也沒有人能夠作證了?!?/br> 劉鈿便笑得十分諷刺,“你看,你就是這般冷血,我說一句,你便已經(jīng)想好了無數(shù)對策,你在知道楊七死的時候,想的是你那可憐的表兄,還是怕他會連累到你楚氏?” 楊郗未死,起碼此時未死。楚姜便反問道:“殿下呢?梁王死訊傳來那一刻,您是恨東宮與皇后,還是懊悔沒能勸住梁王與謝娘娘?!?/br> 劉鈿一愣,恨太子與母后?不,她絕不會的。 楚姜從她凄惶的臉上看出她的情緒,放下紙鳶朝她更近了一步,“殿下,我會應(yīng)諾,保您安樂無虞,也不只是應(yīng)梁王的諾,還因為五陵道上,你我與表兄、八郎,一并追過的云與風(fēng)?!?/br> 劉鈿凄楚地看著她,搖頭道:“五陵道上,再不會有七郎了,楚明璋,你只是在欺騙你自己,若沒了楚氏,你自己都自身難保,我是帝姬,我用不著你來護(hù)?!?/br> “我不是在欺騙自己,我只是在向前看?;蛟S您不需要我護(hù),你是公主,本就該安樂一生,便當(dāng)我只是為了良心,為了應(yīng)梁王的諾,僅此罷了?!?/br> 她說完便要走,劉鈿頓時迷茫起來,想要叫住她,卻不知叫住她后還能說些什么,奚落、冷嘲、針鋒相對,這些似孩童般無賴又無聊的對話,早在那夜的宮亂中,一并消散了去。 她怔怔地看向她的背影,她在向前走。 一瞬間,她莫名感到無助,被宮人攙扶著去到亭子里,她問向貼身的宮婢,“她說我讓娘娘,因我而愧疚,是真的嗎?” 婢女不敢說話,她卻已然明了。 伏在欄桿上靜默了許久,她看向一叢芭蕉,枝葉已被秋意凋折,衰敗得緊。 曾在那芭蕉后面,楊郗與她爭執(zhí),左八郎要她解釋,楚姜在油嘴滑舌地狡辯。 可人要往前看的。 她想起來楚姜這一句,站起身來,將紙鳶收好了。 婢女問:“殿下可是不玩了?” “不玩了,回廣陽宮搬東西,回浮光閣住。” 婢女看她忽然有了意志,喜不自勝,急忙應(yīng)了下來。 柳大儒的名頭被冒用一事,第二日上午便被查得清清楚楚。 劉呈得知印書的竟是太學(xué)博士,一時氣得忘了下令。 回稟的親衛(wèi)又說道:“這游記已經(jīng)賣出了七百多冊。” 在他無言之際,殿中幾位幕僚都笑謔了起來,對于馬博士的行徑或是嘆貪念,或是嘆無信。 然而議論過后,他們心中都明白這事大可利用起來。 “殿下,如今太學(xué)不同以往,其中學(xué)子將來都將成為朝廷棟梁,太學(xué)博士中沽名釣譽(yù)者甚眾……” “若是借此事整頓一番,安插些殿下的人進(jìn)去……” 劉呈聽過他們的議論,心中尚有遲疑,便未有所表,叫人將陸十一與楚曄叫來,交代完他又頓了頓,“去廣陽宮將九娘請來?!?/br> 殿中幕僚都面面相覷,他們雖知楚姜于東宮有功,然而這還是第一次,太子將她與陸十一、楚三郎并提了。 有幾人心中雖有異議,卻含著輕視,以為楚姜來了也說不出什么更好的主意來,便都靜等著。 等到楚姜來時,楚曄與陸十一都已等到殿中,才等她行過禮,她才剛聽完了事情原委,便有幕僚打斷道:“殿下,某以為最緊要的還是先將此事告知柳大儒。” 楚姜微笑未言,等著劉呈發(fā)話。 便見他看向后來的三人,“告知柳大儒是必要,可是太學(xué)中是只有馬瀾這一匹害群之馬還是蛇鼠一窩,這事孤心中有決斷,父皇心中未必如此想?!?/br> 陸十一道:“太學(xué)博士清閑,臣所知者,多是膏粱所充。” 楚曄心中更氣的是他抄書故意將楚贏的名字除去了,卻還冷靜著,“此事必然,要先告知陛下,不該繞過了陛下先讓柳大儒知情。” 那幕僚便道:“若要請?zhí)煜麓笕迩巴珜W(xué),柳大儒這般鴻儒泰山,才更應(yīng)交好,聞他性秉直,怕是會因為與東宮結(jié)了親而避嫌,不接受殿下的邀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