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如璋 第124節(jié)
她一見到陳詢,便有些抑制不住情緒了,“師兄怎么來了?” 陳詢將她攏入懷中,輕問道:“我聽內(nèi)宮門值守的人說你與虞女史在宮門口哭了一場,怕你有事,告了假出來了?!?/br> 她嘆道:“我不明白,為何偏偏相愛,他們卻并不在一起?!?/br> 陳詢不去問她話中說的是誰,“因為總有些事情,比情愛重要?!?/br> 她舒了口氣,“道理總是這樣的,可要割舍,該有多難??!” 陳詢見她心情好了些,哄道:“這道理若落在你的身上,你或許會更決絕。” 她仰起頭來,看著他的眼睛,笑了笑,“可是因為是師兄,便會變得難了起來?!?/br> 車簾外掀進來一陣風(fēng),陳詢將她摟得更緊了些,吻了吻她的發(fā)頂,“因為是你,叫我割舍,也比登天還難。” 她因哭了一場,有了些倦意,與他細細絮叨著,不覺在他懷中睡了過去。 等再清醒時,已經(jīng)是天幕昏黑之時。 屋外傳來了楚衿的銀鈴般的笑聲,她起身出門,看到院子正中,陳詢與楚郁正在比試劍法。 見到她出現(xiàn),陳詢頓時便收了劍勢,被楚郁的劍指住了脖頸。 “六哥要是傷了他,我未來一年也不與你說話了?!?/br> 楚郁這才收起劍,回身對她一瞪,“沒出息。” 楚衿蹦了幾步,也笑話楚姜,“九jiejie沒出息?!?/br> 楚姜也不惱,上前捏著meimei的發(fā)髻,“誰沒出息?” 小童兒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知道了這里誰最好欺負,“小將軍沒出息?!?/br> 楚郁大笑一聲,楚姜又嗔他一眼,朝陳詢走去,“我們陳王孫才不會沒出息,我沒來之前是誰輸了?” 陳詢被她擦著汗,十分受用地承認敗局,“是我不敵六郎?!?/br> 楚郁倒也是要臉的,雖看不慣meimei對他親近,還是道:“你也不必這么趕著,我輸了就是輸了,是我的劍落了一等,下回換一柄再比,誰輸誰贏也未可知?!?/br> 一旁的阿聶失笑起來,這哪是對六郎上趕著,這分明就是在博取她家女郎的同情憐惜,可憐六郎這愣頭青還在那兒美呢! 下一刻,楚郁又受了一記重擊。 只見陳詢舉起劍來,含情脈脈,“我用這劍,確實勝之不武,這畢竟是九娘親自囑咐了鐵匠為我鍛造的?!?/br> 楚郁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你給他鑄劍?我習(xí)武這么多年,你連把匕首都不曾給我鑄過,明璋,你給他鑄劍?” 陳詢立時便似說錯了話一般,將手中的劍遞給他,“既如此,這劍便送于六郎好了,九娘曾說,要給我鑄一柄更好的呢!” 楚郁氣急敗壞,“我要你這廢鐵?” 楚姜忙去安撫他,“六哥,在鑄了,你的那柄更好?!?/br> “我才不稀罕要,除非……”他的目光不可避免向陳詢手中的劍看去,心中感慨確實是寶劍,裝模做樣的別開臉,“除非,比這把還要好?!?/br> “當(dāng)然,自然比這把好?!?/br> 陳詢低下眼睫,“便是這一把不夠好了?” 楚郁看得更氣,“陳子晏,你該夠了??!” 楚姜又兩邊安撫,楚衿也去湊熱鬧,亦步亦趨地拉著楚郁的衣角,“六哥,我送你匕首,我有一把鑲了珍珠的,你喜歡嗎?上頭還刻了一只小豬哦!” 第157章 少嵐離京 月明之下,冷桂無聲。 虞少嵐立在中庭,看著坐在殿中的劉呈,被他幽深沉怒的眼緊緊盯著,心頭驟然一緊。 中秋時做的燈籠還未曾取下,滿地玲瓏燭影間,一枝曉露落金蕊,澆了她滿身的秋寒。 她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便見殿中的劉呈面色緩了一些。 虞少嵐微微笑起來,知道楚姜說的那句他喜愛自己應(yīng)當(dāng)不假,可是那樣的喜愛,定然比不上他對楚贏的。 在宮人們屏息凝神等待了許久之后,劉呈終于說話了。 “母后不會逼迫他人,你便以為孤也是如此?” 虞少嵐第一次聽到他如此冰冷的語氣,卻并不害怕,“他們都說,殿下是這世上最溫柔的人,少嵐也是如此以為的?!?/br> 劉呈起身,闊步來到她面前,“六娘,你欺騙了我?!?/br> 她微微一笑,“殿下,我沒有騙您,我生在酉時一刻,與您命宮相克,做不了您的良娣了?!?/br> 劉呈目色越加憤怒,望著她平靜的眼睛,只覺得一陣無力感涌上心頭。 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他喜愛的女子要離開他。 這座森嚴美麗的殿閣,甚至吸引不了她們。 將來至尊至貴的地位,她們也棄之如敝履。 虞少嵐看到他神色漸漸痛苦,心中一痛,伸手觸向他的臉,“殿下,我與您不成鴛鴦,才是一樁美談,從來深情,無有永壽時,時日消磨,面面相對,新人紛至來,愛便生厭惡。” 劉呈抓住他,“六娘,我不會的,我會像父皇愛護母后那般對你?!?/br> “可是娘娘是中宮,是一國之母,殿下,您該愛護的是太子妃,不是側(cè)妃。”她輕聲道,“殿下,您知道我為什么如此愛您嗎?去年冬日里,金陵漫天的大雪,您站在我眼前,向我伸出手來,要接我回府,那時候殿下是想要利用我,還是當(dāng)真憐惜我,我都不在意,我只知道在紛飛的雪中,有一雙溫潤的眼看著我,像是我十歲那年讀的詩篇,玉郎何事來江南,抱春一枝,贈我一春。 殿下,我愿意一生都留在您的身邊,可是我不能讓一個面目全非的我留在您身邊,宮閣連綿,我怕將來夜睡難眠,我要猜忌您留在了哪座殿臺,迎了哪張香帳,您又會不會喜愛他人勝過喜歡我?若如此度日,我定然面目丑陋,那時候留在殿下身邊的,還是我嗎?” 劉呈十指緊緊扣在她的肩上,想從她臉上看出一絲說謊的跡象來,然而她卻如此情真,絲毫不掩飾情意。 她含淚笑了起來,姝麗至極,“殿下,我要走了,娘娘請了陛下開恩,許我離開皇宮。” 劉呈抬手輕輕摸著她的臉頰,將她臉上的淚痕一一擦干。 “要回金陵嗎?” 她搖搖頭,攀上他的肩,第一次與他相擁。 她落在他懷中,“殿下,我要去北境?!?/br> 劉呈將她抱得更緊,忽而也明白了她尚有未完的話,她不要這座金貴的囚籠,她更愛闊野的長天。 像是當(dāng)初楚贏指著疆域圖對他所說的話一樣。 那時楚贏要離開長安,指著圖上的山隘峽谷對他說,“阿呈,這將來是你的天下,你有不能極之處,我與敬之一一替你去看,黃山的松,東海的水,滇地的層云千里,北疆的冰雪琉璃,為你寫遍山河,為你的盛世譜一卷壯麗?!?/br> 而今,他懷中的人也說出了一番一樣的話。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殿下,我想去北境,為您守護邊疆,為您驅(qū)除胡人,千里之外,我是您的子民。” 她握住他的手,帶著引向自己的心,“我永遠在您的身邊。” 中庭一夕冷月,丹林不帶人間露。 二人相擁著立在桂樹旁,少嵐的淚水濡濕了他的衣襟,“殿下,三年后的中秋,我若還活著,我會從胡人的王帳里,為您送來一封捷報?!?/br> 建始七年八月二十三日,天子下詔為東宮聘娶河?xùn)|大儒柳啟之女為正妃。 詔令剛從宮里出來時,楚姜與陳詢站在灞橋的驛站,看著一身男子裝扮的虞少嵐與驛站的小吏對路引。 那小吏看向她周身行囊,只有一匹馬上面馱著些包袱,便好心提醒道:“小郎君一人,只身匹馬地,恐怕到不了北境?!?/br> 她對他善意一笑,并不解釋。 回到楚姜身邊看到她擔(dān)憂的神情,才笑道:“九娘,你有丞相這般開明的父親,我母親卻也不是狹隘的婦人,她已經(jīng)派遣了家中幾位武仆在下一處驛站侯我,倘若我連這一路都不能過去,怎么算得了虞劍卿的女兒?” 楚姜知道她有自己的主意,只是叮囑道:“給我伯父的引薦信,jiejie務(wù)必收好了,去后先尋我伯母,就住在……” 虞少嵐聽她說完,一一點頭應(yīng)下,看到陳詢,又是一笑,“陳王孫,你我終于相見了?!?/br> 陳詢也一笑,“當(dāng)年大夫人初有孕事時,我母親曾攜我與弟妹去貴府上祝賀,那時母親玩笑說,若是個女兒便與我家幼弟結(jié)親,若是個兒子便娶了我幼妹,后來很遺憾,但是,我一直都知道你,你的槍耍得很好,像虞將軍。” 虞少嵐對于虞氏的敗落早已有了猜測,此時卻不想再問了,目光落在楚姜身上,“九娘,你我相知不過一載,卻傾蓋如故,你的喜酒我喝不上了,若再有登高盛會,得見旌旗,便當(dāng)你我重逢?!?/br> 楚姜見她上馬,忍不住向前踏了一步,然而良久之后,兩人只是默默相對,終無一言。 一騎去后,只有被揚塵環(huán)繞著的柳葉還余著響聲。 楚姜回程時將車簾掀開,與馬上的陳詢說著話。 過一書肆,聽到伙計叫賣蜀中游記,“楚相作序,左太傅題名,《蜀中游記》新出不過二十本,此乃長安第一家,現(xiàn)在只剩下十本了……” 她聽了打起點精神來,買了一冊翻了翻,驟然間眉頭一簇,“怎么沒有我長姐的名字?” 陳詢聞聲立即叫車夫?qū)ⅠR車停下,去到那書肆中翻了翻,果見堆著的幾本書里全是如此,所有文章,全成了左敬之一人手筆。 等他看向那書皮,并非廉申所提的書局,便叫過那伙計,將十本全買了下來,又問道:“請問這本游記,可還有多的?” 伙計看他這氣勢,不敢多說,趕緊將他家主人請了出來,那店主一見這情形,趕緊對他笑道:“這位郎君,可是書不好?” “書很好,印得不好。” “這可不是印的,這是太學(xué)里出來的。” 陳詢挑眉,“太學(xué)生素日忙于學(xué)業(yè),又有朝廷的供養(yǎng),抄書怎掙得幾個錢,這樣耗精神的活,他們怎會干?您莫不是為了提價,故意說成這噱頭?!?/br> 店主大笑,“這比太學(xué)生的筆墨更難得,是太學(xué)中教大經(jīng)的馬博士從左太傅那里借的原本,親自抄了一冊,我家夫人的族姐是馬博士的如夫人,我一聽說又去借了抄本來,叫手底下的抄書匠堪堪抄了這二十本出來,若是賣得好了,再刻了雕版來印,郎君買這許多,可是要送友人?” 陳詢一笑,“我見其中內(nèi)容不錯,不過若是抄本,是否會有抄錯的地方?” 店主接連擺手,“這與馬博士親手抄的那本全無二致?!?/br> “您的意思是,馬博士給您的那一本,就是如此?” “自然如此?!?/br> 陳詢便不再多問,謝過了他后便將書都帶走,送了車中,正看到楚姜沉著臉將手上那本甩在地上。 便進車中將原委告訴了她。 楚姜冷哼一聲,看著書又更氣了,“又是這個馬瀾,前年他家兒媳還未過門他家那長子便病死了,他非上門逼著他那兒媳過門,去為他兒子守寡,有人上門去勸,他拿著一本《禮記》砸旁人腦袋上,說什么夫婦有義,他那親家臉皮子薄,竟也讓女兒過去了?!?/br> 陳詢聽她止住話,“后來呢?” 她諷笑一聲,“他那兒媳卻不是個好惹的,進了門之后不過幾個月便攪得他家宅不寧,不是攛掇著婆母打殺小婦,便是引誘著家中小姑們驕橫行事,他又要嚷著休了人家,他那兒媳卻死活不肯走了,他一提休棄便要尋死,還攛掇婆母為她過繼了一個嗣子,但凡宴會都要帶著那嗣子去,口口聲聲都是等馬瀾死了家產(chǎn)就是她們母子的?!?/br> 陳詢輕笑,“這不是報應(yīng)回去了?” “光聽前頭還覺得解氣,可是他那兒媳手段再好,也敵不過一個孝字,她婆母新喪,她就被送進了家廟里守喪,娘家不管她,她的舊故友人想去管卻被“家事”兩字駁回,若不是她那小姑子時時看顧她一二,怕是早便被折磨得沒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