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葉世文戴一頂鴨舌帽便出門。這個禮拜六,大角咀宣道堂,虔誠而落魄的曾慧云必定出現(xiàn)。 婦女團契是下午四點。 上次游戲機廳逃生后,他不肯再聯(lián)系白少華,漸漸地,白少華也不再找他。致電過豹哥,確認白少華性命無虞,葉世文深知這場賭局只能單刀赴會了。 從小到大,無數(shù)次聽人講過,不如算了吧。 群毆被打得鼻青臉腫,陳姐勸道,算了吧,你不夠狠心,不會是做古惑仔的料。20歲前考過叁次會考,第一次拿了六個E,徐智強勸道,算了吧,古惑仔怎會是讀書的料。 但他不想算了。 算了便是認輸,要將一切拱手相讓給屠振邦。要看著他贏足一世,由黑洗白,金錢權(quán)勢在手,如鞋底碾蟻一樣,輕賤所有人的生命。 絕不可能。 葉世文跟蹤曾慧云好些日子。聽罷那日洪正德與程真的對話,他沒想到這位洪sir是個局外人,屠振邦的眼線竟在慧云體聯(lián)。 曾慧云除了沖警察發(fā)脾氣,便是常常飄來這處,在耶穌面前沉默落淚。 豐腴富貴的婦人,如今瘦得像骷髏附體。 那只戴得緊實的結(jié)婚戒指,已有松動跡象。有一次,還從她激烈的肢體動作中甩了出來,砸在地面,只有助理唐玉薇急急忙忙去幫她撿。再后來,她不戴了,留一個印痕在無名指根。 馮敬棠不知所蹤,這段婚姻也不知所蹤。 她今日沒有先做禱告。 挑得極高的天花,深灰石材,敦實厚重,拱頂延伸到雙手無法觸及的地方,似一個龐大的懷抱。 教堂,是上帝設(shè)置來收集愁苦與懺悔的器皿,當(dāng)然不能狹隘。 曾慧云一雙大眼,往外張揚,沿四周梭巡,像在等人。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些女信眾,穿插在長條座椅當(dāng)中。接下來,無非是唱唱詩歌,間或做些贊美cao,分享靜默后的心事心得。 葉世文躲得很遠,在前端小門側(cè)邊立著。 穿黑袍的修女路過,看見葉世文,有些詫異,“先生,請問你……” “我姨媽今日參加團契?!蔽吹刃夼畣柾?,葉世文抬手一指,點著曾慧云的方向,“你知道的,曾女士最近經(jīng)常過來。她家里發(fā)生了一些事,大家都擔(dān)心她狀態(tài)不好,遣我來看著她,不要聲張,她現(xiàn)在心理很脆弱?!?/br> 修女望見曾慧云,點了點頭,靜靜走遠。 一聲頌唱低低起了音調(diào)。 曾慧云淚光泛濫,也跟著吶吶發(fā)聲。 “萬物的結(jié)局近了,所以我們要謹慎自守,儆醒禱告。最要緊的是彼此確實相愛,因為愛能遮掩許多的罪,因為愛能遮掩許多的罪……” 高高在上的斑斕窗欞,把光切割,卻切不出明顯形狀。 灘涂到每位婦人的發(fā)端,流動溢彩,像七竅的心。光便是主,包羅萬象,在撫摸每一處能籠罩的靈魂,不論美丑。 此時,秦仁青的老婆出現(xiàn)。 姍姍來遲,從后排快步往前,移動到曾慧云身旁。 葉世文往后側(cè)了側(cè)身,目光游離到大門以外。有兩個高大保鏢守著,怕是杜元派來盯緊秦仁青老婆的人。 秦仁青老婆只停留幾分鐘,交下一張卡片,便轉(zhuǎn)身走了。 曾慧云臉色慘淡。 怔怔然站在原地,直到唐玉薇湊近,跟她耳語幾句。 曾慧云眼內(nèi)迸發(fā)痛苦,拼命搖頭,搖得淚如珠灑。那張卡片捏成紙花,猶猶豫豫,臂墜千斤力,就是遞不出去。 教堂內(nèi)又開始哼唱。 “萬物的結(jié)局近了,所以我們要謹慎自守,儆醒禱告。最要緊的是彼此確實相愛,因為愛能遮掩許多的罪,因為愛能遮掩許多的罪……” 這次曾慧云沒有跟著唱。 唐玉薇奪過她手中卡片,兩片嘴唇翻飛起來,似乎在努力說服曾慧云。半分鐘后,唐玉薇也半含著淚,自顧自走了出去。 曾慧云乏力,跌坐在深木色的長椅上。 她淌了滿臉的淚。 葉世文看罷,心里有了幾分猜測與疑惑。秦仁青老婆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葉世文從小門出,步行緊跟唐玉薇。 她沒有駕車,獨自沿路邊疾走,匆匆拐進塘尾道。高跟鞋包裹纖瘦的腳,走得急了,身形稍有搖晃,顯然連思緒都在焦慮。 腳步卻不肯慢下。 終于從彌敦道穿過馬路,直入金巴利道。 旺角威利酒店。 葉世文抬眼一看,目光流露不屑。以秦曾二人的身家,開房來這種九流賓館,是何等齷齪的交易,生怕被人知曉。 秦仁青老婆,如今萬事要經(jīng)杜元授意。這回擺明要拖曾慧云下水,獻出愛徒,交換兒子?作惡動機合情合理,屠振邦與杜元又再置身事外。 這個嫖客是屠振邦的人,而且重要得能左右馮世雄生死。 葉世文也進了威利酒店,卻坐到狹隘大堂一角,拿鴨舌帽遮緊半張臉,目光瞄在前臺辦理登記手續(xù)的唐玉薇身上。 前臺人員似乎很不耐煩,“喂,你講大聲點啦!是訂幾月幾號的房?” 唐玉薇做的是虧心事,始終無法拔高音調(diào)。慌張地左右探望,又低聲道了個數(shù)字。 前臺嘴里不干不凈抱怨幾句,奪過唐玉薇的證件。前后翻看,又抬眼核對唐玉薇長相,潦草寫下信息后拋回給她。 “記得下午2點前來拿房,不拿就沒了,先給訂金。” 唐玉薇在掏錢。 葉世文在沉思。 整個慧云體聯(lián)的學(xué)生,也只有那些沒親沒故的最好利用。還能被杜元一眼挑中,想來想去,只有程珊。 只能是程珊。 年幼貌美的罪人之女,本就沒人在意。八年前曹勝炎那單案,當(dāng)時屠振邦的態(tài)度比秦仁青更著急。日日逼著杜元去追討款項,后來,連人都照殺。當(dāng)時自己一門心思撲在馮家,哪有細思過屠振邦的動機。 現(xiàn)在回頭,才驚覺屠振邦在意至此,是因為從中分了杯羹。商罪科里面的人,肯定早就搭上這條賊船。 如此著急獻程珊出去交換馮世雄? 那個洪sir,聽他說話真刺耳。本事不大,心比天高,一副假仁假義的精英模樣。還沒挖穿真相,他一定會阻擾馮世雄離開警署。 看來商罪科內(nèi)部也會有動作。 程真擺明不想幫杜元,唯有找洪正德。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說了半天恫嚇的話,打算靠這個叁流警察一網(wǎng)打盡所有人?最后只差開口求洪正德放他一條生路。 葉世文忍不住嘴角輕輕勾起。 傻女,哪有人這樣脅迫警察的? 等我來教你什么才叫威脅。 那個微型竊聽器,花了不少錢,他現(xiàn)在終于覺得回本。 今日出門前,葉世文聽見程真問旁邊隔間那個刻薄白領(lǐng)借洗頭水,語調(diào)客氣溫和,像吹在心池的一抹煦風(fēng)。 “請問可不可以借你的洗頭水用一次?我洗濕了頭,才發(fā)現(xiàn)我那瓶用完了。” “借?你摁兩泵然后還給我兩泵嗎?” “如果你想這樣的話,也不是不可以……” “你頭發(fā)那么長,用起來肯定不止兩泵啦!” 葉世文聽得有點不爽。這個刻薄白領(lǐng)一定顴高骨兇,滿臉惡煞,眉紋綠嘴繡紅,黃皮果樹上的烏鴉都比她慈眉善目。她不是說了會還嗎?借給她又如何?胸圍會少兩寸? 程真沒講話。 再細聽,她已吹干頭發(fā)自己出門去買洗頭水。 葉世文坐在威利酒店內(nèi),看見唐玉薇滿臉愁容地離開。程真,你傻不傻?就快被人設(shè)局冚家鏟了,還買什么洗頭水? 買人身意外險吧。 受益人記得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