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葉世文閉起眼。 他嗅著一屋熏鼻的酒精氣味,在腦海浮游的往事中,讓自己竭力保持清醒。 “真的不用麻藥?”豹哥穿針引線,又謹慎追問,“打穿的時候傷骨了,手心手背加起來起碼縫7針。” 葉世文從唇間擠出一個字,“縫。” 扎在皮rou里的痛,不及心痛。 黑市庸醫(yī),一向不與病患共情。賺叁五千快錢,日召一妓,得過且過。豹哥唯一后悔的是沒有去學婦科,幫人墮胎顯然能賺更多。 “縫好了,上不上夾板?” 葉世文搖頭。 豹哥從抽屜中拿出白紗布,邊扎邊笑,“你記不記得你十一歲那年?翻墻回家的時候跌到脫臼來找我,我當時也問你上不上夾板。你說不上,這樣回家你媽才不會擔心。” 葉世文睜開眼。 1984年2月5日,是葉綺媚31歲生日。 葉世文趁屠振邦去尖沙咀收數,翻墻離開他當時在北區(qū)的那幢舊屋。陳姐守著門口,從來不許葉世文私自回家。未發(fā)育起來的身板單薄,他十分艱難騎上墻頭,預判失敗,跳下來時手腕摔得脫臼。 十一歲小孩,連痛都不會忍。 滿臉淚水掏出僅有的錢,乘車去荃灣。在路上被陌生人叁番四次搭話,小朋友,你從何而來,去往何處,家里人呢? 葉世文一律不答,自顧自哭。 他從小在海壩街長大,知道家樓下轉過叁條暗巷,左邊倒數第四間鋪面有個叫豹哥的江湖郎中,無數次路過,總是挑逗葉世文。 他膚白眼大,豹哥以為是個女孩。 豹哥摸一摸葉世文手腕,“脫臼了,你身上有多少錢?” “你要多少?” “200?!?/br> “我只有100。” 豹哥受過傷,只剩一只眼,另一邊是假眼球。但無論怎樣掩飾與扮演,一張庸俗的臉總有兩款表情,左邊笑,右邊哭,極端得很。 像每個上他床的妓女,又像每個被他治的病患。 不是走極端,怎會來找他。 “100就100,照殺,上不上夾板?” “不上?!?/br> “就當我贈你了,不收錢?!?/br> 葉世文搖頭,“我媽見到會擔心我的。” 豹哥不置可否。 下一秒葉世文慘叫出聲,關節(jié)被托回原處。他又哭了,一雙倔強的眼紅出天際,顫著另一只手從口袋掏出皺巴巴的100。 豹哥瞄了過去,“喂,你袋里還有100,你騙我?!” 葉世文不要命似的跑了。 他跑到街角那間裕美餅屋,用余下的錢買了一個忌廉蛋糕。零星綴上糖水漬過的莓果,紅得廉價俗氣,在盒內散發(fā)異香。 葉世文坐在熟悉客廳里許久。 久到他趴在桌上睡著,被葉綺媚的開門聲驚醒。 “阿文?”葉綺媚一臉倦容,美目睜圓,“你怎么會回來的?誰讓你回來的?!” “阿媽……” 葉世文還未反應過來,葉綺媚便走近扯他。一想到屠振邦的嘴臉,葉綺媚脊骨騰起無數慌張,音調尖銳。 “屠爺說過,你十五歲前都不準回來,要跟著他做事!你為什么不聽話?!我不是跟你講得很清楚嗎,你無端端跑回來做什么!做什么!” 葉綺媚巴掌比語氣更急,啪啪打在葉世文背后。 “今日是你生日!” 葉世文大喊出聲,久久不能平息心中委屈。他望向葉綺媚,兩道濃眉緊擰,咬著唇,在忍淚。 他不是為了挨打才回來的。 葉綺媚一怔,目光游弋到桌上那個紙盒。 她叁十一歲了。 只有自己兒子記得。 良久,葉綺媚松開手,邁出半步,頹然地坐在餐椅上。長長頭發(fā)披散,熾熱的燈照不進她寒涼的心。一抬眼,葉世文發(fā)短肩薄,立在身旁。 他長高了些,卻很瘦。 天生注定孤單的孩子,缺乏豐盛童年,從不抱怨。葉世文早熟,夾縫中生出這份伶仃的愛,盡數獻給唯一母親。 人在少時,往往更愿意付出。 也不愛計較,只要你笑一笑,他便覺滿足。 “你買的?”葉綺媚問道,“在哪里買的?” “樓下裕美?!比~世文小聲回答,“只剩下這只了。” 葉綺媚伸手,拆開彩帶的活結。掀起盒面時,那股甜膩香氣也冒了出來,驅走不少初春冷意。 她側過頭,“火機呢?生日要點蠟燭的?!?/br> 葉世文得令,眉梢眼角都快活起來。顧不上方才被責備的委屈,急急跑去廚房,又急急跑了回來。 一支粉色蠟燭燃起。 “阿媽,你許了什么愿?” “不能講,講了就實現不了。” 葉世文認真凝視葉綺媚。他十一歲了,懂些是非,能辨美丑,室燈再亮堂,燭火再耀眼,也奪不走葉綺媚的艷光。 “阿媽,你好靚啊?!?/br> 葉綺媚切蛋糕的手一滯。 葉世文以為她惱了,立即解釋,“我講真的,不是騙你的!” 葉綺媚沒回應。 千萬遍聽男人用高高低低的語氣說這句話,隱晦也好,yin穢也罷,以為自己早就麻木了。靚?有什么用,淪為玩物的必要條件而已。 這刻,卻是第一次聽人真心贊她。 葉綺媚切一塊蛋糕,放在碟里。用叉子捻下一抹純白忌廉,遞到葉世文面前,“你買的,第一口給你?!?/br> 葉世文張嘴咽下。 看見葉綺媚眼眶逐漸透紅,葉世文很困惑。 “阿媽,為什么要哭?生日不能哭。” “因為阿媽開心?!比~綺媚禁不住連連落淚,細白的手不停顫抖,“阿文,有你這個兒子,我真的好開心?!?/br> 那一晚,葉世文沒講自己受傷。 葉綺媚也沒問。 記憶里那顆浸過糖水的莓果,膩得讓人皺眉。許是這一生吃糖次數太少,那種甜隨年歲漸長,在味蕾愈發(fā)清晰。 母子一場,我與你共享過這顆果實,也叫緣分。 葉世文從葉綺媚床邊站起。 他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頭皮麻得像后腦挨了一記悶棍,“阿媽,你在講什么?” “你不是馮敬棠親生子?!比~綺媚又說了一遍,“他不是你爸?!?/br> “那我是誰的兒子?” 葉綺媚笑了。 她總是這樣,不該笑的時候笑,不該哭的時候哭。永遠與別人相反,貌美而可怕,像活在另一個世界,那里人人都受她詛咒。 她低聲道,“我自己都不知道。在馮敬棠拋棄我之后,屠振邦逼我陪過幾個男人……” 當發(fā)現懷孕那刻,葉綺媚只覺得天塌了。猛力捶著自己平坦肚皮,恨不得把這個孽種生生從體內剝離。想死,卻不忿,因惱成恨只需短短數日,這一生不能就此罷休。 一切都是因為馮敬棠。 她誘來了他。已婚?那又如何,世上沒有不愛腥的貓兒??旎钜灰?,做個便宜老爹,你想登廟堂,我就拖你下地獄。 不讓任何男人好過。 “你為什么要跟我講?”葉世文只覺得憤怒,像困獸掙扎,拔高音量沖她大喊,“為什么要現在才跟我講!” 葉綺媚自顧自說,“他與曾慧云結婚登了報,婚禮搞得好隆重,個個都在猜他要當大官了。半個新界的人都知道我跟過他,屠振邦早就盯上我。阿文,現在我快死了,你還有機會。如果你不是馮敬棠兒子,我們活不到今日。這條命,哪里由得我自己話事?” “你別怨我,我真的沒辦法,我這一世人只有你了,只能靠你了。你先去哄好馮敬棠,屠振邦求財,會讓你入馮家?guī)退?。我死了,你就不用再顧及我,他們威脅不了你?!?/br> “你不殺了他們,這么多年的委屈,就白受了?!?/br> 葉世文啞言。 他幼時便格外體貼母親,飲飽了奶,一覺安眠,從不在半夜驚擾葉綺媚。長大了,也懂哄人,只要是葉綺媚想聽的話,他能講叁日叁夜。 自殺,他甘愿陪。上契,他也肯去。 他的底線是做一個私生子,不能示人,處處低頭。 如今,連卑微到貼在地上的自尊都碎了。 校服恤衫的一角,有塊洗不掉的血跡,很淡很淡。葉綺媚卻盯緊那一塊污穢,不肯與葉世文對視。 “阿媽,你到底有沒有把我當成你的兒子?” 葉綺媚收起所有離奇笑容,突然哭了出來。這次眼淚喪失演技,道不盡哀愁。那顆往昔的糖水莓果,她也記得,是叁十七載苦澀人生里唯一的甜。 可惜,只嘗過一次。 終究是命薄沒緣分。 “對不起,阿文,你是我報復他們的一只棋?!?/br> 金屬剪刀擲入不銹鋼缽內,哐當一聲,很響。 豹哥貼好紗布,“你看,包得多靚?!?/br> 葉世文稍稍活動手腕,從椅上起身,“我今晚來,別講出去。” “行啦——”豹哥擺擺手,“這次是誰追殺你?” “想知道?” “別講!”豹哥識趣打斷,“我還想做多兩年生意,快點走!” “有沒有干凈衫褲?我換一套?!?/br> 葉世文從豹哥診所出來,穿了件洗得發(fā)舊的牛仔外套。有些短,遮不住腰,露出打底透薄的白T恤。 血腥被滌蕩得一干二凈。 他穿過夜半叁更的暗巷轉角。美足按摩店早已換作靚芳發(fā)廊屋,換湯不換藥,燈飾鋪塵,照樣有齷齪交易可做。 八姑的士多店大門緊閉。 聽說她孫兒前兩年隨父母移民,講一口地道英文,再也唱不出那句,“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落床……” 那首童謠葉綺媚也哼過。 當夜幕凝重,心事沉默,時間又算得上什么? 它從來不管生死,分秒不停。 那一晚的秘密,葉綺媚用余下性命交換。凌晨在房內割脈自殺,舊宅變兇宅,從此她艷名在外,人人嗟嘆。 葉世文在黑暗中掏出手機。 “你在哪里?我現在去找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