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月光光,照地堂,蝦仔你乖乖訓(xùn)落床……” 葉世文從暗巷轉(zhuǎn)角穿過。形單吊影,路燈拉出他這兩年躥得頗高的身姿,拔尖似的往上長,發(fā)頂堪堪磨過美足按摩店外旋轉(zhuǎn)不停的剝漆飾燈。 兩條長腿行進帶風(fēng),校服恤衫揚起少年人的瘦削。 八姑在士多店外的藤椅上抱孫。 她瞇著眼,喉音高高低低,靠鼻腔哼出經(jīng)年不衰的歌。一老一小,衣衫單薄,陳舊葵扇輕輕招搖,在這偏隅陋街內(nèi),憑一首童謠交換呵護。 時間便靜止了。 葉世文側(cè)頭,視線在睡相安分的嬰孩臉頰稍頓,又收回,抬腿轉(zhuǎn)入樓道。 這是1990年的中秋。 葉世文進屋,已聽見人聲??蛷d擺了紅的黃的,一堆光鮮紙盒,寫滿療效快治愈力強,全是連醫(yī)生都不敢保證的妙手回春。 飲藥如同飲蠱。 他把空無一物的書包隨意拋開。走了叁四步,見葉綺媚房門大敞,里面坐立著幾個男人,還有特意煲了湯來的陳姐。 “契爺,元哥,陳姐?!比~世文目光回到毫無血色的葉綺媚臉上,多了無限悲傷,“阿媽?!?/br> “又去哪里鬼混?今日中秋,你這個鐘數(shù)才回家,心里還有沒有你媽!” 屠振邦怒目一睜,只差要葉世文跪下。 杜元卻開口,語氣很溫和,“大伯,世文還小,需要教的。” “我沒出去鬼混。”葉世文低聲答道,“被miss罰留堂而已?!?/br> 他聽徐智強說,觀塘有個神醫(yī)專治肺癌,五臟六腑咳出來,也能照樣給你安回去。葉世文信以為真,逃課去觀塘,可惜神醫(yī)對著葉綺媚病歷只有嘆息。 “擴散成這樣,靚仔,華佗再世都沒用了?!?/br> 趕回學(xué)校偏偏不走運,他被老師抓住。 “十七歲了,還罰留堂,你羞不羞?若今日不是中秋,我肯定替你媽動手教你!”屠振邦把視線轉(zhuǎn)回葉綺媚身上,“綺媚,你放心,不用心疼錢?,F(xiàn)在醫(yī)學(xué)昌明,晚期癌癥也能治好,有什么需要盡管開口?!?/br> “屠爺有心了?!比~綺媚幽幽地說,“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這條命,也就這樣了吧?!?/br> “怎么說這些晦氣話呢?”杜元打斷葉綺媚,“再不行我打電話回溫哥華,我岳父在那邊也有認識醫(yī)生,請過來幫你治?!?/br> “我們兩母子這么多年,給你們添太多麻煩了,真的不用?!?/br> 杜元又問,“那個男人沒來看過你?” 葉綺媚垂下濃密眼睫,看不清她在思慮什么,聲音依舊很低,“他太忙了,立法會準備搞直選,港英支持他占席,聽說回歸前一定要搞這個政改?!蓖nD兩秒,“他打過很多次電話,又讓財務(wù)送錢來,他心里有我的?!?/br> “看都不看,也叫心里有你?”杜元語氣不屑,手掌帶著安撫,輕輕拍她手背,“媚姐,我替你不值而已?!?/br> 葉綺媚立即把手收回。 “阿文是他兒子,怎么可能心里沒我們母子呢?” 她抬起頭,只看見葉世文瞳孔里充滿不加掩飾的憤怒。 他一向厭惡男人碰她。 葉綺媚語氣溫柔,“阿文,你過來?!?/br> 葉世文沉默幾秒,才肯邁腿。一步一近,把一心求死的葉綺媚望得更加真切。他的母親宛如病中維納斯,垂死之際,美艷不減當年。要是讓曾慧云看見,能氣得咬斷牙根。 她不肯做任何治療。 也不肯吃藥。 痛了,便忍,忍不住,便哭,咳出血來,洗一洗臉,又當作無事。她要所有人都記住她這副模樣,這副不堪一生的暴烈寫照。 葉世文落座床邊椅子。 “屠爺——”葉綺媚把臉轉(zhuǎn)向屠振邦,“我時日無多了,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屠振邦沉吟幾秒,卻不推拒,“你講,只要我能做到,都答應(yīng)你?!?/br> “你給阿文回馮家吧。”葉綺媚落下清淚,瞬間顯得無限可憐,“他這世人,都沒有阿爸。跟了你七年,也替你辦過不少事。書念得差,人又倔強,怕是以后你收山了,他也幫不上你什么。你就當可憐我這個快死的人,讓他回馮家。我們兩母子欠你的恩情,我來世再做牛做馬報答你。” 她說得肝腸寸斷。 長睫只是飄飄一掀,臉龐便爬滿哀傷的淚。葉世文手心握拳,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整屋人突然全部啞了。 都在等屠振邦的回應(yīng)。 只聽他長長嘆一口氣,不知是無奈還是妥協(xié),有些怨懟,“說回就回?綺媚,上契是拜過關(guān)二爺?shù)??!?/br> 葉綺媚似是早就知道屠振邦會推搪,又低聲道,“屠爺,只是我的一個心愿而已。無論回不回馮家,阿文照樣是你契仔,你開口,他絕對服從。”她伸手扯住葉世文手臂,“阿文,你說是不是?” 葉世文感覺到葉綺媚指甲的銳利。 她幾乎是竭盡全力地掐入他的臂側(cè)。 “是?!比~世文面無表情地回答。 屠振邦目光在這兩母子交纏的手與臂間停留,又抬眼,和坐在對面不發(fā)一言的杜元交換眼風(fēng)。 他們早已知道馮敬棠要乘勢而上。 看來葉綺媚是打算放手一搏,賭馮敬棠對她殘存幾分薄情,能給葉世文留一碗馮家的飯。 屠振邦點了點頭,沒答肯或不肯,“遲些再講,你先好好休息。今晚是中秋,陳姐也要趕回去拜月,我過段日子再來看你?!?/br> 葉綺媚的淚停了。 “阿文,幫我送送屠爺。” 一屋幾人走到門口,屠振邦回頭,沉默注視與葉綺媚長得十足相似的葉世文。這些年,也打過,罵過,教訓(xùn)過,葉世文仍是這副毫無大志的墮落作派。不給他做堂主,他是真的連爭取的心思都沒有。 十幾歲少年,很稚氣。假裝奉承也帶叁分生硬,葉世文有恨,絕非真心入黑道。 但想回馮家?也要看馮敬棠肯不肯。 “世文?!蓖勒癜铋_口,語氣很冷,“好好陪你媽,她養(yǎng)大你,不容易的?!?/br> 門關(guān)上了。 葉世文靜靜立在客廳。他知道,從叁樓下到一樓,需要幾分幾秒;也知道,從陽臺把花盆拋下,能砸出幾道血痕。這些堆砌在桌上的補品,嶄新靚麗,像一張張額度慷慨的嫖資。 假惺惺地補償他們母子賤賣過的人生。 葉世文回到房內(nèi),葉綺媚低眉垂目,似是累極了。 “阿媽,你先休息一下吧。” “過來。”葉綺媚抬起頭,拍一拍自己床邊位置,“兒子,過來?!?/br> 葉世文走過去,坐下。 他湊得很近,近得葉綺媚的手指能在他臉頰游走。此刻的母親,太過溫柔。像八姑抱著那個襁褓里的孫兒一樣,掌心帶暖,一呵一拍,便能讓葉世文長久沉溺在這瞬間。 “阿文,你聽我講——”葉綺媚開口,“你一定要回馮家。” “我入了洪安,他那么要面子,不會認我的?!?/br> “他會認的,我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只要你順從他心意,他一定會認你。” 葉世文想起那個久未謀面的生父,頓時惱了,“阿媽,你為什么要幫他說話?你病那么久,他只打了四次電話,給點閑錢,打發(fā)乞丐嗎?況且契爺是什么人,你也清楚,他剛剛沒答應(yīng)你的。我要脫離幫會,至少剝一層皮,為了那個老豆?根本不值得!他不要我,我也不要他!” “回去?!比~綺媚語氣篤定,“是爭是搶,要錢要人,你自己決定。我只要你殺了屠振邦,與馮敬棠。” 葉世文怔在原地。 葉綺媚嘴角一挑,如媚行的鬼。 “你不是馮敬棠的親生子?!?/br> ——————————————————————————— 這本想沖多點珠珠,努力日更的阿丁求珠珠,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