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元朗屏唐南街,有一幢廢舊工業(yè)大廈。 是屠振邦私下行刑的處決場。 它與全港其余遭遇遺棄的建筑物一樣,沉悶無聲,在道路邊角頹靡佇立。五層高,被鋼筋水泥構(gòu)架的生命,憑深扎地底的樁柱,吊著殘存的一息。 就是死不了。 它們是體蘚,是皰疹,是陰陰濕濕避人耳目,在皮膚科診室掀起衣擺露出的難堪。 爛尾樓,是城市不愿示人的病。 車輪剎得十分用力。一個甩尾,橫在叁樓晦暗不明的空置區(qū)域,揚起的塵黏附車身。進(jìn)了這幢樓,連人帶車,都涂上陳舊顏色。 被吊頂罩燈高高一照,仿似包公審犯人—— 一晚定生死。 葉世文下車。姿態(tài)假意從容,身上的汗未曾干過。遠(yuǎn)遠(yuǎn)便見一張擦拭干凈的長方木桌,圍坐的都是熟人。 馮敬棠與屠振邦。 馮敬棠被一通陌生電話騙出立法會大樓,上了黑車。以為是綁架,在路上哀求半天。他一個議員,不甚值錢,綁他不如去綁剛剛升任財政司的梁生。 他知道梁生今日會去哪里。 車內(nèi)人人沉默,直到馮敬棠講到嘴唇發(fā)干,下車后遮眼的布條掀起,看見多年未見的屠振邦。 洗白走正路的社團(tuán)大佬綁rou票,這回要的不是錢。 馮敬棠側(cè)過頭,對上葉世文視線。他也擔(dān)憂性命不保,卻掩不住無盡痛心失望。葉世文別過眼,去看屠振邦。 多少年了? 十歲那次,他登門,在葉綺媚腿旁擺下一迭銀碼闊綽的紙鈔。那只半顯老態(tài)的手,摸在葉綺媚細(xì)白膝蓋,來來回回,似是想安撫她微微發(fā)抖的身體。 “馮敬棠不認(rèn)他?” “屠爺,他認(rèn)的,但是……” “哎,不用講了,你一個女人養(yǎng)兒子不容易。我也是可憐世文,沒老豆在身邊的男仔,容易行差踏錯。” 那只手摸入裙底,葉綺媚夾緊雙腿抵御,渾身僵硬。 “讓他上契吧,以后我名正言順照應(yīng)你們母子?!?/br> “屠爺……”葉綺媚抽噎,“阿文入會,馮家不會要他的,我?guī)筒涣四恪!?/br> “你想以后全新界的男人都進(jìn)你屋?若他不是馮敬棠的種,還沒資格做我契仔呢?!?/br> 葉綺媚含淚沉默。 葉世文從小就失眠。沒看過鬼片,但總覺得聽見鬼叫,斷斷續(xù)續(xù),如泣如訴,是葉綺媚壓低聲線的哀怨。 她怨了一世。 葉世文沒有停留,直接走到桌邊。拉開木椅,堂而皇之坐下,一點也不像一個赴死的人。 怕死,他活不到今日。 屠振邦終于抬眼去看葉世文。這個契仔,十足氣派,肩平腿長,模樣惹眼,13歲就收情信收到書包裝不下,天生多情。 所以易遭【情】字戲弄。 “來了?”屠振邦先開口,“我剛剛還在跟你爸打賭。他說你來不了,差佬會在Parco帶走你。我說你做人老爸,一點也不懂這個兒子,他絕對能全身而退?!?/br> “馮議員,你輸了?!?/br> 葉世文沒說話。 馮敬棠終于知道,今日下午秦仁青被擒,馮世雄被捕。這場死局,全部源于葉世文這只白眼狼,放在膝上的手攥成拳頭。 “世文,是不是你?” “是我什么?”葉世文終于開口,“你想問什么?” 馮敬棠語氣憤懣,扯高嗓子喊,“慧云體聯(lián)衛(wèi)生問題,陳康寧叔侄貪污,世雄染毒,包括秦仁青把錢給到Parco,都是你安排的,是不是?!” 葉世文望向儀態(tài)盡失的馮敬棠。人是會老的,先發(fā)頂變白,然后眼皮耷落,軀殼水分遭歲月蒸干,皺紋與色素同時沉積。 一個噩耗就能把風(fēng)度翩翩的馮議員從神壇打落。 一支兌了半粒四仔的煙就能將馮世雄推入萬丈深淵。 馮家男人,只顧臉面,沒一個有本事。 “是又如何?”葉世文收回視線,“難道他們本身就一點問題都沒有嗎?他們敢保證自己是無辜的,是清白的,是一心一意為你著想的?貪甚近于貧,一切都是他們咎由自取?!?/br> “那個是你大哥!”馮敬棠眼眶透紅,說得咬牙切齒,“世雄是你大哥,血脈相連的兩兄弟!你下這種毒手,簡直良心狗肺,你媽是怎么教你的!” “那你問下馮世雄,有沒有把我當(dāng)親弟?”葉世文笑了,“再問下你自己,有沒有把葉綺媚當(dāng)成老婆?” 馮敬棠頓時失聲。 葉世文卻繼續(xù)說,“這么多年,你來看過我們母子多少次?你自己數(shù)過沒有?”他直視馮敬棠蒼白臉色,“我有數(shù)。在她死之前,你來過十五次,平均一年不到一次。我進(jìn)了洪安之后,你更不愿意來了?!?/br> “馮敬棠,她16歲就跟了你。16歲,連中學(xué)都沒念完的未成年,你認(rèn)為你是我爸?你配做我爸?你就是個強jian犯?!?/br> 強jian一個女人的無邪歲月,純真未來,把她扼殺在37歲那年,連半生都邁不過去。高高在上的馮議員,也有yin賤無恥的下等人格。 此時此刻,再無表演下去的必要。這些話說與不說,刪改不了葉綺媚含恨而終的嗟嘆。 不過是陳年舊事罷了。 葉世文目光如湖,靜得出奇。 馮敬棠眉心抽搐。 這張與葉綺媚極似的臉,平靜皮囊下靈魂扭曲,冷漠譴責(zé)他的貪色虛偽。她是自愿的,可惜他沒膽講,這句話一出口,更顯得他齷齪下流。 他比葉綺媚年長7歲,說誘jian也不為過。 “我早就說過,我會彌補你!”馮敬棠胸口起伏,“你媽可以怨我憎我,但你不能!因為你是兒子,我是老爸,你這條命是我給你的!你想要兆陽,我也可以給你,但你不應(yīng)該害世雄!” “我等不及了?!比~世文又笑,轉(zhuǎn)頭去望一臉看戲的屠振邦,“因為屠爺?shù)炔患傲?。?/br> 連契爺都不叫了。 今夜,怕是魂斷元朗,父子情終于此。 屠振邦舒一口氣,朝站在原處的杜元拋了道眼風(fēng)。不知從哪里嫁接過來的天線,臟黑粗實,駁在一臺笨重電視機上。 “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立法會講程序,黑社會也講規(guī)矩?!蓖勒癜钆d致滿滿,沖失魂落魄的馮敬棠開口,“馮議員,你一向嫌我出身不好。但你別說,這次全靠有我?!?/br> “你以為他只是想構(gòu)陷兄弟?”屠振邦笑意漸深,“他不是為了他媽,是為了他自己而已。你不懂管教兒子,今日我就替你管教。” 葉世文心尖一緊。 電視被杜元打開。 葉世文抬眼,渾身血液凍在這個初春的夜。 徐智強屈膝跪趴,嘴巴貼上膠布,正被杜元的人裝入木箱里。過分狹窄的空間,他蜷起身體,鐵錘敲著螺絲釘,敲緊所有逃生機會。 螺絲釘,準(zhǔn)頭太小,錘柄也有失手的時候。一個晃神,狠狠砸在徐智強身上,惹來鼻腔內(nèi)無盡哀嚎。 像待宰前挨打的豬。 “放過他……”葉世文未等屠振邦開口,聲線震顫地求,“屠爺,放過阿強,有什么事我一人承擔(dān)?!?/br> 杜元出手,徐智強會比死更難受。 “世文,現(xiàn)在才來講義氣?你與阿強在我祠堂拜過關(guān)二爺,燒過黃紙,立誓的時候不記得了?忠心義氣公侯位,jian臣反骨刀下終。無論明朝,還是紅港,求財還是求生,叁百年來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矢志不變?!?/br> 馮敬棠從未見過這種陣仗,已經(jīng)滿身冷汗。 屠振邦老目一斂,帶了鄙夷和不屑,與恐慌的馮敬棠對視,“馮議員,你們講契約精神,講程序正義。我們洪門,也講一個義字,鏟除jian細(xì),責(zé)無旁貸。今日是葉世文反骨,想一人食兩家。你的他要,我的,他都要?!?/br> 畫面被轉(zhuǎn)接到一個片段里。 馮世雄開口說話。 秦仁青也開口說話。 是跑馬地包廂。 馮敬棠臉色比夜晚冰涼。向來聰明,他怎會不知這是葉世文打算拿來威脅父兄的證據(jù)。原來從一開始,他要的是整個馮家。 而不是做馮敬棠的兒子。 葉世文稍稍往后,腰脊觸及鐵椅靠背,金屬配件的冷,用體溫捂不熱。環(huán)顧四周各人站位,他在忖度,要搶走誰腰上的槍,才能逃出生天? 畫面消失了。 又傳來葉世文與徐智強商議的聲音。一句接一句,如何摧毀馮世雄,如何嘲諷曾慧云,如何利用秦仁青,如何敷衍屠振邦,過分清晰。車上那只tweety,毛絨絨,黃澄澄,無辜神情是世間最惡毒的行兇工具。 與程真不相伯仲。 葉世文在看見那個竊聽器的時候就料到了。 但真的親耳所聞,心里竟會痛得魂飛魄散,像溺斃在水里,狠狠死過一回。他真的可以奉送一切,幻想余生爭吵到老,吻她半輩子,未嘗不是一樁佳話。 可惜她的不愿意,是真的不愿意。 哪有什么欲拒還迎,相處每一秒,都是勾魂奪命。 八年前,他就不應(yīng)該心軟那一回。 杜元把電視關(guān)上。 目光流連在馮敬棠與葉世文的臉,果然是父子,顏色蒼白得一致。他踱步走到馮敬棠身后,掏出手槍。 馮敬棠尚未從傷感中回神,就被嚇得渾身戰(zhàn)栗,話也說不清楚。 “屠爺,我,我沒得罪過你……” 屠振邦瞄了眼馮敬棠,又揚手制止杜元,“世文,你說怎么處置你爸比較好?” 葉世文忍下所有翻涌憎恨,與持槍杜元對視,目光轉(zhuǎn)向馮敬棠,再落到屠振邦蒼老矍鑠的臉龐。 他出神兩秒。在想,若我也老去,會不會與屠振邦有些相似? 怎么可能呢。 由始至終,他唯一像的,是葉綺媚。 “Parco和慧云體聯(lián)的資金來源會被調(diào)查,但馮世雄個人賬戶是干凈的。馮敬棠背后是港英,已經(jīng)通過基督學(xué)校和馮世雄個人名義注資到兆陽那塊地了。屠爺,你的期貨公司不過是個套錢的殼,1633那只股票與你根本無關(guān),是你拿來騙我的,你一早就知道我在防你和秦仁青?!?/br> “你將期貨公司轉(zhuǎn)到楊定堅名下,讓他cao作做空建材期貨。期貨公司要投資者繳納差額,我猜秦仁青的錢全部扔進(jìn)去了,不夠錢繳差額,于是你就慫恿楊定堅幫他違法cao作免繳。轉(zhuǎn)個身,收集好證據(jù)將他們兩個捅給商罪科。搞那么多事,無非是想要所有人的錢,包括兆陽那塊地?!?/br> “你借秦仁青搭線,有了錢,但你沒資源。馮敬棠有資源,但是不夠錢。是你一人想食兩家,不是我?!?/br> 葉世文穩(wěn)住呼吸,“現(xiàn)在你終于等到了,兆陽最大的股東是我,外資接觸過的人也是我。你想要這塊地,我可以給你,但馮敬棠不能死于他殺,這樣我沒辦法向外資解釋?!?/br> 他終于把目光落回馮敬棠血色盡失的臉。 “要不失蹤,要不自殺,自己選吧?!?/br> “葉世文!”馮敬棠雙眼幾欲爆出眼眶,手掌撐在桌上才不至于整個人滑倒落地,“你還……是不是人?!他只是你上契的老爸,我才是你親生老爸!” 生死一瞬,他要舍棄生父,保全自己。 葉世文竟有想笑的沖動,嘴角十足嘲諷,“是你先不要我的,阿爸?!?/br> 那日他剃了一個寸短的頭,規(guī)規(guī)矩矩,坐在灣仔利園山道西餐廳外擺傘下。馮敬棠至今記得,對面就是鉅記,rou脯葷氣與杏仁奶香沿街迭蕩,顯得葉世文略帶窘迫的笑容十分卑微。 明明長相出眾,卻無半點自傲。 他說考上了大學(xué),要馮敬棠不用擔(dān)憂,學(xué)費他自己去賺。說早就離開洪安了,與屠振邦毫無瓜葛,想堂堂正正做人。 野養(yǎng)在外的兒子,乖巧得讓人心疼。 從一開始,他便慣會討好,偶爾痞氣也只當(dāng)性情耿直罷了。曾慧云咒罵過葉氏母子虛偽,下流,賤人生賤種,那款可憐模樣只有你馮敬棠會心軟。 他們可是混江湖的人。 吞聲忍氣,不過是逢場作戲。 馮敬棠醒悟太遲。 屠振邦聽罷,忍不住在心底感慨。若這是他親生兒子,該多么好,能替他打下整個紅港的江山。老天厚賞馮敬棠,偏偏不懂珍惜,葉綺媚沒了,如今連葉世文也沒了。 “馮議員,我看你也不像有膽量自殺的人?!倍旁聊煌?,終于開口,“剛才你也看到阿強的待遇,這是我們洪安style,要不要試試?割開肚皮,沉到海底,一千米遠(yuǎn)的鯊魚都能聞見腥味。你放心,尸骨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 “你……你們……”馮敬棠冷汗滴在頸側(cè),“我……” 他已無法說出完整的話。 然后便閉嘴。 一大一小的聲響,槍開在馮敬棠腦后,前額磕在桌上。他像個酗酒過度的人,前一秒仍在感慨世事無常,下一秒立即在夢鄉(xiāng)昏厥。 這一覺,馮敬棠醒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