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五十分，警察終于離開。

    前臺敲門的手一直震顫，提著早已放涼的檸啡配蛋治，聲音吶吶，如幼蚊求饒。

    “葉生，你的……”

    “出去。”

    葉世文頭也沒抬。

    辦公室與慘遭洗劫毫無二致，警察從不跟罪犯講體面。保險柜被翻透，印鑒隨意丟開，像一盤挫敗散棋，棄子滿地。

    洪正德最后狠狠剜了葉世文一眼，命人捧兩大箱東西浩浩蕩蕩離開。

    他終于接通徐智強電話。

    那端的人呼天搶地，“文哥！我的大佬??！你搞什么？！我打了兩個鐘電話你都不接！”

    “秦仁青出事了?！比~世文聲線低沉，“他的錢來路有問題，差佬剛剛搜完Parco?！?/br>
    徐智強震驚得半天說不出一個字。

    不知過了多久，他咬緊牙關，替葉世文難受，“文哥，阿，呸！她才不是我大嫂，程真她，她……”

    縱火案真相溫度過高，燙得徐智強口齒難清，不敢妄言。

    葉世文心臟發(fā)緊，“你講?！?/br>
    “她是曹勝炎女兒，那個曹思辰?。　毙熘菑姾喼毕氚蔚稊厝?，“你記不記得曹勝炎？八年前的大馬銀行執(zhí)行主席助理，當時屠爺收了秦仁青的錢，叫我們?nèi)娂t油那個曹勝炎??！杜師爺還私自劏了幾個有錢佬，追回大部分投資款，幫秦仁青洗脫嫌疑！93年曹勝炎老婆林媛在公寓燒死，兩個女兒在醫(yī)院人間蒸發(fā)，一大一小，剛好就是程真同程珊的年紀！”

    這回輪到葉世文說不出話。

    他從沙發(fā)上站起。一整日滴水未進，胃痛襲來，薄汗把襯衫黏緊，成為他剝不掉的第二層皮膚。

    濕氣分外滲人。

    “還有……翟美玲失蹤了。寶姐叁日前見過她一次，說要跟楊定堅去看樓。一去，就沒再回來?！?/br>
    “是屠振邦?！?/br>
    葉世文緩慢掀眼，望向深不見底的海。天色晦澀，本應湛藍如粼的水域，沉沉靄靄，像人死后火化的尸灰。

    他甚至聽見海鷗嘶啞地叫，由近及遠，翼下的風隨振翅回旋，卷走所有生機。

    “阿強，這招叫將計就計。從一開始，什么都是假的。”

    徐智強連呼吸都在壓抑，“文哥……我們……”

    曹勝炎曾是秦仁青的座上賓。那樁私自挪用投資款的陳年舊案，葉世文記得，是因為那是他回馮家前最后一次幫屠振邦做壞事。

    八年前后，兩場浩劫，屠振邦竟然毫發(fā)無損？看來警察里有他的人。馮世雄也被帶走，之后肯定是馮敬棠，然后——

    一個巨大隱憂在葉世文腦海形成。

    “去沙咀道！”

    他連外套也不要了，一邊往外疾步跑出，一邊急切交代，“你立即去我媽那個檔口幫我拿走那份錄影，快！”

    跑到電梯間，他用力猛摁下行鍵，“拿完之后去B仔住那里匯合，如果我沒出現(xiàn)，你們明日早上就飛臺中！”

    “好！”

    電梯門打開，葉世文掛斷電話，又撥出另一個號碼，“你現(xiàn)在去棉登大廈叁樓等我?！?/br>
    葉世文趕到地下停車場。

    他把手提電話拋至中控臺，掌心透出薄薄一層冷汗。太陽xue下筋脈沖撞，疼痛企圖敲穿顱底竄逃。抬起頭，只見那只黃得奪目的tweety，日夜對望，大大的眼，翹翹的嘴。

    葉世文伸手去拿。

    他捏得很用力，恨不能把這個陳舊公仔當成她，捏得魂飛魄散。指腹下的手感產(chǎn)生變化，他用力按了幾處，似觸電般驚著，猛地把拉鏈撕開，那道黃符跌在腿上。

    頭部棉花被挖了出來。

    黑色竊聽器也被挖了出來。

    葉世文目光停滯兩秒，瞳孔在幻象里嚇成針尖。他立即把線扯斷，積木大小的塑料殼被狠擲在前擋風玻璃上。保時捷，保證時速，也保證昂貴。玻璃毫發(fā)無損，倒是葉世文雙手布滿泄力后的紅痕。

    他猛捶自己胸口兩下，才吐出一口氣來。

    又瞬間被鋪天蓋地的心痛震怒塞滿氣管，恨意沖出四肢，眼眶熱紅，喉關發(fā)酸。

    她在笑，又在惱，一雙圓眼，流轉(zhuǎn)所有他愛看的七情六欲。不妖不艷，偏生得一張口不對心的嘴，道盡所有他愛聽的低吟膩叫。

    貪歡惹的禍。

    她毫無人性，不留給自己半分愛情。

    “阿文，我怕，怕你有一日會憎我?！?/br>
    他是不是已經(jīng)輸了？

    “如果有那一日，你會死在我手里?！?/br>
    葉世文啟動車子。

    他不能輸。

    講好的，就算下地獄我也要帶上你，程真。

    △△△

    白少華穿一件黑色T恤，身板瘦削，在斜陽剛落之際疾步趕來棉登大廈。被葉世文訓練多年，顴上那雙黝黑的眼像初生狼崽，隱現(xiàn)綠光，望人時總掩飾不了混街頭的戾氣。

    他的右手是六指。

    11歲時想拿刀自行切斷。葉世文路過，銜一支云斯頓煙，白恤衫黑西褲，跟不上身高的褲長露出一截腳踝。蹲下后，褲腿往上縮，連汗毛也在招搖。

    那時的他已初備發(fā)育規(guī)模，體格抽筋剝芽般往上竄，少年荷爾蒙溢滿整張俊臉。

    “不怕痛??？”

    白少華抬頭，臉頰有塊淤青，“情愿痛也不想被人笑。”

    “有膽切自己沒膽切別人？斷了照樣有人笑你?！?/br>
    葉世文從書包里掏了一根短鋼棍給白少華。

    “跟我啦，保你橫行荃灣?！?/br>
    “真的？”

    葉世文笑了，“我等下要去夾（綁）官立中學的肥標，就是打你那個，一起？”

    “多少個人？”

    “加上你，兩個?！?/br>
    白少華皺眉，“會不會打不贏？”

    葉世文不答這個問題，“肥標老豆開BENZ喔。”

    “……好。”

    那日他們把劫來的錢揮霍在龍鳳大廈后巷的游戲機室，玩一個通宵的【合金彈頭】。

    “叼，快死啦，打啦傻仔！射！射它啊，射那條粉腸啊！”

    “你怎么不打？”

    “那你六只手指，肯定比我五只手指快嘛！”

    白少華笑得臉頰的傷口隱隱扯痛，他那只六指留在了右手。

    是一個少年挺起胸膛的義氣勛章。

    “文哥——”

    葉世文把資料裝好，遞給白少華，“你帶回去。若我明天早上沒聯(lián)系你們，你將資料交給關律師。”他稍頓兩秒，“守著寶姐和他兒子，他會知道該怎樣做?！?/br>
    白少華點頭。

    葉世文從抽屜取出手槍，“有沒有帶槍？”

    “有?！?/br>
    “小心點，別被差佬搜身。走步梯下去，等下電梯人多。”

    “好?！卑咨偃A臉上終于出現(xiàn)另一種表情，語氣十分憂慮，“文哥，我擔心你……”

    葉世文抬頭，望向這個比自己小5歲的兄弟。他沒時間交代更多的話，拍了拍白少華瘦削肩頭，“做兄弟有今生無來世，其他不多講，留著命，明晚同你飲燒酒?！?/br>
    白少華快步離開。

    葉世文把所有印鑒執(zhí)照翻了出來，包括那份強迫程真簽下的購房合同。

    這處是他私下的一個辦公地點，供建筑公司與投資公司注冊使用，尚來不及搬進兆陽租下的那層閑置辦公樓。

    百呎面積，屋窄人少，翻箱倒柜后，他砸爛所有銅制印鑒。

    資料堆成一座淺山，葉世文把火機敲碎，淅淅瀝瀝在紙張上澆一圈液體，然后用燃掉大半的香煙點燃。

    煙霧報警器響得及時。

    葉世文人已出現(xiàn)在防火樓梯，襯衫與額發(fā)被汗水濡濕。

    大廈內(nèi)尖叫四起，鞋跟敲在每一格瓷磚，啪啪啪，噠噠噠，受裙擺褲腿阻礙，求生節(jié)奏聽上去有快有慢  。身形臃腫的保安守在電梯口，大聲阻止所有企圖乘搭電梯的人。

    “走火梯太多人，通融一下啦！”

    “通融？出事我要背鍋的，自己滾樓梯下去啦！”

    葉世文趕到車旁。

    他摁了感應鍵，車身毫無反應。一低頭，駕駛位車窗徐徐下降，梁榮健把手肘架在車框。他四肢粗壯，腮須濃密，厚唇吐露煙氣。

    “文哥，好久沒見?！?/br>
    葉世文往后退了兩步，想摸口袋的槍，后腦被輕輕頂住。

    是槍眼。

    “杜師爺親自來接你?！?/br>
    梁榮健話剛落音，旁邊那臺別克商務車的門被拉開。

    指間果香味的煙葉燒個透徹，紅光暗沉，白霧厚實。許久沒啖這口雪茄，杜元身體深處的癮勁被喚醒。

    他緩緩吐氣，待濃白散去，才舍得開口。

    “你一向醒目，知道我們肯定會來挖你，放火有什么用？值錢的是你這個人，你心知肚明。”杜元笑了，“打算逃去哪里？”

    葉世文沉默。

    保時捷后座車門被打開。

    “上車吧，你兩個老爸都在等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