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深藍色西裝的新聞報道員話音剛落,鏡頭便轉(zhuǎn)接到人群中去。 畫面晃動幾秒,似乎攝影師被人撞著,然后憑扎實馬步扛穩(wěn)長槍短炮。 “馮議員,請問你對議員楊坤銓因宿嫖妓女,私德敗壞而引咎辭職這件事有什么看法?” 特寫過分離譜,恨不得捅到馮敬棠人中上。 “這次是楊議員的個人所為,與整個立法會無任何關(guān)系。我相信ICAC秉公執(zhí)法,會給公眾以及公務(wù)員隊伍一個明確的交代。” 中環(huán)立法會道1號,立地玻璃幕墻,倒影熙攘攢動的人。他們著各色馬甲,持碩大的麥克風與攝影機,擠成半圓,水泄不通。 不問出個所以然來,怎回去向總編交代? 好歹也要套得幾句擦邊球,摘頭去尾,添油加醋,在銷路上力壓眾同行一頭。 “聽聞你與他過從甚密,你之前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嗎?” “絕對沒這回事——”馮敬棠轉(zhuǎn)向問話的記者,目光篤定,“我與楊議員一向不甚來往,私下也不相熟。在我的信仰里,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嫖娼,是要下地獄的?!?/br> 鏡頭內(nèi),立在馮敬棠背后的區(qū)旗國旗,在風中搖得格外起勁。 記者一時面面相覷。 “所以我希望他不會錯上加錯,傻到用納稅人的錢招妓。” 這番話一出,各人嘩然。閃光燈又紛紛叫囂,把馮敬棠這個指示性極強的瞬間攝下。 “那你認為他這種人,有沒有私相受賄的可能呢?” “會不會是有人刻意安排他嫖娼呢?” “根據(jù)被捕妓女爆料,說楊議員有性癮,立法會會考慮給當局議員提供心理咨詢幫助嗎?” 問題一個比一個滑稽。 馮敬棠保持微笑,“由始至終我與大家一樣,知之甚少。況且他這樣做,我認為最傷心的是他太太,還有他遠在英國念書的兒子?!?/br> “這樣講——他兒子會不會也是用納稅人的錢送出國的啊?” “他太太楊何美鳳在上環(huán)有連鎖商鋪,傳聞是紡織大王鄭先生贈予的,這件事屬不屬實?” 馮敬棠不再回應(yīng),點到即止。 政客忌牽連。 他是有心落井下石,要把楊坤銓的關(guān)系網(wǎng)竭力打盡。棄子一枚,又未最終達成交易,他怎會心軟。 保安擠出一條通道,引著衣冠楚楚的馮敬棠離開。轎車橫在路邊,馮敬棠自行打開后排車門,沖各路記者頷首示意,堪比天王演唱會告別那幕。 “這么熱的天氣,辛苦大家了,后續(xù)消息還是等官方披露吧?!?/br> 見他坐入車內(nèi),又再沖窗外微笑。 洪正德把電視關(guān)了。 “無線為什么要將影視城選址在將軍澳?應(yīng)該選在立法會,里面每一位都能角逐影帝影后?!?/br> “哈哈!” 同僚間互相逗趣,見洪正德臉色嚴肅,又各自轉(zhuǎn)向別處,佯裝忙碌。 內(nèi)線電話響起。 洪正德接了,那邊交代幾句他便收線,站起往外走。臨出門,洪正德又轉(zhuǎn)過頭對一屋年輕男女交代,“警察部不是街市,注意你們講出口的每個字。” “Sorry sir?!?/br> 有人小小聲回了一句。 洪正德敲開總督察的辦公室門。鄭志添頭發(fā)花白,大腹便便,逢人戲謔自己這個是將軍肚——統(tǒng)領(lǐng)隊伍,度量過人。 八個字成了他的職業(yè)寫照。 “添哥?!?/br> 二人在商業(yè)罪案調(diào)查科并肩作戰(zhàn)十年,不拘禮節(jié),私下以名謂稱呼。鄭志添正擺弄著自己的新茶具,抬眼見來人,只點頭示意。 “坐下吧,楊坤銓那邊如何了?” “已經(jīng)結(jié)案,他自己也認,咬死是一時貪玩,沒供其他人出來?!?/br> 楊坤銓有妻有兒,顧慮太多。 洪正德有點不忿,以手撐額,對鄭志添斟在青白瓷杯內(nèi)的熱茶興趣寥寥。 “你都40歲了,胃口還這么大?!编嵵咎硪谎郾阒聦俨桓市?,“博升職?。课疫@個總幫辦的位子有刺喔,不好坐?!?/br> 洪正德舌尖抵著腮幫,訕訕然開口,“那晚馮世雄與葉世文也在中國城的,可惜我沒證據(jù),咬不進馮家這塊rou。” “沒證據(jù)就是污蔑,疑罪從無,這個你比我懂。”鄭志添捏起茶杯慢慢嘬飲,“楊坤銓小打小鬧,也及不上當年曹勝炎案,你親自跟的你最清楚?!?/br> 洪正德眼神移向別處。 “差不多就行啦。”鄭志添放下茶杯,“你脾氣比鐵硬,挖下去只會挖穿地球,沒結(jié)果的。況且O記已經(jīng)移交給老廉,你不用cao心?!?/br> “我不信?!?/br> “不信又如何?現(xiàn)在市民對我們的公信力越來越差,有錢佬交稅多,又對阿爺各項財政支出諸多意見。你拿人家納稅的錢誅人家九族,想開盡turbo(渦輪)沖,也要考慮油耗同油價啊?!?/br> “問題是現(xiàn)在這副turbo就快爛了!” “那就送去維修嘛?!?/br> “不如直接換!” “換誰?”鄭志添往后一倚,興致滿滿望著洪正德,“換你,還是換我?索性連特首也換了吧,你寫匿名信去籌委會,記得用簡體字,任免是由那邊阿爺點頭的?!?/br> “叼!” “講粗口也沒用,事實就是事實。” 洪正德不作回應(yīng)。他深知鄭志添這幾年中庸為道,講再多也激不起赤子之心。一個等退休的阿伯,收帆下錨,只受得起岸邊淺浪,決不會啟程入海。 這十年共事,二人也因年歲漸長開始有了分歧。 “我收到線報,今晚跑馬地私人會所“官商勾結(jié)”,可能會有槍械?!编嵵咎磙D(zhuǎn)入正題,“我會幫你申請重案組協(xié)助?!?/br> 洪正德挑眉,“來源可靠?” “我之前安排那只【眼】跟我講的。怎么,現(xiàn)在連自己人也不信了?” “我怎會不信自己手足?我現(xiàn)在就去準備?!?/br> 鄭志添慣了洪正德這種風風火火的做法,“哎哎哎,急什么?上次O記嫌抓個叫雞的官像大炮打蚊,這次千萬不要食詐糊。你去到切記低調(diào)行事,跑馬地不是等閑之人可以去的地方,還要顧及那些馬會會員的人身安全,個個都是有錢佬……” 洪正德嫌鄭志添啰嗦迂回,直接站起。 “行啦,你教的嘛,出事就說是重案組亂插手!” 鄭志添笑了,“幾十歲人,還是這么熱血沖動。阿德,我有時候真的好欣賞你?!?/br> “rou麻!我走了?!?/br> “喝多一杯茶再走吧?” “沒心情?。 ?/br> △△△ 程真把那瓶黃道益活絡(luò)油裝回盒內(nèi)。 指腹來回摩挲手腕關(guān)節(jié),直至藥油滲透肌理,生熱,微微發(fā)紅,才算完事。她可能是肌腱傷了,也可能是韌帶傷了,反正能醫(yī)自醫(yī),不求甚解。被葉世文辣手摧花,骨眼浮腫,整整叁日才消。 這盒黃道益活絡(luò)油還是樓上黃姨“借”的。 那夜葉世文拂袖而去,她應(yīng)下這種虧本交易,心情極差。右手連鑰匙都拿不穩(wěn),走在樓道內(nèi)如野鬼游魂,一步一頓,在階梯掀起細微的塵。 “阿真?” 她的拖沓引起身后黃姨的注意,目光在程真狼狽臉上關(guān)切一輪,停留于她微微發(fā)抖的手腕。 “怎么弄傷的?” “扭到了?!?/br> 程真坐在黃姨家里那張?zhí)僦粕嘲l(fā)上。稍稍側(cè)身,避開老舊藤椅背穿插而出的幾條藤枝鐵線——扎得她有點痛。 環(huán)視四周,與自己那處格局相似。一室一廳,一廚一浴。陽臺僅供一人轉(zhuǎn)身,衣物晾得層層迭迭,曬不入,干不透,霉味靠風吹。張欣園胸脯微微隆起那日,黃姨便把夫妻物件搬出,讓女兒單獨睡房間。 甚至換了把門鎖。 幾十元球形門鎖,鑰孔幽深,有凹有凸,迂回精細得像一個母親的心,廉價地呵護女兒自尊。 “腫得這么厲害,要立即擦油?!?/br> 黃姨從那個分辨不出原色的電視柜抽屜,取出一盒黃道益活絡(luò)油。 開盒之后,透明玻璃瓶身內(nèi)還有大半棕色藥液。 她主動替程真上藥。慣做擔架廠的活計,黃姨顯然力大無窮,粗糙指腹碾著紅腫處揉圈。程真痛得快要飆淚,齜牙咧齒求著,“輕點,輕點,太痛了!哇,黃姨你是不是同我有仇?我何時得罪了你……” “傻女,不用力揉它,會積淤的?!?/br> 一番蹂躪過后,黃姨終于收工。程真手腕經(jīng)傳統(tǒng)療法“烹飪”,變得又紅又熱。她忍不住拿左手替患處扇風,被黃姨斜乜一眼,尷尬收回。 “不能受涼?!?/br> “唔,知道了?!?/br> 程真才發(fā)現(xiàn)本應(yīng)早早到家的張欣園居然不在,“阿園呢?” “她去了9樓,快要會考了,說跟同學仔一起溫書,效率高點。” 提及張欣園,黃姨常年擰緊的眉頭似乎有了松懈之象。怕贊女兒顯得虛榮,硬是先自貶五成。 “成績平平,人又不聰明,MISS講最多就是考個浸會大學?!?/br> 程真聽罷,替她高興,“大學生喔,雞籠飛得出金鳳凰,你應(yīng)該開心?!?/br> “唉,考得起也不知供不供得起?!?/br> 每一處花費壓在她雙肩,日積月累,腰椎間盤早已突出。 黃姨身上也有股藥油味。 “船到橋頭自然直,你怕什么?!背陶嬉婞S姨笑得苦澀,只好以毒攻毒,自行賣慘,“你們已經(jīng)算好了,親戚租給你們,叁年沒升過租。我那個業(yè)主已經(jīng)打電話來講加租了?!?/br> “不是吧?就這個爛屋,都要加租?” 程真無奈笑笑。 遠處傳來滾滾雷聲,黃姨擔憂地望了眼陽臺未干透的衣服,又突然想起程真的熱心。 “上次你送她那條裙,她不知多喜歡,想畢業(yè)那日穿回去跟同學仔合照。阿真,多謝你了。” “你客氣什么?同事買來不合身送我,我穿了也不合身,做個順水人情而已?!?/br> 程真拍拍黃姨的肩,示意要回家了。黃姨連忙站起,“這么快就走?不再多坐一會?” “今日太累,想回家沖涼,早點休息?!背陶嬉炎叩介T口。 “那你要注意不要食生冷發(fā)物,不要碰涼水?!?/br> 黃姨攥著那盒黃道益活絡(luò)油。她似乎想遞給程真,又想到這是家中最后一瓶,猶猶豫豫,短甲在盒身來回輕刮。 窮人連做好事都無法干脆。 程真意會,“這點小傷,明日就能好,放心吧,我先走了?!?/br> 黃姨突然就急了,黯淡膚色下泛起層淺紅,慌張把藥盒塞進程真挎包里,“傷筋動骨哪有這么容易好,你每晚都要自己揉一次,知道嗎?” 程真沒有推拒,視線落在黃姨袖口,那個被舊藤椅勾穿的洞。 小小一個黑點,深似崖底,吞噬女人的年少、愛慕、zigong、乳汁、烏發(fā)、明眸,飽滿肌理,單薄骨氣。 這時拒絕比開口討要更讓黃姨難堪。 垃圾桶傳來哐的一聲。 程真決定今晚完事回來,去街口【仁濟堂】買兩盒黃道益活絡(luò)油。一盒留著自己用,今晚可能又要“傷筋動骨”,她不信葉世文會安排什么好差事。 另一盒送給黃姨。 她準備出門,手提電話響起。 以為是葉世文來催,程真有點不耐煩,沒好氣地接通,“又有什么吩咐?” “家姐!” 是程珊。 “珊珊——”程真心情隨程珊來電雀躍起來,“怎么這個時間打電話給我?吃飯了嗎?” “早吃完啦,今日教練請了半天假,我們上到四點結(jié)束,換完衫就跟同學去吃飯了?!背躺罕瘸陶嫘×?歲,語調(diào)脆生生,很稚氣,“家姐,八月學界體協(xié)在紅磡搞體cao比賽,曾校長選了我去?!?/br> 程真笑了,“這次上什么項目?” “藝術(shù)帶cao?!背躺弘y掩得意,“我最擅長。” “要比多少輪?”程真想起去年觀賽的時候,坐到屁股發(fā)麻也只見meimei上場2次,“不會又要坐足一日吧?” “都要先預賽,再看下個人成績能不能入決賽。今年團體賽取消了,都是單項獎,你一定要來看!” “好。” “說不定我又能贏一只手表給你。你手上那只戴了叁年,要換啦。” “這是你第一次參賽的獎品喔,我哪舍得換。”程真邊講電話邊出門,視線落在左手腕際那只白底黑帶的手表,憶起程珊領(lǐng)完獎沖自己嫣然一笑的模樣。 粉藍緊身衣,長發(fā)挽腦后。杏眼如鹿,四肢修長,母親的貌美在程珊身上無一遺漏。 她是最好的。 程珊聽見鎖門聲,“你要出門了嗎?這么早,不是晚8到早6的班?” “今晚有點事,要早走。先不講了,我過幾日去慧云體聯(lián)找你。” “那你要帶缽仔糕給我——” “行啦,為食貓(饞貓)?!?/br> 程真走到二樓,手提似乎不打算放過她,又再響起。看來程珊有話沒講完,“傻豬,又想食什么?” 葉世文被嗲得皺了皺眉,“……你發(fā)什么sao?” 程真停步,立即涌一股不忿在胸口,語氣冷淡,“有屁快放?!?/br> “你坐街口那臺孖7AC9過來。” “我可以自己搭車?!?/br> “搭小巴?等你來到宵夜都結(jié)束了?!比~世文降低音量,“今晚是對方的場,你自己進不來?!?/br> 程真不回答便掛了電話。 街口銘記剛剛迎來第一波晚客,有白領(lǐng),有住家,有熟客,有新人。男男女女,喊一聲老板,油煙漬過的菜牌過塑后,懸于風扇左側(cè)。個個抬頭,望著那手寫改動的標價,猶猶豫豫下單,便又是一餐。 潮悶天際響雷鳴,烏云壓在屋脊,將人間煙火罩緊于這處密不透風的巷角。 程真望見那輛77AC9的車身。走近后拉開車門,直接落座后排。關(guān)門聲極響,駕駛位的徐智強立即往后探頭。 似乎不敢確定,又來來回回扭頭,看多幾次。 程真挑眉,“還不走?等人來抄牌?。俊?/br> “你……”徐智強大腦盈滿各類困惑,脫口而出,“小姐,你是不是上錯車?我這臺是BENZ,不是紅雞的士喔。” 文哥什么時候出家食齋了?眼前這位,貌不驚人,神色冷淡,教養(yǎng)為零,毫無禮貌,連一聲“麻煩哥哥仔”都不講。通身吊喪氣場,明明盂蘭節(jié)未到—— “你不是葉世文的人嗎?開車啦,婆婆mama?!?/br> 徐智強聽見大佬名謂,確認接對人。 他把車駛出,又忍不住內(nèi)心煎熬,側(cè)過臉向后八卦,“你是……文哥的新女友?” 程真冷笑一聲。 “我是他老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