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程真腳步只滯了一秒。 幾乎是瞬間反應(yīng),身體先于意識作出動作,她立即后轉(zhuǎn),沿來路撒腿狂奔??謶肿匝苟?,短促陣麻沖入頭皮。洪正德譏笑過她天生適合作jian犯科,皆因每次逃命至上。 似乎合情合理。 還未跑到轉(zhuǎn)角,一只大手自身后抓緊程真手腕。猛地一扯,右肩磕上石灰剝落的水泥圍墻。神志未清,程真雙手已被粗暴反鉗身后,壓制所有反抗,整個人抵在墻上。 痛楚與低呼齊齊襲來,她喊了一聲,“??!” “不準(zhǔn)叫!” 聲音從頭頂傳來,閻羅王恐怕也比此刻的葉世文溫柔。 程真兩道細(xì)眉緊擰,胸口被擠得喘不過氣,“放開我!” “跑得挺快——”葉世文俯身湊近,“慣了做賊?” “你是不是點錯相啊?先生,我不認(rèn)識你的!” 葉世文用力掰著程真手指,她痛得頻頻抽氣。這個姿勢投降得太徹底,只能先哄他松懈。 叁十六計,認(rèn)輸上計。 “文哥,文哥,給條生路……” “現(xiàn)在認(rèn)得我了?” 葉世文空出另一只手,開始搜身。程真扭動躲避,后悔今日沒帶刀出門。 “認(rèn)得,當(dāng)然認(rèn)得,怎么可能不認(rèn)得呢,化成灰都認(rèn)得!文哥,可不可以先松手?” 音調(diào)柔柔弱弱,程真煞白小臉透著哀求,“求求你,我的手快斷了,好痛……” 葉世文輕嗤一聲。 還以為是個江湖女俠,原來不過是只矮腳小貓。 腳背突然被球鞋狠狠碾踩,力道之大,葉世文松了警惕,直接受襲。程真使勁向后仰頭,撞得葉世文撤離半步,隨即轉(zhuǎn)身,這個孱弱小賊驟變jian狡狐貍。 眼尖手快,目露兇光。 她探手到葉世文腰間,左右滑過口袋,被他抬手一擋。扯住她右手手腕往反向掰緊,程真既驚且痛,提膝朝男人胯間狠狠頂去—— “叼,這么陰毒!” 葉世文立即護(hù)襠,保住那寸千金不換之地。 長指一握,程真膝蓋落在葉世文手上。 下一秒,葉世文呼吸收緊。程真已扣著他的喉頸,拇指嵌入半寸在頸動脈處。 短短交鋒,以這個拍案叫絕的動作片定格?;ハ嚆Q制,殊死掙扎,二人卻同時松了口氣。 “她/他沒有帶槍在身?!?/br> 葉世文確認(rèn)B仔清白之后,在中國城審了那群臉色慘淡的侍應(yīng)兩個鐘頭。歡場中人無真話,撒謊比撒尿更流暢。他不著急,讓傻強(qiáng)逐個策反——講吧,包庇無用。再不講,大家一齊死,出了中國城的門,全港沒一個場肯再收你們。 “文哥最憎二五仔。” “沒了這份工,下個月房租你找誰借?” “難道又要你阿媽周游各區(qū)去輪平安米,與年過七十的落魄耆英爭那幾口慈善打賞?義氣不能當(dāng)飯食?!?/br> 羅力不愿再看麥笑琪臉色,第一個站出來捅破這層義薄云天,“昨晚程真來替Maggie的班?!?/br> 葉世文走后,麥笑琪氣得眼淚直流,“你連阿真都出賣,你還是不是男人!” “萬一我失業(yè),誰給你錢買樓?” “講這么好聽,你一直不肯和我登記結(jié)婚,以為我不知道是你媽在背后搞事?叁十歲人了,還什么都聽你媽的!” 誰揚(yáng)言過情比金堅?明明黃金至軟。 傷心女人的眼淚最終都會變成鉆石——又冷又硬。 葉世文遣了徐智強(qiáng)去T-top查人。 “程真22歲,中叁肄業(yè),哈,比我還差,我起碼念完中五?!毙熘菑?qiáng)見葉世文沒反應(yīng),收起笑,“住深水埗福華街,幾年前就在T-top賣酒了,她是因為襲警認(rèn)識杜師爺?shù)摹!?/br> “襲警?”葉世文挑眉,想起那張蒼白的臉,“瘦得像曬干咸菜一樣,她有本事襲警?” “T-top阿威講的,可信度很高。襲警那次杜師爺去保她,算是欠了杜師爺人情,所以才一直留在T-top。她就是個侍應(yīng),沒什么特別的。但人很勤力,估計是因為長得不夠靚怕賣不出酒水?!毙熘菑?qiáng)復(fù)述著別人的話,“況且杜師爺?shù)呐瞬皇撬??!?/br> “是那個靚女吶——”他在胸前比了個弧度,“我是杜師爺,我都中意這款啦!” 葉世文盯緊眼前的程真。 兩個人終于近距離,面對面。月光高得離譜,根本照不穿這條瘦窄巷子內(nèi)的劍拔弩張。一個俯身,一個仰頭,嘗試以視死如歸的眼神制服對方。 可惜未果。 “那包粉是誰安排的?” “什么粉?”程真嘲諷,“糯米粉、胡椒粉,還是沙河粉、陳村粉……??!” 她的手腕關(guān)節(jié)傳來鈍痛。 “你說呢?嘶——” 他的頸側(cè)已被指甲劃破。 “你放手?!?/br> “你先放?!?/br> “你放不放?” “你放我就放!” “我看你是想死了!” “那你肯定走在我前頭!” “你以為你打得過我?”葉世文手勁又重了幾分。 程真痛得眼眶濕潤,流轉(zhuǎn)英勇就義的光,“也沒見你贏?。 ?/br> 葉世文耐心有限。這個女人頂多算清秀,與靚字無緣,月下盈淚也勾不動他的憐香惜玉。 “死八婆,信不信我擰斷你的手?” “不妨試試,看下誰更快——” 啪嗒一聲。 性命攸關(guān)之際,二人同時望向左邊。只見一名補(bǔ)習(xí)歸來的學(xué)生妹,校裙齊膝,衫領(lǐng)潔凈。在燈下被程真與葉世文驚著,失手打翻一盒銘記燒鵝瀨。 是程真樓上黃姨的女兒張欣園。 “真,真真姐……”張欣園緊張得舌頭打結(jié),卻仍有幾分法治社會賦予的膽量,“喂,你,你最好放開她!長沙彎道上面有PTU特警(機(jī)動部隊),你不要亂來?。∥掖蠼幸宦?,他們沖進(jìn)來,很快的,叁分鐘都不用!” 這是公然恐嚇。 葉世文聽罷,臉上多了點猶疑,卻無畏懼。他見來人認(rèn)得程真,壓低音量開口,“叫她走?!?/br> 程真嘴角彎彎,“葉世文也會怕差佬?” “你猜我殺了她需不需要叁分鐘?” 程真手腕已痛得有點失去知覺。 她不過是仗著自己在杜元酒吧打工,賭葉世文不會輕易下手,但張欣園—— “她是無辜的,你不要亂來?!?/br> “從這里拖去后巷那個唐樓,都不用叁分鐘,我單手就可以擰斷她那條細(xì)頸?!比~世文眼神斂光,“這里是深水埗,不是灣仔。你猜是我動作快點,還是差佬來得快點?” 程真忍下不忿,“阿園,你先回家吧。” “真真姐……” “聽話,快點回家溫書?!?/br> 張欣園音量拔高,“你是不是被威脅了?” 葉世文銳眼半瞇,手指掐緊程真腕關(guān)節(jié)。她深吸一口氣,萬分不甘,咬牙切齒。 “他是我男友。” 張欣園瞠目結(jié)舌,視線在二人身上來回游走,“但是,你掐住他喔!” “這種叫情趣?!背陶鎽崙刻а郏先~世文輕佻目光,“男人就是下賤,你越用力他越刺激。” 葉世文嘴角揚(yáng)起,人與影徹底籠罩程真,盯緊她逐漸慌亂的眼。 真要玩刺激?他考慮奉陪。 張欣園呆了。 好奇與害羞的種子,經(jīng)這副猴急畫面澆潑,在這個18歲女孩的心內(nèi)瘋狂滋長,蔓延所有窺探欲望。 她竟移不動腳。 葉世文無視程真眼內(nèi)警告,側(cè)頭去問,“還不走?今晚不用做功課?不如別看了,加入我們,哥哥教你什么叫一炮雙響——” 張欣園跑得無影無蹤。 跑之前受驚過度,還踩了飯盒一腳,剩那袋汁液橫飛的燒鵝瀨灘在原地。 “你松手。” “你先?!?/br> “我數(shù)到叁?!?/br> “幼稚園大班在讀嗎?還數(shù)數(shù),弱智!” 程真率先放手。右腕失去鉗制,似被用錘開鑿骨縫,痛從深處冒出。葉世文也不好過,指腹一抹,頸上帶血。 跑也跑不了,打也打不贏。東窗事發(fā)來得太早,二人卸下蠻力,薄汗加身。此時此刻,有種荒誕的輕松,徜徉在這條無人途經(jīng)的斷頭路。 悄聲無息。 程真倚在墻邊,斜斜抬眼,一副耍賴模樣。 葉世文也倚著墻。一番鬧劇后,他竟然煙癮犯了,“有無煙?” 程真想起那包洪正德送的駱駝,“沒?!?/br> “叼,你不食的?” “不食。” 葉世文回視程真。個子不高,頭發(fā)細(xì)軟,五官透一股隱約稚氣,沒比剛剛那個學(xué)生妹年長多少。 上翹唇珠毫不可愛,反而像帶了抹嘲弄在臉。 不知想笑話誰。 幾縷長發(fā)浸汗,覆在她頸側(cè),隨喉管高高低低,于脈搏之上招展無限倔強(qiáng)。她居然敢單槍匹馬與自己狠斗一輪,看來羅力說得對。 “程真硬過豬頭骨,又jian險狡猾,文哥你要小心?!?/br> 小心?小心她會虎口脫險,還是小心她的情色陷阱? 她哪有色相可言。 “誰安排你去中國城的?” “馮世雄?!?/br> 程真毫不猶豫,把馮世雄供出。早在被制服那刻,她已想到這個答案。 葉世文笑了,“你知不知道,馮世雄跟我是什么關(guān)系?” “知道,他是你表哥。”程真也笑,“利字當(dāng)頭,親兄弟都會自相殘殺,一個表弟算得上什么?!?/br> “你當(dāng)我傻的?進(jìn)警署的人是他?!?/br> “你當(dāng)他傻的?他爸是馮敬棠,下一任內(nèi)務(wù)委員會主席啊。”程真依著洪正德的話說,“他肯定不會出事的,他想害你而已。” 葉世文簡直想捶墻大笑,這個女人講大話的本事超出想象。 “你這種人能認(rèn)識馮世雄?” “我這種人?”程真挑眉,“馮世雄可以有你【這種】親戚,怎么就不能認(rèn)識我【這種】人?” 古惑仔看不起酒水妹?放到十年前,誰會信今時今日紅港竟有這款奇觀。 “你幫馮世雄做事,你猜杜師爺會不會有意見?” 連洪正德也找不回那包粉,程真篤定,“無憑無據(jù),你猜杜師爺信不信?” “你怎知道無憑無據(jù)?” “連警情通報都沒有,不過是議員叫雞的叁流新聞。你想害我,沒這么容易。” 葉世文不搭話。他直接拿起手提電話,撥出號碼,當(dāng)著程真面前,叫了一聲,“元哥?!?/br> 程真盯緊葉世文。 “聽說你酒吧里面,有個酒水妹叫程真?”葉世文抬眼掃視周圍的舊樓,又把目光放在程真身上,“我見到她與港島中區(qū)那個瘦骨仙差佬在佐敦吃糖水——” 程真雙眼圓睜。 “就是每月都要掃你場一次那條粉腸,姓許的,要不要我?guī)湍闳プィ课铱催@個程真應(yīng)該串通差佬很久了,jian夫yin婦,一邊食一邊喂,人贓俱獲?!?/br> “喂,你亂講什么!” 程真急了,伸手去搶手提電話。無論再假,由葉世文嘴里說出,杜元肯定先信叁成。政客不足為懼,臥底才是大忌。 葉世文痞笑躲開。 程真才看清,電話根本沒撥出去。 “不是說無憑無據(jù),杜師爺不會信嗎?急成這樣,原來你也知道杜師爺最憎臥底?” 她才頓悟葉世文并非為報復(fù)而來,“大晚上守在這里,你不會是想找我吃宵夜吧?” 難得她有些審時度勢的聰明。 葉世文單刀直入,“你幫我做一件事,中國城那攤蘇州屎,我可以考慮不與你計較?!?/br> 程真詫異,“如果我不肯呢?” “你覺得你有得選?” 葉世文懶洋洋挺起腰脊,站得筆直。昨夜劇情本應(yīng)如他所愿,待楊坤銓與馮世雄酒飽飯足,各摟一名風(fēng)月佳人出中國城南門,各路狗仔隊現(xiàn)身,爭拍今日的頭版頭條。 是程真亂了自己計劃。 誤打誤撞,又完成一半。 況且他的仇家要出手,憑一包粉?還放不到他身上?未免太小兒科。程真不是沖著自己來的,是馮世雄還是楊坤銓,都無所謂。她敢私下替人【送信】,可見并不忠于杜元。 收錢辦事,推卸責(zé)任,還有一張不起眼的臉,這個女人很好用。 “你現(xiàn)在就通知家屬,去天水圍幫你收尸?!比~世文抬腕看了看手表,“這個鐘數(shù)的路況,1個鐘吧,去到尸體應(yīng)該還是熱的,甚至不需要驚動杜師爺。紅港日日都有人死,多你一個不算多?!?/br> 程真身上的汗被吹至半涼。 葉世文衣領(lǐng)在打斗中泛起皺褶。歪了,松了,袒半側(cè)胸膛,透無窮體力。只差一點點,便能窺見厚實胸肌上那抹淺褐色的rutou。 他像一頭盛年的獸。 他若鉚足了勁,自己確實會死。 程真猶豫半天,語氣往地底里沉去。 “我只幫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