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眸亮，再一次轉(zhuǎn)頭去看齊岷，齊岷拿起茶盅，揭開茶蓋，抬腕飲下。

    皇帝心知齊岷已動怒，喝茶不過是掩飾，心里彌漫開快感，思及稍后的行動，更感痛快興奮。

    田興壬已在宴廳外待命，待時機成熟，便會進來請齊岷上鉤。安東衛(wèi)衛(wèi)所里的一大半精銳皆已埋伏在園林前，他就不信，今晚齊岷還能善終。

    本來，這天底下就沒有什么是不屬于他的，他既要虞歡，虞歡便注定是他的囊中之物，齊岷敢染指，就要做好被嚴懲的準備。

    所以，今日的結(jié)果，不過是齊岷自不量力，咎由自取罷了。

    筵席上很快擺滿各色珍饈、美酒，威少平先倒?jié)M一杯酒，朝著上首笑道：“難得萬歲爺駕臨鄙地，福澤百姓，微臣先敬萬歲爺一杯！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萬歲爺海涵！”

    皇帝斂神，淡淡一笑：“安東衛(wèi)是乃魯東軍事要沖，這平山島更是塊福地，朕這次來，不算虛行。至于愛卿的接待，處處都甚合朕心，就不必自謙了?！?/br>
    威少平呵笑，舉起酒杯一飲而盡，坐下后，卻在思量“福地”“不算虛行”等詞，越發(fā)感覺伏兵一事非同小可，心里七上八下。

    “齊大人，”威少平又倒?jié)M一杯酒，看向?qū)γ孀凝R岷，賠笑道，“這一杯下官敬您，您是萬歲爺?shù)牡昧Ω蓪?，鋤jian賊、拔東廠，勞苦功高，威名遠揚，今日能與大人共飲，下官三生有幸！”

    齊岷仍是那一副淡然神色，舉起酒杯稍一示意后，飲盡。

    威少平橫豎看不出什么蹊蹺，喝完酒后，整個人更如坐針氈。

    皇帝瞅著這一幕，大概是從未感覺“得力干將”這一詞有這般刺耳，唇角扯起一抹冷笑，待齊岷放下酒杯，刻意朝虞歡道：“歡歡，給朕倒酒?！?/br>
    虞歡垂眸，睫扇掩住眸底厭惡，拿起酒壺。

    “威卿所言不錯，齊岷的確是朕的得力干將，這次若非他眼疾手快，拿下反賊燕王，朕和歡歡也難有今日的團聚?！被实劢舆^虞歡手里的酒杯，看向齊岷，“齊卿，這一杯，朕便敬你吧?！?/br>
    齊岷放在酒杯上的手指收攏，放開后，拿起酒壺滿上一杯，道：“為萬歲爺分憂，乃臣分內(nèi)之責。”

    皇帝盯著他，哂道：“看看你這性子，就不能說些吉利話，祝朕和歡歡恩愛不疑，白頭偕老？”

    齊岷舉著酒杯，目光對上皇帝笑里藏刀的眼，道：“臣祝萬歲爺和王妃得償所愿?！?/br>
    皇帝沒能從他口里逼出想要聽的話，心里冷笑，飲完酒后，接著道：“說起來，上回朕跟你提的賜婚一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齊岷放下酒杯，淡漠道：“近日事忙，未曾考慮。”

    “什么事情，能忙得你連終身大事都顧不上？”

    “緝查東廠要犯，田興壬。”

    席中氛圍頓時一變，皇帝笑意微僵，稍許道：“緝拿這惡賊固然重要，但也不該把終身大事都拋之腦后。”

    齊岷道：“田興壬派人擄掠登州無辜稚童，以酷刑殘害其身，臣每每想起，切齒拊心，此案一日不告破，恐無心思考成家一事。”

    “那些孩子朕都已經(jīng)下旨安撫，能夠入宮，也是他們的福分，你就不必如此心焦了?！被实叟d致寥寥，不再想就田興壬一事漫談，威少平察言觀色，見皇帝似有不快，忙派人請來歌姬、舞姬獻藝。

    宴廳里一時歌舞升平，辛益坐在齊岷身邊，一顆心越發(fā)不得安寧，皇帝今晚的態(tài)度已然很明顯，里里外外都是在找齊岷的茬，甚至多次用虞歡來刺激齊岷，待齊岷提及田興壬，則話里話外皆是回避，就連對那十二個被殘害的稚童都視若無睹。

    當初扳倒東廠，明明是皇帝的決定，如今又為何處處偏袒僅剩的一名東廠余孽，甚至私下聯(lián)絡？

    聯(lián)系今日的諸多細節(jié)，辛益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涌上心頭。

    席前緩歌縵舞，彩袖飛得人眼花，便在辛益心煩時，一人忽然從宴廳外來，行至威少平身旁，俯身向他低語著什么。

    辛益看見此人，悚然色變，拿起一杯酒，借著敬酒的姿勢向齊岷低聲道：“頭兒，威家小廝。”

    齊岷舉杯和辛益一碰，展眼往前，見那小廝身著青黑色直綴，頭戴小帽，果然二十多歲，相貌平平，身長七尺。

    不知那小廝說了什么，威少平忽然神色一變，起身向皇帝道：“啟稟萬歲爺，衛(wèi)所布防似有情況，容微臣去看看便回！”

    皇帝不多問，淡淡道：“去吧?！?/br>
    威少平顯然很是惶恐，離席后，跟著那小廝闊步離開。

    辛益心如擂鼓，越看越感覺那小廝就是田興壬所扮，借著席上歌舞聲向齊岷請示道：“頭兒，可要我跟上去？”

    “不用，”齊岷拿起酒杯，低聲回，“峰兒在盯著的?！?/br>
    辛益心里松一口氣，舉杯同他一碰。

    皇帝見他二人在底下不斷交頭接耳，心里多少有點擔憂，低咳一聲，道：“辛千戶。”

    辛益一震，忙看向上首。

    皇帝道：“朕今日聽崔吉業(yè)說，你給歡歡的侍女送了兩朵芙蓉花，可有此事？”

    辛益臉頰頓時一紅，侍立在虞歡身后的春白亦心神震動。

    辛益回答道：“是?！?/br>
    皇帝一笑，道：“怎么，喜歡人家？”

    辛益靜默少頃，赧然道：“……是?！?/br>
    皇帝哈哈大笑，看一眼辛益，又看一眼霞飛滿頰的春白，道：“朕向來喜歡成人之美，既然你二人有意，那待朕接歡歡回宮以后，便給你二人賜婚吧。”

    辛益內(nèi)心五味雜陳，崔吉業(yè)道：“辛千戶，萬歲爺要給你賜婚呢，怎么還傻坐著不動？”

    辛益深吸一氣，起身行禮，道：“辛益叩謝萬歲爺隆恩！”

    春白被虞歡輕輕一戳，忙也跪下來，高聲謝恩。

    皇帝滿意地看著這一幕，余光瞄著齊岷，心里乃是說不出的痛快。

    辛益是齊岷最忠誠的部下，這一點，皇帝是清楚的，以賜婚為契機收攏辛益后，便是稍后伏殺齊岷的事情被他知曉，他也得看在賜婚的份上認真琢磨一下，究竟是要陪著齊岷上黃泉路，還是懸崖勒馬，及時回頭。

    齊岷不是愛跟他搶人嗎？那他也讓他嘗一嘗，被人背刺是什么滋味。

    不多時，宴廳里的歌舞結(jié)束，眾伶人散場，一內(nèi)侍忽然從外趕來，行禮道：“啟稟萬歲爺，威大人在園林前處理軍務，遇到了一些麻煩，想請齊大人前去襄助?！?/br>
    皇帝心知田興壬那邊已一切準備就緒，心里難掩激動，看向齊岷，道：“齊卿，這是你最擅長的事。去吧?！?/br>
    歌舞散場后的宴廳安靜而空闊，虞歡抬目，見齊岷面色無波，從容起身，領(lǐng)旨后，離席往外。

    辛益略一猶豫，起身請求同行。

    皇帝淡淡一哂，點頭應允。

    虞歡目送齊岷的背影消失在宴廳大門后，心如潮涌，捏在酒盞上的手指不斷收緊。

    皇帝看過來，見她手里仍拿著酒盞，責備道：“怎么喝了一晚上？不是說明早要看日出，今晚要早睡？”

    虞歡放開酒盞，道：“是有些乏了，可是不想回屋?！?/br>
    皇帝眼睛微亮。

    虞歡目光朝閣樓上方看，道：“我想去樓上吹吹風，散散酒氣，子斐哥哥可以扶我上樓嗎？”

    凌波閣二樓不設(shè)宴，乃是這里最私密的所在，皇帝凝視著虞歡微醺的臉，心頭一動：“當然?！?/br>
    虞歡拿起桌上的一盤水晶葡萄，笑：“再陪我吃些葡萄。”

    皇帝因這一笑而想象起一副曖昧的畫面，心里更熱：“好?！?/br>
    虞歡起身，似有些不勝酒力，腳下趔趄，皇帝二話不說把她橫抱而起，低聲道：“朕不太會扶人，只能抱你上去了。”

    虞歡依偎在他懷里，撒嬌道：“不要讓旁人跟來，可好？”

    “自然?！被实圩呦驑翘菘?，心道虞歡撒嬌時果然令人熨帖，高聲道，“崔吉業(yè)！”

    “奴才在！”

    “沒有朕的允許，任何人不得上來?！?/br>
    “是！”

    *

    齊岷跟著前來通傳的那名內(nèi)侍行走在凌波閣外的回廊里，見辛益從后追來，問道：“跟著我來干什么？”

    辛益說不清心里的那種不安，肅然道：“我是頭兒的兵，頭兒有公務要忙，那自然有我一的份。”

    齊岷不置可否，默然往前，行至樹影參差的拐角處，突然出手如電，打暈前方領(lǐng)路的內(nèi)侍。

    辛益一震，忙環(huán)顧四周，見無人，拖起那暈厥的內(nèi)侍藏至樹后草叢里。

    “頭兒？”辛益回身，看向齊岷，心跳驟疾。

    齊岷周身皆是樹影，就連眼睛都晦暗難辨：“你不該跟來的?！?/br>
    辛益心口再次襲來那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沉聲道：“頭兒說過，人不能做后悔的事兒，不跟來，我會后悔的?！?/br>
    夜風吹動齊岷眼底波瀾，他無聲注視著辛益，良久后，踅身往凌波閣走。

    “知道我接下來要做什么嗎？”

    辛益悶頭跟上他背影，道：“頭兒說了，我不用知道?！?/br>
    齊岷不語。

    辛益堅定道：“我這條命是頭兒撿回來的，不管頭兒做什么，我跟著便是了！”

    *

    凌波閣二樓，軒窗半開，夜風撩得紗幔簌簌而動，皇帝把虞歡抱至貴妃榻上。

    虞歡蜷起雙腿，倚在扶手前的引枕上，手里端著一盤亮晶晶、水盈盈的葡萄，桃腮微紅，秋波盈動，人比葡萄更誘人。

    皇帝坐下來，忍不住伸手去碰她的臉，虞歡偏頭躲開。

    皇帝看見她微顰的眉，試探道：“今日朕為難齊岷，你是不是生氣了？”

    虞歡想起席間的事，道：“子斐哥哥為難他乃是為我出氣，我怎會生氣呢？”

    皇帝道：“那怎么一個勁喝酒，都不跟朕多聊幾句?！?/br>
    虞歡沒做聲。

    皇帝輕笑一聲，道：“那天你說，想要朕殺了他為你出氣?！?/br>
    虞歡壓抑著內(nèi)心的憤恨，應道：“嗯。”

    皇帝從盤里拈來一顆葡萄，剝完皮后，喂過去，道：“朕若真這么做了，你會高興嗎？”

    虞歡看著他，再看向他指尖的那顆葡萄，低頭銜入口里，道：“他既然還要幫子斐哥哥告破諸多重案，那就算了吧?！?/br>
    皇帝唇角的笑轉(zhuǎn)為諷刺。

    虞歡話鋒一轉(zhuǎn)：“不然，哥哥不高興，我也該不高興了?！?/br>
    皇帝微怔，然后笑出聲音，眼神令人難以琢磨。

    齊岷此刻正前往園林前，步入他和田興壬精心設(shè)計的修羅場，大概半個時辰后，便會傳來消息，皇帝知道自己不能在這里耽擱太久，拿過虞歡手里的玉盤，道：“是不是該你喂朕吃一顆了？”

    虞歡眼神靜默，坐起來時，右手往左手上一壓，抽走中指上的護甲套，拈起一顆葡萄，剝完皮后，卻是當著皇帝的面放進自己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