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廝什么模樣？”

    “身長七尺，相貌平平，年紀應(yīng)該是二十多歲?！毙烈嫠尖馍夙?，道，“若是我沒猜錯，此人多半便是田興壬所扮，不然，萬歲爺不可能平白無故召見一個威家小廝，而且還是由崔吉業(yè)偷偷摸摸地領(lǐng)進去。”

    田興壬擅長易容術(shù)，先前在觀海園里可以易容成啞叔瞞天過海，如今要潛伏在眾人眼皮底下，自然要再易容成另一人。

    齊岷舉步往前，走在落葉窸窣的石徑上，道：“他為何要扮成威家小廝？”

    辛益被問住。說起來，田興壬要是想潛伏在皇帝周圍的話，直接扮成崔吉業(yè)后頭那一溜內(nèi)侍是最方便的，何必舍近求遠，冒著被懷疑的風(fēng)險扮成威家小廝？

    辛益心念起伏，推測道：“莫非，他有事情需要潛入威家……或者威少平身邊？”

    齊岷不置可否，在腦海里回想威少平的身形、相貌、音色……以及先前他回答那一百精銳布防情況時的語氣，道：“派人盯著?！?/br>
    “是?！毙烈骖I(lǐng)命，想起另一樁事，眉頭微鎖，“對了，頭兒，峰兒來報，說后山一條小路上殘留有一大批腳印，是在咱們登島以前留下的?！?/br>
    昨晚大雨，山徑濕滑，如果有人登山——尤其是一大批人登山，定然會留下難以抹掉的腳印。辛益道：“可要派人上山看看？”

    齊岷目視著虛空里飄旋的落葉，少頃道：“不用。”

    辛益意外，齊岷向來嚴謹，眼下又是監(jiān)視田興壬的關(guān)鍵時刻，他還以為齊岷不會放過這一條線索。

    “那……”

    “替我聯(lián)絡(luò)一下王妃?！?/br>
    辛益環(huán)視四周，見花園里古木葳蕤，樹影蓊蓊，東南角的涼亭后是一面墻垣，涼亭、墻垣中間長著一棵參天大樹，樹后極其隱蔽，便道：“那就請頭兒進那里面等著吧。”

    齊岷轉(zhuǎn)頭，看見那一處逼仄寒磣的所在，想起前天虞歡調(diào)侃的那句“偷情”，終是欲言又止，點頭去了。

    *

    午后，趁著皇帝午休，虞歡以逛花園為由離開庭院，在春白的引領(lǐng)下走進東南角偏僻處，抵達那一座涼亭前。

    花園很大，不過想是少有人修繕之故，草木格外繁茂，看著頗有些荒涼，涼亭廊柱爬滿藤蔓，纏繞著旁觀古樹的枝杪。

    虞歡沒發(fā)現(xiàn)涼亭里面有人，四下張望，忽聽得一人道：“這兒?！?/br>
    虞歡循著那聲音望去，看見挨墻生長的一大棵古槐，踱步上前，不及靠近，被樹后伸來的一只手臂攬進陰影里。

    枝杪微微震動，發(fā)出沙沙聲響，虞歡撞入一人懷里，抬頭，看見那雙銳亮的丹鳳眼，促狹道：“還說不是偷情？”

    齊岷顯然不大高興，悶聲道：“那就是吧?！?/br>
    說罷，親身實踐，低頭覆上來人的唇，演繹一回“偷情”。

    虞歡肩頸微拱，啟唇承受，倏而笑出聲，被齊岷撥正臉頰，低聲警告：“認真點。”

    虞歡忍住笑，乖乖“哦”一聲，勾住齊岷脖頸，墊腳往上湊。齊岷下唇先被她含住，極溫柔地一吮，然后放開，緩緩吮上來。

    齊岷□□一下被點燃，重新吻住她嫣唇，舌尖掠入，彼此勾纏在一塊，如同攀繞在枝杪上的藤蔓。

    秋風(fēng)徐徐，樹葉窸窣聲、衣料摩擦聲以及令人浮想聯(lián)翩的曖昧聲潮水一樣，起起伏伏，虞歡臉頰緋紅，眸底開始被氤氳霧氣蒙上，齊岷及時收住，底下微微和她分開，往后靠著樹干。

    虞歡眨眼，回神后，看著齊岷。

    齊岷眼底深黑，壓著斂而不發(fā)的欲想，替虞歡撥開一縷鬢發(fā)后，低聲道：“心情不錯？”

    此刻的虞歡和昨天夜里的虞歡儼然不同，齊岷有很直觀的感受。

    果然，虞歡“嗯”一聲，道：“他上鉤了。”

    齊岷挑眉。

    虞歡道：“今早在馬車里，他跟我說擬了旨，回京后便赦免虞家。督查院查了兩個多月，我父親并沒有謀反?！?/br>
    齊岷了然，虞家被下獄多日，督查院的確一直沒有掌握確鑿罪證，所以這一樁案件一直懸而不決，就看皇帝打算怎么收場。

    念及此，齊岷問道：“你呢？”

    虞歡道：“他說會一并赦免我，但不知是以什么名義?！?/br>
    齊岷凝視著她，眼神里忽有幾分復(fù)雜含義。

    “怎么？”虞歡問。

    齊岷道：“他待你，不差?！?/br>
    虞歡沉默稍許，道：“若是按這樣算，燕王待我也不差。”

    齊岷不解。

    虞歡反詰道：“他們不都是‘愛’我嗎？”

    一個以愛為名囚禁、羞辱；一個以愛為名掠奪、脅迫。他們哪個不“愛”她？不想擁有她？

    可是在他們的“愛”里，她幾時有過人樣？

    齊岷眸色微沉，虞歡伸手在他臉頰上輕輕一捏，道：“你心情不好？”

    “嗯。”齊岷不否認，坦然道，“他在島上伏兵，應(yīng)該是沖著我來的?！?/br>
    虞歡眼神瞬間一銳：“他要殺你？”

    齊岷點頭。

    先前辛益來報說，張峰在后山發(fā)現(xiàn)了一大批殘留的腳印，如果他沒猜錯，那應(yīng)該是威少平奉旨提前安排在山上的伏兵。

    先是后半夜緊急召見田興壬，派他喬裝易容潛入島上，后是安排威少平偷偷伏兵深山，那人所圖，除殺他以外，還能是什么呢？

    虞歡冷然道：“他說過，只要我答應(yīng)和他在一起，他便會放過你?！?/br>
    齊岷道：“天下沒有一個君王，會放過背叛他的臣下?！?/br>
    “我從來與他無關(guān)，你我相愛，談何背叛？”

    虞歡眼里滿是憤懣、不甘，齊岷一下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雨夜，在荒郊的客棧里，他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毅然回答：我沒忘，我是虞歡。

    不是燕王妃，不是皇帝要的女人，是她自己而已。

    齊岷胸口一熱，伸手撫上虞歡的臉頰，虞歡按住他的手，嚴肅道：“我們還要再等嗎？”

    齊岷道：“不等了?！?/br>
    “好。”虞歡心潮澎湃，喚道，“岷郎?！?/br>
    “在。”

    “我絕不許他殺你?！庇輾g眼圈濕潤，深情而狠毒，道，“讓我去殺了他吧?！?/br>
    第七十章

    ◎“生生世世不分離?！薄?/br>
    秋風(fēng)瑟瑟, 夜幕壓境，虞歡坐在鏡臺前，用畫眉用的硯棒舀起瓷瓶里的粉末，捏開左手中指指腹, 把那和丹寇一樣紅的粉末藏入指甲里。

    春白在一旁看得新奇, 道：“小姐，你舀的這粉末是什么呀？”

    虞歡不語, 春白想看看瓷瓶外是否貼有標簽, 伸手碰時，虞歡道：“別碰?！?/br>
    春白忙收手, 訝異于虞歡的態(tài)度。

    虞歡的手很美，每一根指頭都似蔥根一樣白嫩、纖長, 指甲瑩潤似玉, 不算很長, 每一片皆染成嫣紅色, 藏入那些粉末后，更美得令人驚心。

    忙完后, 虞歡道：“取一只護甲套給我。”

    春白應(yīng)聲，從妝奩里取來一只戧金鏤花護甲套，虞歡接過來, 戴在左手中指上。

    “幾時了？”

    “酉時三刻。”春白看一眼更漏，回答。

    宴會是戌時準點開始，虞歡收起那個淡綠瓷瓶放進妝奩里, 起身道：“走吧?！?/br>
    *

    深秋將盡，夜風(fēng)里已滲透刺骨的涼意, 虞歡走出住所, 沿著庭院里的九曲回廊走向凌波閣。

    另一側(cè), 齊岷拐過來，隔著渺茫夜色，望見迎面而來的虞歡。

    虞歡今夜身著一襲綠地織金纏枝寶相花緞豎領(lǐng)大袖長襖，頭戴金線梁冠，美艷不可方物，齊岷目光落下來，看見她左手戴著的護甲套。

    二人相遇在宴廳大門口，同時駐足，隨行在后的侍從們對視一眼，神色各異。

    短暫靜默后，齊岷后退一步，道：“王妃，請?！?/br>
    虞歡斂目，漠然走入宴廳。

    凌波閣共兩層，今晚的筵席擺在一樓正廳，上首是一張黃花梨卷草紋展腿大桌面，上面陳設(shè)有供以觀賞的彩繪泥塑，底下分兩列擺著數(shù)張黃花梨一腿三牙長桌案，案后已有仆從侍立。

    虞歡在侍從引領(lǐng)下走至左下首入席，齊岷跟過來，入席對面的右下首，后面跟著辛益、威少平等人。

    今夜入席者，僅只五人而已。

    虞歡抬頭，看見齊岷的眼睛，他沒有避開，目光在融融燈火里顯得平靜而堅毅，虞歡想起下午在槐樹后跟他商議的計劃，內(nèi)心是壓抑的狂瀾。

    威少平作為東道主，在跟齊岷、辛益談著安東衛(wèi)的一些風(fēng)土人情，齊岷似聽非聽，辛益亦一副心不在焉的神色，目光不時在宴廳里打量。

    威少平很快有所察覺，一臉訕笑，內(nèi)心跟著煎熬起來，越想越不明白皇帝為何要他伏兵。

    不知多久，宴廳外總算傳來內(nèi)侍的通傳聲，眾人側(cè)目，皇帝的一截錦袍極快引入眼簾。

    眾人起身，恭迎圣駕，皇帝目光在廳里一展，掠過虞歡、齊岷，眉間籠上一絲不悅。

    “平身?！被实壅Z氣頗淡，入座后，看向底下的虞歡，喚道，“歡歡?！?/br>
    虞歡抬頭。

    皇帝微微一笑，示意身側(cè)，道：“坐朕身邊來?！?/br>
    崔吉業(yè)很有眼色，立刻讓侍從搬座椅，虞歡起身行至皇帝身邊，挨著他坐了?；实鄞浇巧蠐P，伸手在她左手上捏了捏，目光才又掠向齊岷。

    齊岷默然坐著，并沒朝這邊看，臉上似無一絲情緒。

    皇帝心里冷哂，宣布開席。

    廳外侍女魚貫而入，呈上三湯五割，皇帝趁這當口向虞歡道：“朕還想著說，去接你以后一塊過來，結(jié)果撲了個空?！?/br>
    虞歡道：“萬歲爺?shù)难缦?，我不敢犯懶，所以提前來了。?/br>
    皇帝道：“不是說了，不許再叫萬歲爺。”

    虞歡唇角一翹，喚道：“子斐哥哥?！?/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