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白又從廚房里拿了一些蜜餞過來，哄著孩子們吃，何雋得齊岷開導(dǎo)后，雖然仍是不說話，但不再繃著張臉，開始埋頭啃餅。

    春白給他遞蜜餞，男孩略一遲疑，伸手接住，并低聲說了句“謝謝”。

    春白一笑：“客氣什么，想吃還有，跟jiejie說一聲便是！”

    何雋聽得這一聲“jiejie”，鼻頭微酸，抿唇點(diǎn)頭。

    虞歡看著艙里的一堆孩子，目光朝緊閉的艙門看，不知道齊岷現(xiàn)在在做什么。

    先前喂完果脯后，齊岷陪著她在這里待了半個(gè)多時(shí)辰，后來被辛益叫走，想是要去前面處理要事。虞歡知道他們是要商量如何抓住前來接貨的東廠余孽，順便再考慮怎么把她交給林十二。

    想到要走，虞歡心里仍然很難受。

    齊岷在開導(dǎo)何雋的時(shí)候說，人不能認(rèn)命。齊家當(dāng)年獲罪坍塌，齊岷因?yàn)椴豢险J(rèn)命，一步步從罪囚變成今天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所以他堅(jiān)信人可以不被所謂命運(yùn)打倒，可以自強(qiáng)不息，百折不撓，可以活成自己想要的人樣。

    那他是否知道，她也是不想認(rèn)命的呢？

    她也是很想活出個(gè)人樣來，而不僅僅是被男人囚禁在金絲籠里，做一只美麗卻腐臭的雀鳥。

    這些，他都知道么？

    虞歡默然，想起昨天齊岷在海岸上說的話，他說對女人而言，宮墻也是城墻，有人是為家族而戰(zhàn)。他提醒她虞家還有四十三條人命在萬歲爺手里，所以，他的意思是她也該和那些為家族而戰(zhàn)的女人一樣，去皇城里廝殺？

    難道她對抗命運(yùn)的方式，就是從一只囚鳥變成一只困獸嗎？

    虞歡低頭撥弄著手里的茶盞，越想越有些郁邑，春白看出她走神，喚道：“王妃？”

    虞歡嗯一聲，聲音無甚精神。

    春白自知虞歡有心事，想到一會(huì)兒要離開齊岷、辛益，多少猜出幾分，心里無端也落寞起來。

    艙里一時(shí)被沉默裹纏，直至艙門被人推開，來人竟是辛益。

    春白看見他，心里驀然一慌，像是被抓住什么秘密似的，低下頭。

    辛益瞥見，黑臉微燥，低咳一聲才道：“王妃，登州到了，下船吧。”

    *

    浪聲喧耳，齊岷站在甲板上，待福船泊岸后，回頭看向虞歡。

    虞歡今日穿的是那次去永安寺進(jìn)香時(shí)所穿的衣裳，上著直領(lǐng)大襟短衫，下著櫻草色提花馬面裙，頭綰挑心髻，因被海風(fēng)吹掠，鬢角貼著凌亂的絨發(fā)，發(fā)尖擦著鼻尖和唇瓣。

    齊岷一眼看見那雙嫣唇，想起先前在艙里輕薄時(shí)的觸感，眸底頓時(shí)一暗，移開目光。

    虞歡走上來，往碼頭上看。

    “林小旗到了？”

    “沒有?！?/br>
    虞歡疑惑。

    齊岷示意碼頭上的一間茶鋪，說道：“先在那兒等等?！?/br>
    虞歡順著看過去，不說什么，跟著齊岷走下船。

    午后的碼頭日頭正盛，茶鋪里坐著不少休憩的行人，齊岷進(jìn)來，跟攤主點(diǎn)了一壺茶后，與虞歡等人在靠角落里的一張方桌前坐下。

    辛益為演戲，讓可能潛伏四周的東廠余孽誤以為船上并沒有發(fā)生沖突，以按照計(jì)劃跟船家交貨，便故意道：“都巳時(shí)了，這林十二怎么還不來？”

    說著，頗煩躁地嘖一聲，向齊岷道：“頭兒，你說這廝該不會(huì)是上哪兒玩野了，趕不過來，所以故意派船家送一封書信來觀海園，誆咱是抽不開身吧？”

    齊岷接過茶博士送來的茶，淡漠道：“不知道?！?/br>
    辛益哼道：“我看八成便是了，得虧是頭兒明智，知道送來一趟，不然啊，還真就被這廝瞞天過海了。”

    碼頭嘈雜，有船舶陸續(xù)靠岸，又或是揚(yáng)帆起航，齊岷漫不經(jīng)心地喝著茶，余光瞄著船家所在的那艘福船。

    福船已泊岸一盞茶的功夫，船家就守在甲板上，然而從他們下船至今，沒有一人接近那艘船。

    辛益也看在眼里，又等了一刻鐘后，心里開始有些焦躁。按照船家的說法，他原本是該擄走虞歡主仆后，再來登州碼頭卸貨的，難不成因?yàn)辇R岷的護(hù)送打亂了他們原本的計(jì)劃，所以那撥人干脆就不再來接貨了？

    可是被關(guān)在箱篋里的乃是十二個(gè)活生生的人，田興壬向來重視栽培幼苗，怎么可能放任那十二個(gè)孩子待在船家的貨艙里不管？

    難不成，他們察覺了什么？

    辛益狐疑，不由又朝福船看去一眼，齊岷屈指在桌面上一敲。

    辛益警醒，滿臉赧然。

    茶鋪里間或有行人離開，辛益為免被懷疑，又借著等林十二的由頭罵罵咧咧了一陣。

    秋天的落日悄然而來，眼看海天交接處的那一輪紅日逐漸西沉，碼頭上也開始人影寥寥，辛益難掩失望，低聲道：“頭兒，那幫人該不會(huì)不來了吧？”

    齊岷喝著那一杯早就涼了的茶，眼底同樣掖著失意，便在沉吟，忽聽得一人道：“要我?guī)兔?？?/br>
    齊岷抬眼，看見對面的虞歡。

    虞歡背對著大海而坐，周身被斜射而來的余暉鍍著一圈柔光，眼眸亮亮的，雙手托著腮，本就巴掌點(diǎn)大的臉龐更顯得小了。

    “他們不是一直想要我的性命，我?guī)湍阋鰜肀闶橇?。?/br>
    齊岷極快反駁：“我在你眼里便如此不堪？”

    “你之前不都這樣？”虞歡回得也很快。

    齊岷一瞬間被鎖住喉嚨，說不出話。

    虞歡微微挑唇，調(diào)侃：“怎么，舍不得了？”

    齊岷沒回答，眼底光影涌動(dòng)，撇開臉，下頜收著，似在隱忍什么。

    “真不要？”虞歡聲音蠱惑。

    齊岷臉色更沉，辛益坐在旁邊，首當(dāng)其沖，忙解圍道：“王妃，前兩次冒犯實(shí)屬迫不得已，再說那兩次勞駕王妃配合，大人也都受了傷，這次平白無故的，何必勞王妃大駕？”

    虞歡看著齊岷，不客氣道：“我又沒問你?！?/br>
    “……”辛益一噎，黑臉開始漲紅，像極一口燒熱的鍋。

    春白在一側(cè)偷偷捂嘴。

    虞歡沖著齊岷：“喂，問你話呢，要不要？”

    “不用。”齊岷總算開口，聲音有點(diǎn)悶。

    “為何？”虞歡深究。

    齊岷看著碼頭外的大海：“舍不得。”

    虞歡微怔，繼而唇角上翹，越翹越高。

    春白默默喝茶，辛益扭開腦袋，似一口燒糊后灌入冷水的鍋，開始冒起煙來。

    戌時(shí)，蒼蒼夜幕覆壓下來，清冷的碼頭被海風(fēng)席卷著，落葉在半空里簌簌翻飛，打烊的船舶擠擠挨挨地?？吭诤０哆?，周家的那一艘福船原地不動(dòng)，始終無人光臨。

    辛益嘆氣，心知這一計(jì)是成不了了。

    茶鋪外傳來馬蹄聲，乃是張峰從城內(nèi)趕來，旋身下馬后，張峰進(jìn)來匯報(bào)道：“頭兒，查過了，今日知州大人沒有出城，更沒有碰見林小旗，信上所言確為杜撰。至于林小旗一行，暫時(shí)沒有下落，應(yīng)該是被什么困住了，所以沒能進(jìn)城?！?/br>
    辛益心又涼一截：“肯定是被田興壬派人牽制住了。”

    東廠那撥人既然要借船家擄走虞歡、春白，肯定就要攔住前來接人的林十二，現(xiàn)如今，觀海園疑點(diǎn)重重，他們這邊卻連個(gè)幫手都沒有，難不成，要眼睜睜看著東廠那一群閹狗從眼皮底下逃走？

    辛益不甘心，向齊岷道：“頭兒，眼下是直接上報(bào)官府，要求知州派人徹查觀海園，還是另做打算？”

    前來接貨的人沒有現(xiàn)身，但失蹤的十二名孩童就在船上，只要齊岷上報(bào)官府，衙門必然要派人徹查。

    可問題就是，以知州跟程家的關(guān)系，會(huì)不會(huì)立刻派人通風(fēng)報(bào)信，讓觀海園里的罪證頃刻消失無蹤？

    齊岷思忖少頃，向辛益做了個(gè)“靠過來”的手勢。

    辛益靠近，聽完以后，眼瞳一亮。

    *

    夜幕低垂，密密匝匝的星辰爬上天幕，翻涌在起伏的波浪里，一艘福船離開碼頭，航行向夜幕深處。

    船家跟在辛益身后，懸心吊膽：“大人，回觀海園一趟自然是沒什么問題，可是那解藥……”

    “放心，毒發(fā)前會(huì)給你?！?/br>
    “大人說十二時(shí)辰后便會(huì)毒發(fā)，如今都過去四個(gè)多時(shí)辰……”

    “那不是還有八個(gè)時(shí)辰？”

    “可是大人……”

    辛益掏著耳朵，不厭其煩：“再跟著我，解藥喂魚。”

    船家哆嗦，愁眉苦臉應(yīng)是。

    甲板上，夜風(fēng)拂面，二人并肩站在欄桿前，背影成雙。

    齊岷凝視著遠(yuǎn)處的星輝，問身邊人：“又看什么？”

    虞歡靠著欄桿，以手支頤，側(cè)首看著他：“你說，你每次都送不走我，這算不算是一種緣分？”

    “什么緣分？”

    “孽緣唄。”

    海浪在船底“嘩”了一下，齊岷眉峰微動(dòng)，看向虞歡，月光籠罩著彼此的臉，眸底的倒影朦朧又深刻。

    齊岷看著她，沒有反駁。

    虞歡唇角微翹，看回大海。

    月光皎潔，海浪里裹著的光像一片片剔亮的鱗，夜風(fēng)里透著熟悉的水腥氣，虞歡搭著欄桿，借著夜色掩映，聊起今日一直困壓于心底的話題。

    “你今天跟何雋說，人不能認(rèn)命。”

    齊岷淡淡“嗯”一聲。

    “所以你認(rèn)馮敬忠做義父，幫東廠殺人，然后再取而代之？”

    “是?！?/br>
    “那，我要是也不想認(rèn)命呢？”

    夜空燦爛，海里揉著漫天繁星，浮沉卷涌，虞歡像個(gè)想要在海浪里撈星辰的癡人，天真道：“我要是不想去皇宮，不想做皇帝的女人呢？”

    虞歡問這句話的時(shí)候沒敢看齊岷，只聽見浪聲喧耳，男人久久沉默，再開口時(shí)，嗓音比平日更低沉：“那你想要什么？”

    虞歡順著他所問想，眼眶莫名發(fā)熱：“住一所可以看海的房子，找一個(gè)心上人，生一群胖娃娃?！?/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