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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妾(雙重生) 第56節(jié)

    她已經釋然,收了對他的所有癡念,安安分分同高年待在一起。

    這日退朝,特意將高年召來。

    對方剛進門,他便一眼瞧見高年的袖口。那里繡著小小一團簇新的如意紋,一瞧便是她新補的針腳。

    官白纻補衣裳,有個奇怪的習慣。若是一個繡紋脫線,旁的繡娘不過是將四周的圖案拆下、尋線去補。她偏要拓下整個圖案,非得全拆下不可,再自個兒一針一針繡上去。

    只是這一小小繡紋,就叫他幾乎捏碎手里的茶杯。

    殷俶忍下心里翻天覆地的心緒,看向高年:“明日送官氏入宮來……兩年未見,朕該與這老友好好敘上一敘?!?/br>
    *

    特意換了嶄新的衣裳,對著鏡子整理再三。確信那鏡子里的人只是長了年歲,卻不減分毫當年風采,這才走進殿內。

    她靜靜坐在那處,兩手抱著一長長的匣子。歲月對她似乎格外優(yōu)待,她微微垂首,雪白的脖子以一種令人心顫的柔美姿態(tài)曲著,聽到來人,她側過頭來,耳上掛著的耳珰在面頰上投出晃動的碎影。

    她斂眉看過來,眼里噙著些水光:喜悅、感激、釋然、懷戀……,他原本近乎雀躍的心情,驟然墜落下去。

    那夜、腳下石板的涼意,再度竄上來,叫他幾乎再也生不出往前一步的力氣。

    “陛下……”

    不知該如何稱呼自己,她露出了顯而易見困惑的神情。

    這樣的困惑,他也是愛憐的。

    殷俶腦內素來緊著的弦,就這么悄無聲息地斷裂。他走過去,想要摸她的臉,卻被她避過。她兩眼里,是不加掩飾的畏懼、還有些許乞求。

    “怎么了?”

    她張著倉皇到極致的眸子,身子開始不住地顫抖起來。官白纻有多聰明,他眼睜睜看她瞬間跪倒在地,將懷里的匣子掀開。

    鮮紅的嫁衣掉出來,那鮮亮至極的顏色,幾乎要灼傷他的雙眼。

    “爺,你叫鴉娘嫁人,鴉娘乖乖嫁了”,她邊抹去臉上的淚,邊將那嫁衣捧出來:“自去了高府,也生出過自戕的心思。思忖著不若自我了斷,可心里到底放不下你?!?/br>
    “原以為,或許就在這心里默默念著您,了此殘生??晌仪迩宄刂溃覍Ω吣昶鹆诵乃??!?/br>
    “鴉娘守了您多少年,自個兒也記不清楚??伤穷^一個說愿意守著我、不論多少年的人。”

    “這情愛,終不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就能得的東西。鴉娘受盡世間情苦,現(xiàn)終于尋到歸處?!?/br>
    不敢說高年是他親自指給她的,更不敢質問他的言而無信。在她心中,他便從來不是君子。她了解他,到現(xiàn)在,還懂得如何不著痕跡地討好、舒緩他的心思。

    *

    殷俶扣下官白纻,將她關在重華宮里。

    再之后,御醫(yī)講她已是懷有身孕。

    殷俶是不會有后悔的心思的。他是大歷的天,他永遠有終止和開始的權力。

    官白纻懷孕后,也是相當?shù)钠痢KS盈、更溫潤,整個人的鋒芒都融成為柔軟的光亮。哪怕只是遠遠看著,他都能多覺出幾絲溫度。

    他找來高年,告訴他官白纻懷孕的消息,同時將他發(fā)往邊疆。謀奪臣妻,放在任何一個帝王身上都算得上荒唐。但是有睿宗珠玉在前,他的做派也算不得多么驚世駭俗。

    親眼看見她吞掉墮胎的藥汁,又親眼看著濃稠的鮮血如何浸染她石榴紅的裙擺。在失去意識的最后一刻,她用前所未有的凄愴眼神仍舊瞧著他,然后漸漸失了光彩。

    “陛下,您愛我嗎?”

    他走過去,握住她蒼白的手,一遍又一遍地攥緊。他茫然、無措,進而生出憂懼與恐慌。什么是愛,如何去愛,他竟當真,一無所知。

    再之后,官白纻安安分分留在宮中,只是愈發(fā)沉默寡言起來。她仍舊如之前般陪在他身側,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直到邊關傳來高年的死訊,所有的平靜便也都碎裂了。

    “我自去了高府,才逐漸明白了一件事……”,她吐出口黑血,瞧著他的眼神溫和又坦然,“初見你,只覺得你是世間一等一的金貴人。為了攀龍附鳳,所以強纏上你??赡惴堑珱]有看輕我,反而溫柔以待,便自然而然陷下去?!?/br>
    “后來知道你是個爛心腸的,當年那些好里,不知摻了多少陰詭的算計。只因喜歡,所以便也都不在意。只想跟著你,陪在你身邊,哪怕是為妾?!?/br>
    可他卻開始回避、看輕,經年累月的情愫如同石沉大海,得不到回應,便也都化為難言的執(zhí)拗與瘋魔。

    高年的死,叫她生出求死之心。陸蓁蓁那個蠢貨端來的毒藥,她竟看也不看地直接飲下去。

    殷俶只來得及聽完她的最后幾言,便眼睜睜看她在榻上咽了氣。

    他做了件多可笑的事情,是夜,摟著漸漸失去溫度的女人,他獨自上了普元寺,尋到如一大師。

    天下有多少荒謬事,漆黑的深夜,正值壯年卻好似失去所有生機的帝王,抱著咽氣的女人,跪在他素來嗤之以鼻的佛堂。這像是最離奇的志怪小說才會有的詭異場面。

    他用手背輕輕貼了貼她的側臉,眼里閃過些許溫和的情緒。

    如一搖著蒲扇,坐在他的對面,“陛下,您可知為何會有轉生輪回,卻從無此世輪回。人間因果極為玄妙,若不洗去前塵記憶,不論多少世,也只會殊途同歸。”

    “她的孽根,本就源自你,你有何必強求、苦苦向留,不若放她轉世輪回,陛下仍舊在此處做您的一朝天子?!?/br>
    “大師有辦法?!?/br>
    “人死復生、逆天而行,若你肯斷去十世帝王基業(yè),將這福緣抵了天譴,自然可以試上一試。失了輪回命數(shù),你怕是要在陰曹地府做整整十世的孤魂野鬼,不得入輪回,你可愿意。”

    佛法,是否也有討價還價的余地,他便是此刻,也仍不忘同如一談些條件:“大師算的不對,若是此世回轉,朕豈不是仍有一世帝王福緣。這些福緣,可否拿來作為籌碼,與大師談些條件。”

    如一眼皮一跳,就聽見跪在殿里的人小心摸了摸懷中人的發(fā)頂,淡笑道:“朕要斬斷她這十世姻緣?!?/br>
    如一答應下來,卻也只是盡量一試。這個老和尚或許將他當成了癡情種子,只以為他這回轉一世,是要彌補錯事,與她長相廝守。殊不知,在閉眼前的最后一刻,他腦子里的念頭,居然只是想讓她死。

    他恨她,將自己逼到這等地步。

    他本可以做一個站在云端俯瞰眾生的棋手,所有一切俱都不必放在心上,縱然無滋無味,起碼還有些滔天權勢與潑天富貴。

    如果殺不了她,摟緊懷中的人。

    “你愛我嗎?”

    那些謀奪到底是為了占有搶奪,還是為了愛。

    第81章 終兩別(一)

    高年在苦竹墓前磕了幾個頭, 隨后站起身。官白纻兩手握在身前,就那么靜靜看著他。

    二人祭拜完全,走出山寨來。陳保國陳為民率一眾山匪出來送行, 顧南塵傷未養(yǎng)好,坐著特質的椅子, 也被推了出來。獨獨不見四當家黑虎的身影。

    陳保國向前一步,從袖里掏出一沓厚厚的賬本,遞到官白纻手中, “這是細作從黑山拿來的,你要的黑山與李經延來往的證據(jù)。這些賬冊俺看不懂,南塵說有用,足以換得她一條性命?!?/br>
    “還請你們遵守諾言, 黑虎與黑山匪盜勾結,擅自劫掠朝廷命官, 是要有意使俺們龍山與官府結怨。官姑娘若回去,有勞你解釋分明。”

    “另外, 若姑娘之前所言屬實, 可以分與龍山所有兄弟每人幾畝良田的田契,保俺們一條性命, 龍山愿意歸順。至于黑虎, 已經被請了規(guī)矩,俺們絕不會輕饒?!?/br>
    官白纻點頭頷首, 高年朝眾人作揖,二人相攜而去。

    陳為民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看著他們離去的背影, 長嘆一聲。

    一路上, 兩人默默牽著手。高年已從苦竹留下的傷痛中微微緩神, 然而官白纻卻開始顫抖起來。她瞧見了山下的火光,瞧見了趕來的人馬。知道是他來了,頭一回,沒有生出多少欣喜,反倒是徹骨的寒意。

    她停下腳步,高年也跟著停下來。他握緊手里的賬冊,苦笑:“官姑娘,如若在下辭去職務,離了殿下周身,想去山野林泉尋幾分自在,你可愿隨行?!?/br>
    官白纻呼吸一窒,忽然甩開高年的手,抬眼看過去,“你想說什么?”

    “殿下為何一直不愿意向你透露西南籌謀,你可知緣由。官燁本是殿下安插在殷覺一黨內的探子。也是西南即將臨行前,殿下才稍稍向在下吐露些許謀算?!?/br>
    “他猜準睿宗要拿修宮室作筏子,又恰逢西南楊琦作亂,便有意讓官燁爭取到陳寶兒周側,同入西南。吳家是西南大商,先要借陳寶兒之手吞下吳家。然后離間陳寶兒與其手下聚攏人馬的王連川,設法殺掉王連川。”

    “陳寶兒一時可能覺不出什么差錯,可稍一思索,他便會知道自己干了蠢事。西南民風彪悍,他之前對吳家出手,西南其余商戶定會人心惶惶,設法除之而后快。王連川兇名在外,本事震懾,卻被他殺掉,其手下也四散而逃,不成氣候。如此一來,他自然會生出離開的念頭,索性銀子也撈到,不若見好就收,打道回府?!?/br>
    “殿下私下早已與李總督有所勾連,要李總督出兵將陳寶兒一行人當作匪盜殺死于城外,搶掠其全部財寶。殿下自己只要睿宗要的銀子,外加答應給薛縣令的二十萬兩銀錢,剩余的全部歸為李總督?!?/br>
    官白纻隱在夜色中的臉,逐漸收了笑意。她停在原地,慢慢抽回手。高年眼紅了,卻不敢糾纏,任由她如此作為。

    “你不該來救我的?!?/br>
    開始是以為她或許知情,可后來見她似是真的痛恨,并不知曉實情。心中反復糾結數(shù)遍,到底該不該告訴他。可無數(shù)次輾轉反側,終是停在了高韋淚流滿面的那張臉。

    父親連母親臨死前最后一面都未見,為的是什么,身為高家人,他如何不知。他仰頭長嘆一聲,終是苦笑。

    更為可恨,這些事,殷俶從不想過避諱他,反倒是有意事無巨細地全部透露給他。他愈愛戀她,心底的刺便扎得愈深。一顆心血rou模糊,卻也沒有任何顏面、再恬不知恥地強留在她身邊。

    官白纻看了看那本帳冊,輕聲道:“這本冊子里記了李總督與黑山的金銀勾當。你將此物交給殿下,護下虎山?!庇辛藘宰?,有了此軟肋,或許可以脅迫李經延全力剿滅黑山匪亂。

    她腦子一片混亂,跌跌撞撞地往山下跑去。高年靜默于原處,看著她的背影逐漸隱匿在山林之中。

    火光愈來愈近,淚眼模糊間,天地間都是混沌的顏色。她瘋了般往山下跑去,不知道要追逐什么,還是要從什么痛苦中逃離。

    “噠噠”的馬蹄,不緊不慢地靠近。她木然地抬起臉,殷俶披著黑色斗篷,騎在通體漆黑的馬匹,逐漸走近?;璋档臓T光,只照亮他半只眼、在沉沉的夜色中、涼得驚人。

    看著她的神情,他好似瞬間便明了發(fā)生了何事。

    不待她張口,他從馬上跳下來,將韁繩遞到她手里,又慢慢解開身上的斗篷,搭在她的肩頭,“臨陽城郊,爺差人送你過去。刀劍無眼,當心傷了自己?!?/br>
    官白纻哆嗦著嘴唇,兩眼直勾勾地看著他。他頗為愛憐地摸了摸她的側臉,甚至有興致替她抹去睫毛上掛著的淚珠,近乎喟嘆:“快去吧?!?/br>
    算算時間,或許還能趕上,為官燁收個全尸。

    *

    “王兄”,官燁策馬來到王秋身側。

    王秋不想理會,官燁卻從馬背上躍下。長到夸張的馬車隊列,盛滿這些年陳寶兒積攢的金銀珠寶。四周都是帶著兵甲的護衛(wèi),那些是朝李經延借來的兵馬。

    官燁從懷中掏出一卷文書,遞到王秋手邊,“在下私下調查了王兄的身世,也知曉您心中所念。當年臨陽顧秀才家獨女,在嫁娶當日,被黑山匪盜劫了喜轎、掠入山寨。官府只是記錄在案,卻并不受理。顧秀才悲憤之下,與兒子上黑山尋女,二人俱被殺死寨中。其母崔氏得知消息,也吊頸而亡?!?/br>
    “那顧家女子,本應是王兄的妻子?!?/br>
    “這是在下查到的些許行跡,她似乎仍活在世上。若你有心,不妨跟著去尋,總有再見一日?!?/br>
    王秋怔怔看著他,官燁只是笑,指了指身下的馬,“此馬贈與王兄。你本身陳公公眼里的透明人,便趁此機會,直接逃了罷。何苦再隨他回京?!?/br>
    王秋眼里轉了淚,卻不再多言。他朝官燁作揖,握緊文書,翻身上馬。官燁不再見他聽了話,不再多留,只是轉身又尋到陳寶兒,跟在其身側。

    恍然間,他好似聞到了風中暗含的硝煙氣息,又有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自那日殺了王連川,這種血腥氣便揮之不去,也或許在冥冥中,預示了他的命運。

    李經延的兵馬驟然出刀時,他是知道的,也不過靜靜看著。耳側響起振聾發(fā)聵的嘶喊聲,鼻尖的血腥味愈發(fā)濃郁,被冷劍刺透背心,滾落進泥里。

    這種滋味并不好受,肺部似乎被戳了個大洞,鮮血汩汩。他懶洋洋地躺在泥里,費勁地喘息。要好好喘一大口才可以,畢竟肺上破了個窟窿,如平常那般裝腔作勢的平緩呼吸,可是排不上用場。

    他茫茫然地想著,官白纻答應了要來殮尸,可切莫忘了。他倒是沒有什么挾恩圖報的意思,而且瞧著那位冷臉殿下的樣子,似乎是打算瞞著阿姐,直到她死。

    未來皇帝的后宮,那幾個高高在上的位子可真是緊俏。只盼著這一條命,能為她鋪得一條青云路。

    眼里的光逐漸黯淡下去,半夢半醒間,有人在他耳畔撕心裂肺地苦喊。那個聲音,同幼時她蹲在他床邊,給他唱曲兒的聲音一模一樣。他使盡最后一點力氣,抓住一片袖子,只來得及最后露出個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