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句很平常的問話，但于林寧山卻是個需要考慮的問題。過了幾秒，他對明老太太說：“挺好的?！?/br>
    在林寧山夸她身體硬朗后，明老太太客氣道：“跟以前是沒法比啦。”

    明蕙拿出給她母親打包的快餐，讓她吃。明老太太招呼林寧山先吃，因?yàn)槭强腿?，她甚至要把唯一的可樂給林寧山。在林寧山表示不用后，明老太太又拿了一只明蕙買的香蕉給他。

    “你還是這么高，一點(diǎn)兒都沒駝背?！备吆筒获劚扯际秋@而易見的，明老太太知道這么說肯定不會出錯。屋里燃著一支香，是明老太太用來遮老人味的。

    林寧山聽了，想起了以前，他直接略去了自我介紹，感謝明老太太當(dāng)年的照顧。

    “這么客氣干嘛，應(yīng)該的?！泵骼咸X出了不對勁，她光忙著客氣了，這時才意識到這人的口音不是他們這兒的，是哪的呢？像是當(dāng)年住在他們家的大高個的。當(dāng)年她很防著大高個，每天睡覺前都要往明蕙的房間看一看，怕她晚上出去。她不討厭大高個，如果他是村里的小伙子，她還會做主讓明蕙嫁給他，因?yàn)樗邪炎恿?，能干活兒還愿意干活兒，長得也好。但他是城里來的，以后還要回城，她就讓明蕙不要和他走得太近。

    林寧山拿出明蕙給明老太太選的轉(zhuǎn)運(yùn)珠遞給她，明老太太看到了紅繩手鏈中間的一點(diǎn)黃，心想這人太大方了，可這時再問他是誰是不是不太合適。

    明蕙了解她的母親，甭看她跟林寧山說了這么多客氣話，她壓根不知道他是誰。林寧山來看望她母親，又送了東西，總不能連個名字也不露。她告訴母親，眼前的男人叫林寧山，當(dāng)年下鄉(xiāng)的時候在她家住過。

    明老太太記性出了名的好，雖然林寧山的人和臉都對不上號，但她記得林寧山這個人，記得他長得很高，總是悶頭干活兒，還知道他回城后很有出息。

    明蕙讓母親把東西收了，明老太太也有一雙大手，她這些年沒去地里干活兒，比中年時白了許多，很適合戴紅的金的。明老太太看著手鏈，在戴和摘之間猶疑。她想林寧山是看明蕙順便才來看她的，林寧山在她家沒住多長時間，但四年里都在和明蕙一起干活兒，他們當(dāng)年很要好。平常小輩們送她禮物她都很心安理得的，但這次不行。倒是明蕙讓她別客氣了，人家的心意，收著就好。

    五斗櫥上擺著一個老式的大相框，上面擠滿了照片，林寧山看見了明蕙，照片里的她站在老太太旁邊，穿著蛋青色的連衣裙，頭發(fā)隨意挽著，嘴上帶點(diǎn)兒笑，像是配合相機(jī)擠出來的。照片里的她大概三十多吧，那時的他在干什么？拿到了終身教職，過上了還算優(yōu)裕的生活，外人都覺得他很好地融入了當(dāng)?shù)厣鐣?，他講的笑話能逗得本地人大笑，朋友圈里許多與他不同膚色的人，但他卻始終有異鄉(xiāng)人之感。這種感覺并不是別人加給他的，完全是他自己的。他的一個旅居國外多年的朋友說，“一個人的底色，是由他的母語決定的”。這句話，他能找到不少反證，但于他自己，卻經(jīng)常驗(yàn)證著這句話的正確性。

    照片外的明蕙過著怎樣的一種生活呢？結(jié)了婚，沒生自己的孩子。在鄉(xiāng)下有生育能力而選擇不生孩子的女性幾乎沒有。他年輕時讀過一些贊美女性的詩，但所有對女性的贊美歸根結(jié)底都是對母親的贊美，在鄉(xiāng)下，一個不能成為母親的女人……

    明老太太有許多用來聊天的話，比如孩子多大了，男孩兒女孩兒，但當(dāng)著明蕙的面，她都沒有問。她夸林寧山，當(dāng)年就知道他有出息，現(xiàn)在果然有出息。

    林寧山對著明老太太說抱歉，隔了這么多年才來看她，希望她不介意他這么晚才來。

    明老太太笑著說：“怎么會？你工作這么忙，還想著來看我。本來是我們該去看你的。這么遠(yuǎn)，怎么來的？火車還是汽車？你要是不嫌棄，就在這兒多待幾天，三樓有現(xiàn)成的屋子，我們現(xiàn)在條件雖然比不了城里，但住得是寬敞多了。今晚別走了，就在這兒吃飯?！泵骼咸诖采?，伸手去摸床單下面的錢，她準(zhǔn)備一會兒把錢給兒媳，讓她張羅下晚飯，不愿意做，去村里飯館叫幾個菜。至于錢呢，就說是明蕙給的，她一邊摸錢一邊和林寧山客氣。

    林寧山感謝了明老太太的好意，又說不用麻煩，他前幾天就來了，明蕙收留了他，他現(xiàn)在住在明蕙家里。

    明蕙聽了“收留”二字覺得實(shí)在是夸張了。明老太太聽了馬上笑著問：“是自己來的還是夫妻倆一起來的？”

    他從沒結(jié)過婚，用他們這里的話說，他應(yīng)該是一個老光棍。

    說到“光棍”兩個字，林寧山不由笑了。明蕙本來正在接替母親編蜻蜓，聽到這兒手停下了，她竟忘了該怎么編了。

    明老太太活了九十歲，還沒見過林寧山這樣的老光棍，她以前見到的都是沒錢娶不上媳婦兒只好孤獨(dú)終老的。但她畢竟活了九十多歲，見過的事兒太多了，平常還經(jīng)常聽廣播，她猜林寧山一定是光顧忙事業(yè)了才沒結(jié)婚，可以她生活和聽廣播的經(jīng)驗(yàn)看，一個女的忙工作顧不上結(jié)婚生孩子是很有可能的，可男的和女的不一樣，男的結(jié)婚生孩子是不用費(fèi)什么勁的，他只要出個人就行了。他或許有什么隱疾，但這個歲數(shù)了，有和沒有能有什么區(qū)別。

    她對林寧山說：“這些年竟奔事業(yè)了吧，一天到晚想著為社會做貢獻(xiàn)，到了我們這兒一定要好好歇一歇，多待些天再走，讓明蕙多帶你轉(zhuǎn)一轉(zhuǎn)?！?/br>
    明老太太一直沒吃明蕙給她帶的快餐，客人不吃，她怎么好意思吃。明蕙怕再耽誤著不吃就很難吃了，就把薯餅掰了一小塊給林寧山，林寧山領(lǐng)會了明蕙的意思，拿著吃了，明老太太也陪著吃起來。一邊吃明老太太一邊說起以前的事，說當(dāng)年明蕙和林寧山多么要好，不像十幾歲才見面，像是從小就長在一塊兒一起玩到大的，明蕙和她親兄弟也沒這么好。她把自己的衣服給林寧山看針線，說是明蕙給她做的，“這活兒一般人可做不出來，我們明蕙打小就手巧，比她的兄弟都聰明多了，就是沒上學(xué)……”

    明蕙不太愛聽這個，覺得東西也送到了，便提出要走。她把編好的蜻蜓放在五斗櫥上，林寧山給母親買的東西保質(zhì)期長的都放到柜子里，省得占地兒，又對母親說：“茶葉是給我哥的，您記得給他?！彼龑α謱幧秸f：“我嫂子正打牌呢，就別影響她贏錢了?！?/br>
    明老太太聽明蕙對林寧山說話，并不是對客人的語氣。她沒挽留，只是跟林寧山說以后常來，她終于從床單底下摸出了八百塊錢，一張張數(shù)了，交到明蕙手里：“大老遠(yuǎn)來看我，還送了我這么多東西，我也沒什么好招待的。你替我做個東，請人家好好地吃一頓。”

    明蕙這次也沒謙讓，直接就收了。明老太太要送他們出去，明蕙把她攔在了屋里，“您要把我送出去，我還得把您攙回來，就別費(fèi)那個勁兒了?！?/br>
    明蕙的嫂子胡了一把牌，很是高興，忙著斂錢，同桌有人跟她說：“你家里是不是來人了，要不要去看看？”

    “不用看，準(zhǔn)是我們家姑奶奶?！?/br>
    “你們家姑奶奶可不見老，頭發(fā)還這么黑?！?/br>
    “那是，不像我似的，帶完兒子帶孫子，一天到晚就沒閑著的時候。要是不打打牌，活著真沒意思?！?/br>
    “別說這話，要讓你跟她換換日子，你換嗎？”

    “我還真過不了她那日子，家里除了自個兒就沒別人了，我喜歡熱鬧。”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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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章

    科目一考試結(jié)束了, 他們好像又失去了聊天的契機(jī)。

    明蕙看著窗外，玉米苗長得很好，這些年玉米品種變了又變, 總有些東西是不怎么變的。她想過她送的被面派不上用場，但不是因?yàn)榱謱幧經(jīng)]結(jié)婚, 而是因?yàn)樗谋幻婧退呐P室格格不入。

    林寧山突然說：“你當(dāng)年給我做的被面, 我還留著。”他當(dāng)時看著被面想明蕙婚姻應(yīng)該還算幸福, 他無法想象一個婚姻不幸的人給別人繡百年好合繡得每個細(xì)節(jié)都那樣好，簡直像少女在繡她自己的嫁妝, 即將到來的婚姻含著她對美好生活的所有想象。她提前送給他的結(jié)婚禮物一直沒用上，浪費(fèi)了她對他的祝福。

    她送他的被面上繡著百年好合, 但直到現(xiàn)在他沒能和任何人百年好合。明蕙不知道說什么好，又不好祝她送他的被面早日派上用場。也不能說她的被面早就過了時，過時這么多年林寧山也沒結(jié)婚, 這么說倒像諷刺他。

    “我以為這么多年沒見, 你會好奇我以前的生活, 我早都準(zhǔn)備好了答案，可你從沒問過我。要不你問一問我？否則顯得我像自問自答。隨便問點(diǎn)兒什么吧。”他要想知道明蕙這些年過的怎樣的生活, 作為交換，他必須先說他自己。

    明蕙聽了很詫異，她確實(shí)很好奇, 但她覺得對別人的私生活過于好奇是一種冒犯。她從來不打聽任何人的私事，因?yàn)樗軈捑雱e人打探她的私事, 結(jié)婚一年問她為什么還沒生孩子，離婚了問她為什么離婚？她受夠了這些。他工作的履歷她大致知道, 這些天她天天在網(wǎng)上搜索他, 但她對他的感情生活一無所知。問他為什么不結(jié)婚？合適嗎？

    可林寧山今天想要跟她分享他以往的生活, 她便說：“我什么都想知道，你想先說什么就說什么?！?/br>
    林寧山并不像有些人傳的人那樣把感情當(dāng)作游戲，他本質(zhì)上還是傳統(tǒng)的人，認(rèn)為結(jié)了婚，無論對方貧窮還是疾病纏身都應(yīng)該不離不棄。他沒有結(jié)婚，是他懷疑他根本做不到。但他又不夠傳統(tǒng)，他每次談的都是不以結(jié)婚為目的的戀愛，在戀情開始前，他與對方都心知肚明。有一次他誤診了很重的病，在復(fù)查結(jié)果出來前，他和當(dāng)時的女友提了分手，女友表示她愿意和他攜手共渡難關(guān)，她也相信，如果她遇到同樣的情況，他也會做同樣的選擇。

    是的，無論如何，林寧山做不到在對方遇到困難的時候拋棄她，他會盡一切可能幫她，但那是出于責(zé)任，而不是因?yàn)閻邸凼鞘裁茨?？相比失去一切，他更不能忍受愛人的消失。只要愛人不消失，哪怕什么都做不了，甚至不能和他說一句話，只要和他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存在同一個世界上，他就愿意付出所有。他并沒這樣愛過別人，也不覺得別人會這樣愛他。他發(fā)現(xiàn)，比對對方不離不棄更艱難的是，安心成為別人的麻煩。肆無忌憚地成為別人的負(fù)擔(dān)需要很深的感情，他毫無感情地告訴準(zhǔn)備與他患難的女友，他對她的感情并沒到這個程度，她陪在他身邊只會加重他的心理負(fù)擔(dān)，為了他的健康考慮，她最好離開他。為了感激她的離開，他特意從畫廊里買了一幅她喜歡的畫送給她，他的女朋友聽了他的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離開之前對他說，如果以后他想邀請她參加他的葬禮，她一定會來參加的。

    后來，林寧山的前女友并沒有參加成林寧山的葬禮，而是給林寧山發(fā)了結(jié)婚請?zhí)埩謱幧絹韰⒓铀幕槎Y?；槎Y上，新郎新娘彼此承諾，無論疾病還是貧窮，都對對方不離不棄。

    但林寧山并沒跟明蕙說他的感情史，潛意識里覺得她不會愛聽。他對愛的想象太古典了，像是一個過了時的老人。

    他本來想講別的，不知怎么跟明蕙講起了他的母親。四十多年前，他也跟明蕙提過他的父母，不過那時是很簡略的，無非是他的母親和他父親離了婚，他跟母親一起生活，他的母親是一個美麗善良的人。那時的明蕙根本不知道什么叫離婚，她在村子里根本沒聽過離婚，她以為這是大城市才有的，直到她自己離了婚，離婚在鄉(xiāng)下也不是個很普遍的事。明蕙記得她曾問過林寧山，為什么他爸媽要離婚，林寧山說是他母親要離婚的，因?yàn)樗母赣H實(shí)在不太像樣，脾氣暴烈，容不下任何不同意見，犯了錯誤也從不承認(rèn)，而且他的樣貌不佳，和他母親看上去很不般配。

    然而事實(shí)并非如此，即使他的父親是這樣一個人，要離婚的也是他。他父親堅(jiān)持和他母親離婚，娶了他的女學(xué)生。到現(xiàn)在，林寧山仍是強(qiáng)烈的師生戀反對者。他有時也懷疑，是不是他當(dāng)年表現(xiàn)得更好一點(diǎn)，他父親就不會和他母親離婚。雖然他不認(rèn)為這樁婚姻多么好，但他知道他的母親是不愿離婚的。

    林寧山說起他的小時候，他父親總是給他留許多功課，他一點(diǎn)兒玩的時間都沒有。他的母親并不當(dāng)面頂撞他父親，而是幫他做掩護(hù)，在他父親回來之前通知還在玩兒的他趕快回家踏踏實(shí)實(shí)地坐在書桌前，怕他挨父親的打，偷著幫他做作業(yè)，但她只是高小畢業(yè)，能做的很少，只能幫他寫大字。他母親的字寫得很漂亮，和他完全不一樣。被他父親知道了，連他的母親也毫不客氣地批評，他母親一面聽著，仿佛把他父親的話很當(dāng)回事，一面背過身去朝他使個眼色，讓他趕快跑，再不跑，接下去便是挨打了。他的母親手很巧，雖然家里的衣服大都是從服裝店買來或是找裁縫做的，但是他的圍巾手套以及蟈蟈籠子都是他母親給他做的。他偷著養(yǎng)蟈蟈，他有一陣迷上了養(yǎng)蠶，經(jīng)常跑老遠(yuǎn)的地兒去摘桑葉，耽誤了彈琴，這種玩物喪志的事被他父親知道了，又是一頓罵，他母親替他擋了下來，說是她要養(yǎng)的。他自己要把錯誤攬過來，他母親瞪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千萬不要認(rèn)。

    都是一些小事，不足為外人道。

    車子停在路口，明蕙感覺到了林寧山背部的震動，她把手伸過去，在他手上拍了拍。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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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明蕙的手在林寧山手背拍了拍, 任時間在指間劃過，過了會兒林寧山說：“今天咱們吃餃子吧。”

    明蕙說好。

    胡蘿卜牛rou餡兒的餃子，rou是林寧山剁的, 餡兒也是他調(diào)的，就連搟皮他也很熟練, 包的速度甚至不輸明蕙。這是他年三十的保留節(jié)目。沒回國的時候, 春節(jié)前一天, 他會包餃子，有不會用筷子的人也會到他那里, 用叉子吃餃子，和他一起慶祝農(nóng)歷新年即將到來。去年春節(jié), 許多人邀他到家里一起過節(jié)，包括他的弟弟，他拒絕了所有好心邀請, 一個人在家里包了餃子, 舊的一年他是睡過去的, 新的一年到來時他正躺在客廳沙發(fā)上。

    包完了，餃子下鍋。明蕙準(zhǔn)備了蘸碟擺在桌上, 但她吃餃子的時候什么都沒蘸，怕蘸料影響餃子的味道。

    “我這餡兒調(diào)得還行嗎？”

    “比我弄得好?！泵鬓ゲ皇侵t虛，她是真這么覺得。她做了這么多胡蘿卜牛rou餃子, 沒做得像他這樣好，簡直和她第一次吃一樣好。

    以前林寧山下鄉(xiāng)的時候, 每到過年他都要回家，他拿年底分紅從老鄉(xiāng)那里買了花生小米大棗帶回去, 再帶回黃油白糖芝麻醬, 以及母親給他包的胡蘿卜牛rou餃子, 他坐火車搭拖拉機(jī)再走到村子時，已經(jīng)是深夜了。明蕙家是土墻，墻很矮，他在墻外就能看見明蕙屋子亮著，這亮比電燈要微弱得多。

    或許是墻太矮了，他還沒來得思考就翻進(jìn)去了。怕驚擾其他人，他在明蕙屋子窗上輕輕敲了三下，便抬眼看天上的星星。明蕙原本拿著手電筒在摹林寧山寫的字，摹了好多遍，把紙都要戳破了。她打開一個門縫，手電筒打在林寧山臉上，說了句等我一下就又進(jìn)去了，過了會兒才穿著她新年新做的罩衣出來，罩衣是粉底白花，林寧山不說話，就朝著明蕙家廚房走，餃子涼了，得用開水泡一泡。到了廚房，林寧山想索性奢侈一把。

    明蕙聞著黃油香，看到鍋上的餃子一點(diǎn)點(diǎn)變色，牛rou的香氣簡直往她鼻子里撲，她吸了吸鼻子，林寧山讓她不要著急，再等一會兒才好，明蕙說你還是自己吃吧，我晚上喝了兩大碗紅薯粥，已經(jīng)飽了。她盡量不看餃子，可黃油煎出的餃子香卻一個勁兒往她鼻子里鉆。林寧山說你要不吃，那我不白跑一趟嗎。最后兩個人把黃油煎餃分吃了，明蕙嘴角汪著一點(diǎn)油，她很舍不得這點(diǎn)油，便舔了舔。廚房里面只有手電筒的一點(diǎn)光亮，明蕙自以為剛才做得很隱蔽，見林寧山在看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她對林寧山說，你們家的餃子真好吃，這樣的餃子明蕙是做不出來的，她總結(jié)出餃子要想做得好吃，就要多放油，她哪里舍得放油。

    林寧山又給明蕙沏了一大杯白糖水，糖水很甜，因?yàn)榱謱幧胶苌岬梅盘?。明蕙吃了林寧山煎的餃子，喝了他沏的糖水，不知道怎么感謝他，便決定給他做雙棉鞋。她比著鞋底裁了樣子，等鞋做好了，她讓林寧山試一試，她這才知道林寧山原來穿的是小鞋，他比原先高了一截子，腳大了半碼，但鞋還是以前的。她把做好的鞋又拆了，重新給他做。

    明蕙想起以往的事，覺得現(xiàn)在還是比以前好多了，她不用到過年才能吃上一頓餃子，林寧山也不用再穿小鞋。太甜的糖水對于他們這個年紀(jì)的腸胃是個負(fù)擔(dān)，她起身倒了兩杯涼開水，一杯放到林寧山手邊，繼續(xù)低頭吃餃子。

    餃子包多了，明蕙把剩下的收起來，對林寧山說：“明天的早飯有了，可以煎著吃。”

    林寧山幫明蕙摘已經(jīng)熟了的瓜果，明蕙在一旁澆花。噴壺是她自己做的，喝完的果汁瓶子配了一個噴頭，比街上賣的大噴壺要便宜?？繅Φ陌桌锓N著香菜小蔥薄荷，花盆也是各式各樣，幾十年前的白色搪瓷臉盆里現(xiàn)在栽著茉莉花，空油桶截了上面一半充作花盆，里面都是重瓣太陽花，黃的紅的紫的橘的粉的都有，洗衣液的桶嘴被明蕙剪去了，現(xiàn)下種著石竹。

    明蕙的目光聚在曇花上，她對林寧山說：“今晚曇花可能會開。”

    曇花她養(yǎng)了多年，近些年每年都開花，有一年甚至開了三茬。老曾活著的時候，她還請老曾一起看花開，這花難得開一次，只有一個人看太浪費(fèi)了，簡直辜負(fù)了這花。老曾也答應(yīng)得很好，但沒等到花開就打起了瞌睡，得到明蕙的允許后，他便回自己房間睡覺了。明蕙一個人看曇花開，開到盛時，又看著它敗?？磿一ㄩ_的時候，她會想起林寧山，想著他從她的人生里經(jīng)過，又離開了。短時間里目睹了花開花敗，便有點(diǎn)兒惋惜，但哪怕花期再短，也比從來不開更好。雖然一年就開那么一兩次，但其他時候就有了盼頭?？磿一ㄊ敲鬓ッ磕甓加械囊粋€項(xiàng)目，對她來說甚至比春節(jié)更重要，春節(jié)是屬于每個人的，這個獨(dú)獨(dú)屬于她一個人。

    林寧山幫明蕙把曇花搬到了西屋外間，兩人坐在花旁，等著花開。明蕙在各自杯子里丟了片檸檬，檸檬是她自己種的，往年都是只開花不結(jié)果，今年竟結(jié)了幾顆檸檬。杯子旁擺著她之前做的蘋果干。之前村里果園賣蘋果，品相不太好，但很甜，她十塊錢買了一大袋，吃不完，就做了蘋果干。

    林寧山問明蕙在這房子里住了多少年了，明蕙說有三十多年了。林寧山便知道，明蕙是在三十多年前結(jié)的第二次婚。林寧山問明蕙過去的生活，他并沒提到她的兩任丈夫，而是問她的小買賣。明蕙很坦誠地說，前些年找她做衣服的還不少，現(xiàn)在越來越差。她沒跟林寧山說，因?yàn)樗男∩獠恍校N地也不可能短期內(nèi)掙到錢，麥子光是從播種到收割她就要等多長時間，她等不了了。她決定等他走了，她就去做保姆，做一年，買一輛小舊車，帶著她的母親轉(zhuǎn)一轉(zhuǎn)，逢年過節(jié)，帶著她種的紅薯花生玉米去看看他，當(dāng)朋友一樣往來。

    明蕙看著花苞，等著花開。花沒開，她想起要給林寧山做衣服，還沒量尺寸。布料已經(jīng)買了，她在網(wǎng)上買的，因?yàn)閺膩頉]買過，不知怎么樣，只買了一塊。林寧山站在那兒，明蕙用皮尺給他量，和她記憶里的數(shù)字有偏差，但不大。她對林寧山說，這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開張。

    “我做的衣服恐怕是過了時啦?！?/br>
    林寧山引用了別人的一句話：“過時的技術(shù)會成為藝術(shù)。”之后他又引用了一句更為通俗的一句話，“橘生淮北則為枳”，他覺得明蕙做的衣服很好，沒人找她做，那是環(huán)境的問題，她應(yīng)該換個環(huán)境試試看。

    “去我那兒吧，我有一處房子正空著，你去了正好幫我看看家?！绷謱幧交貒臅r候，房價還很便宜，這些年房價連年漲，他住的小區(qū)漲了十來倍，他自己卻沒動過再買房的心思。前年，他突然考慮起了養(yǎng)老問題，決定重新裝修一下房子，實(shí)現(xiàn)全屋智能化。裝修的時候，他自己臨時在學(xué)校旁邊租了一處老房子。等新房按他的需要裝修好，他發(fā)現(xiàn)他現(xiàn)在還不需要一進(jìn)門，燈光窗簾音樂都自動打開。于是他繼續(xù)住在租來的老房子里，去年房東急著出售換新房，他便買了下來，他新裝修的房子到現(xiàn)在還空著。

    明蕙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她背過身去到客廳給林寧山倒牛奶。她如果再不離開，幾乎要掉淚了，為這個時候，他還覺得她有其他可能。她早已不是十幾二十歲了，她六十了，這已經(jīng)是退休年紀(jì)了，旁人該做出成績的早做出了，而他竟然還覺得她有別的可能。即使是客套，她也覺得感激。但感激歸感激，她不愿麻煩他，麻煩就讓這感情變質(zhì)了。

    她把牛奶遞給林寧山：“這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你先去休息吧，等要開的時候我再叫你。”

    “我不習(xí)慣這么早睡?！?/br>
    明蕙把剛才的話題岔過去，林寧山卻又接著說：“為什么不試一試？不行也沒損失?！?/br>
    明蕙不說話，把蘋果干遞過去請林寧山吃。

    林寧山拿了一片蘋果干嚼了，“別急著答復(fù)我，你再考慮考慮?！彼謱γ鬓フf，“難得開這么一次，要不把它開的前后畫下來。我?guī)Щ厝ヱ押脪焐?。?/br>
    明蕙雖然覺得自己畫得不算好，但還是同意了。唯一的問題是，她現(xiàn)在根本沒一張畫畫的好紙，平常她不是用掛歷背面畫，就是去店里一毛錢四張的薄紙。她找了好一會兒都沒找到合適的紙。

    林寧山看出了明蕙的糾結(jié)，從掛歷里選了一張紙，對明蕙說：“用這張畫就很好?！?/br>
    明蕙在畫畫，林寧山在她旁邊上網(wǎng)尋找駕考攻略，他沒參加過國內(nèi)的駕考，沒法直接指導(dǎo)明蕙。在看攻略的過程中，他又下單了一臺打印機(jī)，打印資料和照片都用得到。林寧山拿出相機(jī)拍照，明蕙以為他在拍花，特意移動了下自己的位置，以便林寧山能夠拍得到花的全景。

    開花的時候，兩個人都聞到了花香，明蕙吸了吸鼻子，這香氣很重，順著窗縫就鉆了出去。明蕙很熟悉開花的過程，但每次看都和第一看一樣。林寧山叫明蕙的名字，明蕙扭頭看他，看鏡頭對著她，只一秒的遲疑，馬上在臉上變出了一個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