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寧山說那還不如直接在船上吃。明蕙說好，雖然他們上午劃過一次船，但晚上和白天是不一樣的。

    接著便是長時間的沉默，她有些悵然，這次沒答應，林寧山應該不會第三次說和她一起去旅行了。

    她對林寧山說，她想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不想在茶樓待了。

    兩人并排出了茶館，留下明蕙的兒子兒媳在里面。他們本來要去樓上的，但好奇心使他們坐在了樓下大廳。

    明蕙兒媳說：“這個男的看樣子還不錯，也不知道她是在哪兒認識的?！彼恼煞蛘f起了七十三歲老頭子的事，話里話外都透著對這條件的滿意。

    “別瞎張羅了！”老大雖然和明蕙關(guān)系不算十分地好，但他也不愿明蕙嫁給一個七十三歲的老頭，繼子張羅著給繼母介紹對象，說出去讓人笑話。

    “有什么不好的？一個月一萬的零花。年輕小姑娘也沒這待遇?！?/br>
    出了茶館的門，兩人很有默契地都沒提明蕙有兒子的事。

    晚上整個景區(qū)亮起了燈，壓過了星星的光亮，臨水吹風，明蕙竟覺得有些冷，她坐在船上，就著風吹樹葉的聲音，吃烤面筋和她在店里買的小麻花。她今天很高興，但在高興中還是感到了一點格格不入，像她這樣堅持用現(xiàn)金付賬的人不多了。她和她手里的紙鈔一樣過了時。但人和錢還是不一樣的。誰不喜歡錢呢？什么樣的錢都喜歡。人就不是了。

    明蕙堅持下半程她來劃船，讓林寧山坐著。明蕙買的麻花很軟，林寧山掰了一點往嘴里送。

    林寧山年輕時最重要的幾年是和明蕙一起度過的，然而他回想起這段歲月時，卻覺得他和明蕙認識還要早得多，恍惚當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就一起躲在谷垛后面說第三個人聽不到的話。很久之前，他有一個外國朋友，學了兩個詞，問林寧山有沒有和誰“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很不恰當?shù)叵肫鹆嗣鬓ァ?/br>
    天上閃現(xiàn)五光十色的煙花，明蕙立在江心，抬頭看天。站在岸邊看她，不過是小舟上的一豎。風吹皺了湖面，順便把煙花落在湖里的影子也攪皺了。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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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回去時天已完全黑了。車窗半開，明蕙呼吸著晚間的風，她想起很多年前她和林寧山在曬谷場上，風也是這樣拍著她的臉。那時總覺得時間太快，和林寧山?jīng)]待多長時間就要回家?？傻搅怂X的時候，她又嫌時間過得太慢，盼著天趕快亮，她好和他一起去干活兒。

    她坐在副駕駛用手機搜索襯衫式樣，看別人家的襯衫都是怎么做的。

    林寧山打破了沉寂：“你要是不太忙的話，明天去駕校報個名吧。你們附近有幾個駕校？”

    明蕙問：“現(xiàn)在還來得及么？”

    林寧山反問：“怎么來不及？”

    明蕙覺得林寧山可能誤會她了，她并不是因為年齡問題對考駕照不自信，她本來的意思是考完駕照，林寧山的暑假也要過去了，再去旅游來不及。但她又把到嘴的解釋和杯子里的水一起咽了下去。因為林寧山并沒有說等她考完駕照再開車和她一起去旅游，她在家里考駕照，他可以自己按原定計劃走。等她拿到駕照以后，如果有以后的話，他們可以一起去旅游。

    她笑一笑，對林寧山的話表示同意：“沒什么來不及的?！?/br>
    “你介意我在你這兒多待一段時間嗎？”

    “怎么會？你愿意待多長時間就待多長時間?！奔热涣謱幧揭L待下去，她準備明天去鎮(zhèn)上買一個新冰箱，人多的話，夏天沒冰箱實在是不方便。她聽人說網(wǎng)上買大件便宜，便搜索“如何在網(wǎng)上買東西”，其實語音搜索更快，但說出來林寧山便知道她不會在網(wǎng)上買東西了，雖然不知會也沒什么丟人的。她一個字一個字地輸入，很鄭重地按了搜索，搜索頁面給她推薦了一堆購物網(wǎng)站，她一時不知選哪一個，便每一個網(wǎng)站都打開看一下。

    她看了幾個網(wǎng)站，一時沒有主意，便問林寧山平時用哪個網(wǎng)站買東西。她和他選同樣的。

    林寧山是最早的網(wǎng)購用戶，九十年代他還沒回國的時候就在網(wǎng)上買書了。他網(wǎng)上購物雖不頻繁，但對國內(nèi)的幾個網(wǎng)站還算了解。他問明蕙想要買什么，明蕙說冰箱。

    林寧山推薦了一個網(wǎng)站，明蕙點進去，她點進網(wǎng)站找她要買的雙開門小冰箱，可選擇的很多，大多數(shù)的價格便宜得有些出乎明蕙的意料，有些連一千塊都不到，比當年他們買的冰箱還要便宜得多，可那時普通人的工資一個月才多少。

    經(jīng)過多番對比，明蕙最終選擇了一臺價格便宜也省電的三開門冰箱。她按照說明下載并注冊了網(wǎng)站賬號，選擇了要購買的冰箱，看到付款兩個字時她終于意識到她是沒辦法在網(wǎng)上買東西的，她甚至沒有一張銀行卡。她的錢都存在定期存折里。她自嘲地笑笑，真是糊涂了，早該想到的，沒有錢怎么買東西。

    她雖然暫時不買了，但并不妨礙她看，她又搜索電視，當然有貴的，可一臺32寸電視最便宜的只須幾百塊。她當年買一臺黑白電視也要幾百，和老曾分房后不久，她就用做衣服的錢買了一臺新電視放在自己的屋里，客廳里的電視是屬于老曾和家里三個孩子的，他們看的節(jié)目她一個都不想看，她不能也不好意思跟他們搶電視看。傳出去，就是她買了新電視霸在自己屋里，讓孩子們看舊電視，聽了的人感嘆一句“果然是后媽”，明蕙聽這種話聽得麻木，并沒受什么刺激。明蕙把她需要但隱約覺得買不起的東西都搜了一遍，均價大多比她想象得便宜。

    明蕙又一次感到了世界的變化和自己的不變，她還是按照十多年前的生活常識在生活。在她四十多歲之后，生活好像突然靜止了。旁的同齡人，要么在團體里工作，要么有年輕的子孫，或主動或被動總能接觸到些新的事物。而她，常年在鄉(xiāng)下，之前和她生活在一起的老曾比她還要老不少，繼子們和她的聯(lián)系僅限于一些必要溝通，她獲取信息的主要渠道是只能收不到十個臺的電視，慢慢地她對電視也失去了興趣。

    她被這個世界遺忘了，但在林寧山來之前，她并沒覺得被遺忘了有什么不好，她靠著自己就能自給自足。別人不需要她，她也不怎么需要別人。

    明蕙的房子臨街，他們到家的時候，街上仍有零零星星的幾個人，鄰居老陳在門口乘涼，見到明蕙從車上下來，和她打招呼，問她今天打哪兒回來。車還是早上那輛車，不由得更佐證了老陳的猜想。明蕙笑一笑，把這個問題遮過去了。

    明蕙進了家門，把東西放好，洗了手，進屋給林寧山倒了涼白開遞給他，又出去拿水桶接了自來水，把杏和西紅柿放在水桶里湃。

    林寧山問明蕙選好冰箱了么，明蕙說她還是在鎮(zhèn)上的賣場買，當天買當天就能送到。大件還是現(xiàn)場買比較好。

    “能讓我看下你的手機嗎？”

    明蕙毫不猶豫就直接遞給了他，連為什么都沒問，林寧山忍不住提醒她：“記住，不要輕易把手機給別人看?！?/br>
    “我知道?！彼Ｄ昕捶ㄖ乒?jié)目，熟悉各種電信騙局，從沒讓其他人拿過她的手機，但林寧山不一樣，他難道能騙她不成？她有什么好被他騙的？

    林寧山的手指劃到明蕙剛下載的購物網(wǎng)站，他問明蕙他可以點進去看嗎。

    明蕙想了想，說可以。

    林寧山在她的瀏覽記錄看到了冰箱電視洗衣機……他看到了待付款里的電冰箱，明蕙沒有買，除了沒有銀行卡，不會有別的原因。因為這個網(wǎng)站今天買，明天也能送到。

    他加了明蕙的網(wǎng)站好友，又在明蕙的手機上選擇了好友代支付，付完錢他告訴明蕙冰箱明天上午就能送到。

    “把它退了。”明蕙說，“我自己買，我知道你比我有錢得多，但你不能這樣?！?/br>
    “你這么見外，是想讓我從今天開始付你食宿費嗎？”

    “我不是……”

    “我肯定不會付你房租，既然我不跟你客氣，你也別跟我客氣?！?/br>
    林寧山在淋浴間洗漱，明蕙去鎖大門。剛要鎖門，就聽見了敲門聲，不是別人，正是老三。

    老三和明蕙住的地方隔著也就半里地，今天上午，老三聽說明蕙院里來了個男人過夜，剛才他又接到大嫂的電話，說在景點看到他們的繼母和一個男人在一起。他聽了半信半疑，明蕙在他心里雖然有諸多不足，但絕對是個再正經(jīng)不過的人。她年輕時，公認長得美，多少雙眼睛盯在她身上，想跟別的男人搞出些故事是很容易的，可她的生活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到老了更不會有什么。平常大嫂說明蕙的不是，他都不搭茬，他對明蕙也不怎么滿意。兄弟三個，只有他和明蕙同村住，將來贍養(yǎng)明蕙的責任主要在他身上，他也是這么和明蕙說的，可他想占明蕙的房子開個超市她都不愿意。

    但這次他越聽越刺耳，明蕙再怎樣，名義上也是他的半個媽，說他的媽和別的男人搞在一起，他多少有些不舒服。他被大嫂煩得沒有辦法，只好過來問問明蕙到底是怎么回事，結(jié)果剛到門口，看到門口停著一輛車，正是別人口中的那一輛。那個男的還沒有走。

    老三見到明蕙，連“媽”都沒叫，直接把問題劈過來：“門口那輛車是誰的？”

    明蕙一聽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和林寧山的關(guān)系，再干凈不過，可也無法跟旁的人解釋，越解釋越不清楚。別人怎么議論她，她都不在乎了，把貞潔烈婦的牌坊帶到墳里去，她也不會過得更好些。但她不認為林寧山愿意和她有這些傳聞。

    “真是稀客，前陣子你哥哥說你們哥仨商量要給我生活費，商量得怎么樣了？”

    老三沒想到明蕙會突然提起這件事，一時說不出話。

    明蕙笑道：“你們不給我生活費，我只能自己想辦法了。你不是問他是誰嗎？當年他在我住的村子里插隊，這些年不是在美國的大城市待著就是國內(nèi)的大城市住著，待煩了，想來鄉(xiāng)下  體驗下生活，恰好我有多余的幾間房，就打算住一段時間。人家不會白住，租金肯定是要付的。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這個年紀，身份差得又這樣大，你以為人家還在乎我是男是女嗎？你要是實在看不慣他的車停在我門口，把租金代他付給我，我今晚就把他趕走！”

    聽到后幾句，老三竟聽出了些悲憤之意，在夜色下，他仿佛能看到明蕙臉上的哀慟。他一時受了震動，后悔不該受大嫂的挑唆，冒然來這里質(zhì)問明蕙，反遭了一頓罵。也是，忍著誘惑平淡乏味地清白了這么多年，臨老，突然被誤會和別的男人有染，怎么可能不生氣？他忍著不快，勸明蕙不要多想，他沒那個意思，就是問一問，又讓明蕙早些休息。

    明蕙閉上門，靠在門上，看著天上的星星，反芻著她剛才跟老三說的話，雖然是她現(xiàn)編的，可莫名很有說服力，說得她自己都要信了。

    林寧山說給她換了手機套餐，她想知道換的哪個價位的，給運營商客服打電話，得知她現(xiàn)在剩1000元的話費。除了林寧山，不會有人給她充話費。

    夜里，明蕙睡得很晚，她想了很多事，除了冰箱，最好還要買一臺全自動洗衣機，林寧山要住一段時間，不好讓他用她的雙缸洗衣機，那太麻煩；寬帶也是要安的，她聽說手機話費到一個數(shù)字，是可以免費安的，明天去問一問。她在手機上搜如何快速拿到駕照，無論如何，有駕照都沒壞處，當保姆也有優(yōu)勢。她又搜了二手車，價錢也不是很貴，唯一的問題就是她賺得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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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夜里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雨點噼里啪啦地敲著后窗，雨腥味順過窗縫彌漫了整間屋。

    明蕙想起林寧山晚間手洗的衣服還掛在晾條上。他大概有洗完澡就洗衣服的習慣，雙缸洗衣機夏天用起來麻煩，他直接把換下來的衣服手洗了。明蕙趿著脫鞋，直接在短袖睡裙外披了雨衣打著手電筒去院子里拿林寧山不干的衣服。

    出去的時候，夜完全是黑的，雨點砸在雨衣上，天邊劈來一道閃電，院子突然亮了，明蕙看向晾條，什么都沒有。明蕙扭頭看西屋，發(fā)現(xiàn)外間的燈亮著。她打著手電筒走過去，透過窗子看見林寧山靠在一張?zhí)僖紊?，膝上放著電腦。她想問他為什么還不休息，又怕打擾他，林寧山也看見了她，走到門前要給她開門。明蕙沖著窗戶玻璃擺擺手，意思是不要開門。

    明蕙隔著窗子對林寧山說：“怎么還在工作？如果不是很急的話就先休息吧。”

    “好?！绷謱幧叫菹⒌呐P室漏雨了，反正明天才能修，現(xiàn)在告訴明蕙徒讓她擔心。他剛才在看一篇瓦房如何做防水的文章，看明天他能不能幫明蕙弄好。其實找專業(yè)做防水的便可解決，他出這筆錢沒什么，但明蕙未必會接受。明蕙的錢比他的錢更值錢些，他想為她省些錢。

    明蕙披著雨衣穿過小院，她并未直接進屋，而是站在院中看雨點打在她的西紅柿豆角三角梅以及各色月季上，花瓣打落了，陽臺上的花盆也積蓄起了水，鼻子里都是雨的氣味。她轉(zhuǎn)頭看見林寧山屋里的燈仍亮著。沒準不是忙工作，而是失眠了。

    明蕙回到屋里，卸去了雨衣，進到屋拿了袋裝奶倒進杯子里，正想給林寧山送去，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的睡衣，從衣柜抽屜里翻出了胸衣穿上，又在外面套了件寬大的開衫。雖然林寧山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在乎她是男是女，但她還是得注意一下，不穿胸衣不太禮貌。她天生沒有大胸脯，后天沒有生育哺乳，自然不會增長，但不穿內(nèi)衣還是很明顯的。她記得在檢查出她不能生育后，她的第一任婆婆盯著她看，挖苦道：“我早就說她這樣的女的不能娶，臉好看有什么用，直溜得像塊板，繡花枕頭一個，這個身個子一看就是養(yǎng)不出兒子的，現(xiàn)在甭說生兒子，連個閨女都養(yǎng)不出?！泵鬓ド舷麓蛄克钠牌?，她的婆婆被看急了，怒道：“你看我干什么。”明蕙笑道：“我想看看能養(yǎng)兒子的是什么身子?！彼钠牌疟幻鬓タ措?，罵她：“生不出孩子你還笑得出！以后有你哭的時候！我們這個家是容不下你了！”

    明蕙離婚后回到家，她的母親時常背著她掉淚，為她生不出孩子。明蕙有時也難過，但這難過是很泛化的，因為別人都能生，而她不能。但是她并不遺憾她在婚姻里沒有孩子，她結(jié)過兩次婚，從來都沒想象過她和她的丈夫生出的孩子是什么樣。有次她做夢，夢里她走在一片空曠的草地上，一個拉著風箏線的小孩子跌跌撞撞地撲過來管她叫mama，她在夢里仍記得自己是沒有孩子的，她攬住小孩子的肩膀怕他摔倒，剛要說我不是你mama，小孩子突然轉(zhuǎn)頭大聲喊，“爸爸，我找到mama了！”她順著孩子的聲音看過去，看到了林寧山的臉。醒來時仍把小孩子的臉記得清清楚楚，那是林寧山的眉眼，之后的好幾天她都為這個夢難為情，因為夢得沒名沒分的，她清醒的時候從沒這么想過。

    她和林寧山連手都沒怎么拉過，唯一一次她記得很清楚，她夜里又偷跑到曬谷場上，和林寧山一起在谷垛后面看月亮，他突然拉住了她的左手，她一顆心怦怦跳，林寧山握住她的手放在月色下打量，一點點分開她的手指，又捏了捏，她感覺自己的心臟都要跳出來了，一句話都說不出，蟬鳴蟋蟀聲風聲統(tǒng)統(tǒng)聽不到，全世界只剩她的心跳，林寧山又拿起她的右手，讓她伸展開，向后彎折，從手掌到手指摸過去，明蕙情不自禁地閉上了眼，讓風掃過她的臉。這時候林寧山對她做什么，她都不會拒絕。但林寧山放下了她的手，對她說她的手指很適合彈鋼琴，手指長又分得很開，還很柔軟，韌度也很好。

    明蕙心里說她的手平常沒這么軟的，她為自己會錯了意而難為情，但聽到林寧山說她適合彈鋼琴，喜悅又在她心里漫開，平常大家都說她長了一雙干活兒的巧手，她會種地做飯縫縫補補，納鞋底納得飛快，家里地里的活兒沒她不會干的，但她第一次聽說她的手適合彈鋼琴。她不好意思地說，她的手還是粗糙了些，手指頭上還有繭子。她覺得彈琴的手應該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林寧山說，粗正好，彈琴需要力量。

    她問林寧山以前經(jīng)常彈琴嗎，林寧山說他以前練過一陣子琴，但他的手太硬了，沒明蕙手部條件好。明蕙大著膽子說是嗎，你伸過來讓我看看。她學著剛才林寧山做的，在月光下打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手指很長，手掌和手指因為經(jīng)常干活兒也和她一樣長了繭子。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摸過去，發(fā)現(xiàn)確實是很硬的，但她自己的手指卻越來越軟。遠處她的哥哥弟弟發(fā)現(xiàn)她夜里沒在屋里，組團出來找她，在曬谷場上叫她的名字。她聽見了，忙松開林寧山的手指，趁著她的兄弟沒發(fā)現(xiàn)溜走了?；丶业囊估?，在月亮地兒下，她背著手摸著自己的手指傻笑，林寧山跟她講，她的手跨度很大，可以彈許多難度大的曲子，他說的曲子明蕙一個都不知道，但明蕙很高興，原來她的手除了干活兒還可以有別的用途。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明蕙拿著牛奶穿過客廳，低頭看底下客廳和西屋的門縫，燈光透過來，她知道林寧山還沒睡，拉了下西屋外間的門把手，門半開，看見林寧山站在窗前。這時林寧山如果在家，他手里一定有只點燃的煙，但這是明蕙的家，他不好讓她的屋子散滿煙味。

    明蕙還沒把牛奶遞到林寧山的手里，就聽見里間滴滴答答的聲音。什么時候漏雨不好，偏偏現(xiàn)在？她把牛奶遞到林寧山手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房間進了雨，林寧山確實沒法休息。林寧山說沒事，床的上方?jīng)]漏雨。她讓林寧山等一下，她給他收拾新房間，沒等林寧山回話，就急急忙忙穿過客廳回到自己屋里，麻利地換了新床單，把她放在外面的衣服都收進了柜子里。

    這個院子里只有兩張床。老曾生前的床，根據(jù)他的意思燒了，帶到另一個世界去了，那是他和他前老伴的婚床。林寧山的屋子進了雨，現(xiàn)在只能睡她這張床。至于她自己，夏天怎么都能湊合，鋪張涼席在地上打地鋪也沒什么。她收拾好了，又進到西屋。

    明蕙讓林寧山去東屋睡，林寧山說不用換了。明蕙沒聽他的，進了西屋里間，抱起林寧山的枕頭薄被就往東屋拿。林寧山跟著明蕙到了東屋，東屋里外間的門開著，林寧山問她能進外間看看么，明蕙說可以，不用這么客氣。林寧山進到外面，看到有一面靠墻的大桌子，上面鋪了顏料和畫紙，墻上粘著許多畫，畫上的都是明蕙院子里的花蔬瓜豆。明蕙看林寧山盯著她的畫看，便說瞎畫的。林寧山笑，既然是瞎畫的，如果他想拿幾幅在家里掛，就不用付錢了吧。明蕙說本來就不值錢。

    “那倒不見得。”林寧山打量著東屋兩間房，問明蕙，“你睡哪兒？”林寧山雖沒徹底參觀過她的屋子，但也能猜得出大致的格局，東屋兩間房只有一張床，他睡了，明蕙去睡哪兒。

    “這你就別管了，趕快休息吧?！?/br>
    “那間房床上沒漏雨，躺著聽雨聲也不錯?！?/br>
    明蕙堅決讓林寧山睡東屋，林寧山拗不過她，指著床說：“那你也睡這兒吧，兩個人總睡得下?！?/br>
    明蕙懷疑自己會錯了意，但是林寧山已經(jīng)把一張床分成了兩塊區(qū)域。他睡里面，她睡外面。

    明蕙想大概林寧山在國外待了這么多年，沾了點兒老外的習慣，她在電視里看見過剛見面的男女行貼面禮的，相較之下，她們這里太保守了。這個歲數(shù)的人，躺在床上，也就是躺著而已，她要拒絕，反倒像想歪了。

    兩個人躺在一張床上，明蕙沒脫她睡裙外的寬大開衫，林寧山也沒除下他白色老頭背心外的白襯衫。外面的雨敲打著后窗，屋里的燈兀自亮著，明蕙睜著眼看天花板上的燈，林寧山說：“那天我差點兒沒認出你?！?/br>
    明蕙很寬容地笑笑：“這么多年沒見，變化太大了?！彼€和以前一樣瘦，干活兒依然很麻利，走路可以走得很快，甚至她衣服下的皮膚因為每天干活兒還沒怎么松弛。但離近了便能看得出變化了，皺紋一點點爬上了她的眼角脖子。歲月改變了她臉上的肌rou走向，她不笑的時候甚至有些苦相。她的發(fā)量也不如以前了，雖然現(xiàn)在也經(jīng)常有人夸她頭發(fā)好。以前頭發(fā)多的時候，可以把頭發(fā)梳得很緊，不怕掉頭發(fā)，現(xiàn)在只低低地挽個髻，生怕扯了頭發(fā)，再過幾年，她就要剪短發(fā)了。她的母親明老太太發(fā)量現(xiàn)在也不少，明老太太把這歸功于新中國，解放后鄉(xiāng)下婦女剪短發(fā)也很普遍，像以前老了還要在腦瓜頂上把僅有的頭發(fā)揪一個髻，早就變成了一個老禿子。

    “我認不出其實是因為你好像沒怎么變?！逼鋵嵤怯凶兓?，但那變化并不妨礙他看到這張臉馬上想象出她年輕時是什么樣。他知道歲月可能會讓人變得面目全非，但明蕙不是這樣的。

    明蕙以為林寧山是在客氣，但她也不能說怎么沒變化，都老了，因為林寧山和她同齡，他好像并不喜歡別人覺得他老。她對林寧山說：“你也沒怎么變?！?/br>
    林寧山知道明蕙在客套，笑：“我不如你，頭發(fā)都白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