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這座神廟不一樣，神那時候的神廟破破爛爛，空空蕩蕩，因為長時間沒有人，長出來了一片片的雜草。

    神失去記憶的時候，就這樣在神廟里渾渾噩噩地飄蕩著。

    有人想要去愚弄神，甚至還假裝成信徒，來到神的神廟。

    可是失去記憶的神認(rèn)不出來自己的仇人，黑暗中渾噩的神明，還會幫仇人滿足愿望，然后不解地看著他們，不明白他們?yōu)槭裁磿笮χ鲩T而去。

    然后一年又一年過去，等到下次恢復(fù)記憶的時候，神就會去找那些人尋仇。

    周而復(fù)始，所以這場復(fù)仇，顯得很漫長。

    以至于賀家當(dāng)年作為最末尾的家族，他們有沒有背叛神，神的確是不記得了——也許是唐刀上刻不下字了，也許是當(dāng)時神已經(jīng)陷入了七百年的沉睡里。

    舒棠醒了。

    她一直以為那段復(fù)仇是一個血雨腥風(fēng)的故事，可好像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樣，在紅綢飄蕩的神廟里，她突然間覺得有些辛酸。

    舒棠坐在重重簾幕后的神座上，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外面的大雨落下，秋雨敲打屋檐，古色古香的香爐在雨霧中冒氣青煙，鈴鐺叮當(dāng)響，景色那樣好看。

    可是這個視角看過去，也可以看見整個神廟，這里空空蕩蕩。

    舒棠沒有感覺到神那種掌控眾生的感覺，她就覺得，怪寂寞的。

    賀家人自己的歷史，當(dāng)然將自己美化成了神唯一的仆從，而且自己還把自己給騙了，他們當(dāng)真堅信不疑了。

    可是口口聲聲愛著神，當(dāng)神失去了力量之后，他們就會露出了豺狼虎豹的本來面目——和從前那些家臣也沒有任何區(qū)別。

    沒人會可憐失去力量的神，或者說，根本沒人在意神。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賀家有事，所以將莊園的后半部分都關(guān)上了，前面就沒人管了，所以節(jié)目組都來神廟里參觀了。

    舒棠聽見了不停有人進(jìn)來祈禱、跪拜。

    比方說郭導(dǎo)就在念叨收視率大爆。

    所有人都在下面訴說他們的人生和渴求，祈求神的眷顧。

    甚至有人會因為神不給而怨恨；

    可是來來去去，無人在意神像后面究竟坐著的是什么。

    比方說現(xiàn)在——

    坐著的是假扮成斯嘉麗的舒棠，正在趴在神座上發(fā)呆。

    畫面很奇怪，像是愛情電影里的公主，跑到了什么詭吊的中洲國式民俗片場。

    可是你看，有人在意神像后面坐著的是神，還是斯嘉麗么？

    舒棠在神座上翻了個身，開始摳手指頭——

    才分開了幾個小時，她就突然很想他了。

    等到外面的人都走完了，舒棠剛剛想要活動一下筋骨，就聽見了賀白慈的聲音。

    舒棠剛剛要坐起來——

    然后賀白慈就撲通一聲跪下了。

    舒棠又立馬把伸出去的腿縮回去了。

    是的，賀白慈一直在拍節(jié)目，她只知道莊園后面被家里封鎖了，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所以作為神侍，她和平日里一樣來上香、換貢品。

    舒棠以為賀白慈會在神面前懺悔。

    一直到舒棠聽見了她是在神面前抱怨，抱怨對象是舒棠之后，又是那一套玷污神的言論，語氣格外譴責(zé)。

    舒棠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了，刷地打開了簾子。

    賀白慈顯然嚇了一跳，表情像是大白天見了鬼，“你你你你竟敢……”

    她太震驚，因為在她心里，舒棠的行為簡直要叫天雷把她劈個十回都不夠。

    賀白慈想把舒棠抓下來，但是舒棠往里面一縮，賀白慈又不敢自己爬上去，頓時氣得頭頂冒煙。

    舒棠得意地在神座上晃著高跟鞋，表情十分挑釁。

    但是今天的賀白慈，好像終于從前段時間那種被愛豆塌方狠狠打擊到的狀態(tài)回過神來了，震驚跳腳之后，竟然冷靜下來了。

    賀白慈坐了回去，倒是沒有再跪下了，而是冷冷地看著舒棠。

    她看向了裊裊升起的煙霧，

    “你應(yīng)該知道七百年前，神因為濁氣侵蝕神志陷入沉睡的事吧？”

    “百年之內(nèi)，神就會被濁氣再次吞噬神志，你要是跟在他身邊，也許一百年以后，你就會死在濁氣吞噬的神手上?！?/br>
    舒棠似乎有點(diǎn)不可思議，“有沒有一種可能，就是人只能活一百年呢？”

    賀白慈被噎住了，因為好像也是這樣的，況且賀白慈也不相信神會真的喜歡人類，讓舒棠長生，所以賀白慈只好換了一個角度規(guī)勸舒棠：

    “神擁有無窮的力量，那你又能給神什么呢？”

    “我們賀家不一樣，我們從出生起的使命就是侍奉神。你不知道我們可以為神做到什么地步……”

    舒棠：不好意思，她好像不僅知道了，還親眼目睹了呢。

    賀白慈繼續(xù)道：

    “神不出百年，神志就會被濁氣吞噬殆盡，屆時神就需要大量的濁氣供養(yǎng)。神會失去記憶，沒有濁氣吸食就會發(fā)狂，那時候你又應(yīng)該怎么辦？你又能給神什么呢？”

    中洲國不止出現(xiàn)過一位神明，而被濁氣吞噬神志的神明，就會成為墮神、邪神，就不需要還愿、神力了，只需要濁氣供奉。

    而濁氣來自于什么呢？

    惡。

    仿佛是為了證明自己的話的可信度，賀白慈直接抽出了一把刀，舒棠以為她要割腕，嚇得站起來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她就是在自己的手心割了一道的。

    再澆灌在了香灰上——以血供奉，就是最濃郁的濁氣。

    賀白慈這是在洋洋得意地質(zhì)問舒棠：我們可以，你可以么？

    舒棠聲音很輕，問道，“你知道，濁氣會讓神覺得痛么？”

    ——會腐蝕他的魚尾，讓人魚在潮汐之夜，在那個閣樓的地板上痛苦地呻吟；會侵蝕他的神志，讓他忘記很多事，讓神失去自我，連小兒都可以戲弄。

    不是說很愛他么？

    你知道他會痛么？

    賀白慈大聲反駁道：“我們愿意為神獻(xiàn)上一切，只要神需要?！?/br>
    舒棠感覺到了自己心中憤怒的小火苗在燃燒，燒得她眼睛通紅一片。

    她想起了被仇人愚弄的神明，想起了不得不雕刻仇人的名字，以防止自己忘記的神明，走到半路，忘記回家的路的神明……他們就是想要神變成那個樣子，然后就可以掌控、愚弄神。

    舒棠憤怒過后，她卻不傻，她很快就意識到了哪里不對勁。

    “你們?yōu)槭裁催@么相信神百年內(nèi)就會被濁氣吞噬？”

    賀白慈似是而非道，“這是神的宿命，被濁氣侵蝕的神明，都會走向墮神?！?/br>
    舒棠直接跳下來，把東西給一腳踢翻了。

    ——狗屁的宿命。

    “我不會讓他被濁氣吞噬，不會讓他成為邪神的，不會有那一天的?！?/br>
    舒棠：我不是空氣凈化器么？我才不會讓神走向那樣的結(jié)局。

    舒棠跑出了神廟，突然間很想、很想見到他。

    可是看著黑氣彌漫、大雨飄落的天邊，舒棠又不想去給神添亂。

    她有些低落地想回去重新回到神座上，乖乖地等著神回來，就聽見了祝延的聲音，“親愛的?！?/br>
    她一轉(zhuǎn)身，就看見了大雨的廊下，站著的神明。

    其實神一進(jìn)入神廟，舒棠就發(fā)現(xiàn)他的衣服換了，是一種很古老的樣式的深紅色寬袍大袖，有著繁復(fù)的、海浪的刺繡，衣擺很長，但是飄在半空中，不會挨到地面。

    古中洲國，紅色不僅用于婚慶，在隆重的祭祀、典禮上，也往往用紅色。

    舒棠撲過去抱住了他的腰。

    神明似乎發(fā)現(xiàn)了她突然間像是一只很黏人的貓，雖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是神明還是從善如流地將她提溜起來，朝著神廟里飄了進(jìn)去。

    舒棠問道，“都好了么？”

    神頓了頓，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卻說，“都結(jié)束了?！?/br>
    神其實心情很不好。

    因為賀家豢養(yǎng)了很多海怪、竟然還從古書找到了制造濁氣的辦法，他們想要做的事，比神一開始的想象中還要嚴(yán)重得多。

    他們將神迎回來，不僅想要讓神只庇護(hù)他們一家，還想要喂養(yǎng)一只獨(dú)屬于賀家的，邪神。只要長長久久地用濁氣供奉邪神，賀家永葆千秋萬代不是問題。

    然而供養(yǎng)一座邪神，會制造多少惡呢？

    神明無法忍受這濃郁得難以化開的惡欲，渾身散發(fā)著厭世又暴戾的氣息，可是看見了舒棠，就像是渾身的尖刺都軟化了。

    神恢復(fù)了平靜。

    神說，“親愛的，我問出來了一件事?！?/br>
    舒棠：？

    神提溜著她飄到了神座前的香案前。

    賀白慈不知道什么時候走了。

    神直接將香案劈開，地磚也一齊被唐刀斬斷。

    整齊的地磚被掀起。

    下面是一排的罐子。

    打開一看，全都是濁氣滔天的血灰。

    舒棠震驚了。

    她看向了神的魚尾，捏緊了手心。

    ——原來他們很早以前就開始，謀算著將神供養(yǎng)成一尊邪神；也很早以前，就開始制造“惡”了。

    以濁氣供奉，神身上的濁氣怎么會消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