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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 第63節(jié)

    繼夫人瞠目結舌,脊背寒意躥升,汗如雨下。鄭老爺?shù)纱笱垌?,轉頭看向自己“賢惠”的繼室,簡直有五雷轟頂之感。

    噩耗像是鼓點一樣密集響起,此起彼伏。這時,一個小廝從外撲進來,狼狽地摔進門內,面色急得通紅:“老爺,宮里來人了!”

    這一剎那,鄭節(jié)看了看面前面無表情、眉宇無波的長子,看了看一旁絞著手絹、面色蒼白含淚的繼室,又想到那個剛惹出大禍的孽障,氣血猛然襲上,一時承受不住,竟然仰頭昏厥了過去!

    繼室嚇得花容失色,哭喊道:“老爺!老爺你不能有事!你要救救妾啊老爺!”

    聲音尖銳,幾乎穿透耳畔。

    屋內一陣亂糟糟的,小廝婢女們紛亂無章,如亂撞的無頭蒼蠅,前面是哭喊、鬧騰,后面是為接令旨而奔走之聲。

    太熱鬧了。

    這個家從沒這么熱鬧過。

    鄭玉衡靜立其中,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滑稽、荒唐。他在喧鬧中陷入冷靜孤寂的思考,近乎要與這個世界分割開來。

    過了幾息,他極為冷淡地命令道:“閉嘴。把她捆起來,拖到堂前聽旨?!?/br>
    “是?!?/br>
    鄭府的下人們像是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他的身份,才領悟到這位不受寵愛的大公子,其實是府中名正言順的第一繼承人,是原配嫡妻唯一的孩子。

    他們的慌亂被一句話收束了,籠在無形的網中。鄭節(jié)倒下后,大公子的話語被披上了某種封建制度下應有的效力。

    “你不能帶走我!”她尖叫道,“我是你母親!我是長輩!鄭玉衡,你敢不等老爺醒來——你忤逆不孝!”

    “我親自趕回家,為父親醫(yī)治盡孝,如何算是忤逆?”他淡漠地道,“我離這兩個字,還差得遠呢?!?/br>
    “鄭玉衡!不要、不要……求求你不要!我是你的長輩啊……你跟娘娘求求情,這種小事她老人家一句話就帶過了,我求求你……”

    他什么都沒有說。

    很快,室內恢復了安靜。

    ……

    鄭節(jié)再度清醒時,他的長子坐在一旁,燈火融融。

    鄭玉衡眉眼低垂,看著膝上的一本《金匱要略》,他翻了翻頁,沒發(fā)覺對方已經醒了。

    鄭父看了他半晌,喉間像梗著一口血,他嗓音沙沙地問:“何氏呢?”

    他的繼室姓何。

    鄭玉衡沒抬頭,說:“她有罪,按律,有官府處置?!?/br>
    對方沉默良久,嗓子眼里彌著藥味兒和血腥氣:“你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是?!编嵱窈獯?,“證據(jù)確鑿?!?/br>
    鄭父的額角青筋凸起,皮膚泛起隱隱的紅:“我待她不??!她竟然如此辜負,惹下這種事端,敗壞鄭家的門第清名……”

    鄭玉衡抬起眼,目光掃過他的面龐,嘆了口氣。

    他什么都沒說,但鄭節(jié)敏銳地在長子身上感覺一股濃郁的失望。繼妻、二子,都犯下大錯,眼見著要家不成家的時候,他突兀地對這種失望產生了一股揪心感,下意識地攥住他的手。

    鄭玉衡不曾掙脫,語調也沒什么起伏,看來已經習慣了:“何氏雖有罪、有錯,但父親與她夫妻多年,外人看來伉儷情深。如今她大禍臨頭,你想得卻還是名聲和門第,連一絲惋惜悲傷都沒有……父親大人對待妻兒,還真是視如物件一般。”

    要放在往常,鄭節(jié)一定已經怒斥他,但這個時候,他不僅沒有怒斥的力氣,還在心中對這些話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寒氣。

    他察覺到,不是他厭棄鄭玉衡,致使兩人關系緊張、走到恩斷義絕的邊緣。而是鄭玉衡厭棄他、對他一遍一遍地失望。

    可天下豈有這個道理?天底下沒有不是的父母。

    鄭節(jié)按著慌亂,繃緊神情:“上梁不正下梁歪,她主持不好中饋,教養(yǎng)不好子女,玉行變成這樣都是她的過錯。衡兒,爹原諒你,只要你回家做事,不惹出亂子,爹的產業(yè)還都是你……”

    “不用了?!编嵱窈獾馈?/br>
    鄭節(jié)的表情凝固了。

    “父親大人?!?/br>
    他的用詞還是很謙和溫順,但鄭節(jié)卻不止一次從他溫順的表皮下,窺穿內里的叛逆和執(zhí)拗。

    “我根本不在乎你是不是‘原諒’我。曾經的那些錯,只要我沒有犯過,就不必需要誰的原諒來作證。”他清清楚楚地說,“這世上只有一件事,我承認有罪。我愿意用一生的福報和善業(yè)來彌補,愿意為之犧牲一切、奉獻一切,粉身碎骨,在所不惜?!?/br>
    他沒有說這件事具體是什么,而是給鄭節(jié)掖了掖被角,舉止看起來恭順,卻連手指都抽了出去,沒有讓他碰到。

    鄭玉衡身上溢滿疏離,好似兩人只是相逢時僅一點頭的過路客。

    “孩兒的身體發(fā)膚,皆受之父母,盡贍養(yǎng)之責,絕不會推辭。但父親的產業(yè)和您的‘諒解’,還是留給您自己吧。我不需要?!?/br>
    鄭節(jié)好半天都沒調整出一個體面的神情。

    他不止錯愕,簡直震動。短短兩日內,他接連失去的太多,就連眼前的這根救命稻草,他都無法抓住。

    鄭父忍不住提高了聲音:“我是你的親生父親,爹有什么不對,你不能好好說話?”

    “我說話很不敬嗎?”鄭玉衡問。

    他又被噎住了,而后又很快攢起眉,扯著發(fā)啞的嗓子:“我是你爹,你是我兒子,玉衡,僅僅因為我打了你,你就對自己的親爹這么漠不關心?!你怎么這么沒有人情味兒!”

    鄭玉衡又嘆了口氣,說:“無理取鬧?!?/br>
    “你——”

    “切勿動怒?!彼牡臻L子拍了拍被子,語調平和,“還有些事,本來想緩緩地告訴父親,但屢屢生氣不好,您還是一并都生了吧?!?/br>
    他示意了一下身旁的莫書。

    莫書就是當初幫他逃出鄭府的小廝,之后因為怕受到為難,所以被留在太醫(yī)院看守房間、整理物品。

    莫書將方才在內貴人手中取得的證據(jù)、書信、供詞等,一概展示出來。

    “當年在我房中搜出的寒食散,是繼夫人何氏命人所購,藏匿于孩兒房中,自小到大,我都不曾服散,并深惡此物。我絕無此癖,是父親大人錯怪了?!?/br>
    他語調清幽,字句從容。

    “至于打罵女婢,教唆偷盜,這份供詞也已寫明,實為栽贓陷害。”

    “昔年……”

    他說著這些事,聲音里沒有一絲不甘和怨懟之意。只不過是把曾經百口莫辯、無處申訴的事情,再次重新說明。

    這些話說過不止一次,區(qū)別只在于,鄭節(jié)聽聞時的心態(tài)與處境不同。他望著自己的長子,腦海紛繁錯亂,如墜夢中。

    這一樁樁一件件,因為是陳年過往。很多連鄭玉衡本人都難覓端倪,但這種看似隱秘的陰私之事,只要董靈鷲愿意,她的眼線就無孔不入,她永遠平靜而嚴厲地注視著這座位于權力中心的城池。

    鄭玉衡說完時,一旁的蠟燭已經淌滿了淚,蠟油凝結成一塊一塊的白霜。

    他靜默地注視著父親。

    鄭節(jié)的表情非常精彩,他一度撐起身體,想要去抓取那些證據(jù)。這只寬厚的大手里全是汗,動作急促,讓人分不清他是想拿來看,還是撕掉、摧毀。

    但當他的手碰到紙張時,卻又被燙到一樣僵硬住。鄭父一輩子自傲、固執(zhí),簡直到了盲目的地步,卻因這區(qū)區(qū)幾張紙,展現(xiàn)出對“錯誤”恐懼。

    鄭玉衡跟他的視線交匯了一剎。

    這時,他猛地撤回去抓證據(jù)的手,而是如夢方醒一般拉住鄭玉衡,口中喚道:“玉衡,你怎么不早點說?不早點拿出來……”

    “掩耳盜鈴,自欺欺人?!编嵱窈獾溃拔揖褪菍⒃V苦聲說得震耳欲聾,又能如何。”

    他稍稍停下,很輕微地笑了一下:“我很早就不再為被您誤解而哭了?!?/br>
    他的話聽起來很像不曾埋怨過的意思。

    但落到耳朵里,卻有另一種含義不停擴張,越來越大,到了摧人精神的地步。

    鄭節(jié)喉嚨發(fā)梗,眼睛里血絲隱現(xiàn),倉皇費力地說出來一句:“玉衡,你怪父親吧,你怨我吧,爹……爹做的……不好……”

    鄭玉衡看了看時辰,將他的手從袖邊拂落,輕聲:“父親,我要回慈寧宮侍奉了。”

    “你……你和太后娘娘……”

    “是兒子癡心妄想?!彼姓J,“國朝內外如有罵聲,皆是我之過,萬死難辭其咎?!?/br>
    鄭玉衡站起身,燭光籠罩上來,披在他挺直如竹的側肩,在他的眉眼上罩著一道朦朧不定的光。

    “但只要我活著一天,就會為報她的憐愛和恩情想盡辦法,只要我有用。請父親大人不要干涉。”

    他抬手行了個禮,囑咐家中的管事等人照顧好鄭節(jié),而后轉身離去。

    在鄭玉衡的腳步跨出去的同時,他隱隱聽見身后響起一聲扼在口中的喊聲,仿佛被這冬日寒冷的空氣截斷在喉管內。

    這似乎是想要叫他的名字,可最終還是沒有喊出來。

    鄭玉衡立在檻外,往手心里呵了口氣,白霧在冬夜中離散而盡。

    作者有話說:

    摸摸小鄭。我也很早就不會為被誤解而哭了,被誤解是表達者的宿命。

    第69章

    鄭玉衡回宮時, 已是寒冷深夜。

    慈寧宮的燈火大多熄了,僅剩當值守夜的宮人旁邊還點著一盞小燭。

    因董靈鷲免去了許多夜開宮門的縟節(jié), 所以鄭玉衡可以憑借著太醫(yī)的身份入宮, 不必應詔而來。

    他換了衣裳,待在爐子旁把渾身都烤得暖烘烘的,然后又輕車熟路地“賄賂”了一番守夜宮人,仗著太后娘娘向來疼愛、縱容他, 悄悄進入寢殿。

    他躡手躡腳, 聲音很輕, 在榻邊坐下, 先是轉了轉燈罩, 察看火燭是否安全,然后規(guī)整了一番錦被的四角,選好角度, 態(tài)度認真地爬床鉆進她懷里。

    董靈鷲本來就沒睡著,聽見他進來也不說話, 閉著眼睛裝不知道,等他大著膽子上了床,才抬手攏住對方的腰, 指腹輕輕點了點他的背。

    “我說什么來著?!彼驼Z,“有些貓就是叫春叫得早, 慣愛在半夜爬進來, 一天也等不了的?!?/br>
    鄭玉衡面紅耳熱,顏面掃地,已經破罐子破摔了。他蹭過去, 貼在董靈鷲身旁。

    “我錯了?!彼f, “吵醒您了。”

    “沒有。我沒睡著。”

    董靈鷲的手伸進他素薄的袖子里, 從手指、沿著血管脈絡、骨骼線條,撫到他的手腕上,她的手溫暖微熱,像是一條渾身散著熱氣的蛇,一寸一寸地爬升纏繞上來。

    鄭玉衡耐著性子讓她摸,雖然不好意思,但沒有躲,并且更加恬不知恥、有辱斯文地想著:娘娘要是很喜歡這具身體就好了,他什么都可以獻給她。

    董靈鷲的手停了一下,說:“好像把你養(yǎng)胖一點兒了?!?/br>
    鄭玉衡愣了愣,試探問:“您不喜歡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