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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太后在線閱讀 - 太后 第29節(jié)

太后 第29節(jié)

    許祥皺了皺眉, 跪地道:“內(nèi)獄簡陋寒冷,太后萬金之軀……”

    “究竟是萬金之軀更重,”董靈鷲打斷他, “還是哀家的十萬石軍餉更重?”

    許祥沉默下來,俯首叩拜, 應(yīng)道:“是, 奴婢會為娘娘準(zhǔn)備的?!?/br>
    有董太后的手諭在,許祥很輕易地便將人從刑部提到內(nèi)獄里來,準(zhǔn)備了大約半日, 因為董靈鷲催得急, 大約在黃昏之時, 秋夜初臨,內(nèi)獄傳訊來請?zhí)蟆?/br>
    董靈鷲沒有穿著素日沉重的一身華服,而是簡樸衣冠,玄色的長袍外攏著一件薄薄的細(xì)絨披風(fēng),烏發(fā)如云,簪著幾只清透的珠釵。

    她的身邊也只有瑞雪和鄭玉衡陪伴,其余屏退在外。同樣的,兩人都沒有穿官服或者宮服,而是以常衫跟隨。

    瑞雪貼身伺候,日夜伴駕,自不消說。讓小太醫(yī)隨駕,則是因為審訊之中難免有失,可能會有動了嚴(yán)刑的時候,卻不能讓他因刑而死,有一個得心應(yīng)手的太醫(yī)在,也能為這場親審上一重保險。

    內(nèi)獄果然如許祥所言,潮濕冰涼。四面的墻灰灰暗暗,磚石的縫隙里生著青芽,一股透衣的潮氣從下往上升騰,沁得人骨頭發(fā)冷。

    董靈鷲踏足其中,坐在許祥準(zhǔn)備的一張座椅上,鄭玉衡在她身后靜立,俯身伸手?jǐn)n了攏娘娘披風(fēng)的領(lǐng)子,將披風(fēng)整頓得嚴(yán)絲合縫,而后又不言不語地站回去。

    李瑞雪這兩天不止一次被他搶了活兒,輕輕地瞟了他一眼,心道真是世事無常,連純凈赤誠的小鄭太醫(yī)都學(xué)會奉迎了。

    董靈鷲才坐穩(wěn),耳畔便響起一陣鎖鏈碰撞的錯落寒音。在這片碎響中,她轉(zhuǎn)首向聲音的來處看去,見到一個形銷骨立的男子被內(nèi)侍架了上來,束縛在刑架上。

    他很憔悴、很瘦,瘦到了略微恐怖的地步。身上的囚衣在往外冒血痕,一絲一縷,骨頭關(guān)節(jié)處最為嚴(yán)重,最深的地方已經(jīng)潰爛了,連鮮血都溢著一股朽敗的味道。

    監(jiān)察御史周堯,曾經(jīng)揭發(fā)張魁受賄事的有功之臣。

    周堯抬起眼,先是看見了那位冷肅的“玉面閻王”,他咧開滿是鮮血的嘴,盯著許祥罵道:“你想怎么審我,腌臜閹人?!?/br>
    許祥眉目不動,沉默如初,側(cè)身偏了偏,給董靈鷲讓出主位。

    周堯這才移了移目,從燈火的映照中,看見靜坐在那里的女子。

    火光輕搖,映照她的側(cè)頰上,籠出半張線條柔順的臉、挾著眸光沉寂的眼。

    他一個月前才成為監(jiān)察御史,在此之前,從未蒙太后娘娘傳召恩典過,所以根本不認(rèn)識她。

    他端詳著這個女人,從她手中的珊瑚珠,再到她磅礴艷麗的外表,心中有些驚疑她的身份,拿捏不準(zhǔn)。

    直到董靈鷲抬眼看了過來,那陡然而起的上位者氣勢頃刻間壓退了內(nèi)獄中的冰冷,才讓周堯徹底確定她是誰。

    周堯的嗓子啞了一半,這個崇敬的尊稱呼之欲出:“太后……娘娘?!?/br>
    董靈鷲平靜道:“嗯?!?/br>
    “……您,”他停頓了一下,語調(diào)有些驚詫,“您竟然會到這里來?!?/br>
    董靈鷲看著他,一字一頓地復(fù)述了他的名字:“周、堯。以堯舜禹為名,我記得你?!?/br>
    珊瑚珠摩挲的動靜緩緩響起,她的聲音也在這個環(huán)境下透出十足的冷淡。

    “哀家跟吏部的甘尚書說,你這個人文章簡樸,不賣弄花哨,有才而務(wù)實。你的父母雙親又給你起了這個名字,想必能有一番作為,日后也許有宰輔之才?!?/br>
    周堯的唇角很艱難地扯動了一下,整張臉都跟著泛著痛、扭曲了一剎,這是一種慘烈的苦笑。

    董靈鷲道:“所以你不開口,哀家想,興許不是刑法輕重的錯,也不是你真就這么冥頑不靈……你的女兒今年三歲?”

    她的話鋒轉(zhuǎn)得太快,在場眾人都沒有立即反應(yīng)過來,但在董靈鷲提起他的女兒時,周堯的瞳孔明顯地緊縮了一剎。

    董靈鷲語氣淡淡,指了指他身下的那塊刑架:“周御史,哀家召了你的妻女進(jìn)宮覲見,雖然你官職不高,但她們也屬于官員內(nèi)眷,是有身份的人。那女孩很可愛,只是年紀(jì)還太小,有些刑罰不適合她……”

    周堯的手攥得嘎吱嘎吱響,忽然徒勞地猛烈掙動起來,鎖鏈勒緊更深的血rou里,他張口道:“罪臣——”

    “堵住他的嘴?!倍`鷲道。

    許祥立即上前,將周堯的嘴塞住。

    這些刑訊之人,從來都是想讓他開口,還沒有堵著讓他說不上話的。周堯瞪大雙目,目眥欲裂,眼中盡是紅色血絲。

    刑架上的鎖鏈劇烈地晃動。

    董靈鷲繼續(xù)說:“你的妻子也很纖弱,恐怕在內(nèi)獄這個地方,是活不過一夜的。而且……她們都很擔(dān)心你,陪伴哀家的時候,都小心翼翼、旁敲側(cè)擊地詢問,你這個被麒麟衛(wèi)帶走后杳無音信的頂梁柱,究竟怎么樣了?”

    鎖鏈的碰撞聲更加激烈,他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嘴硬得讓三司會審束手無策的人,居然在此刻被堵住口舌,連一句辯解求饒之言都說不出口。

    董靈鷲依舊平平靜靜,注視著他:“哀家聽聞你婚后不曾納妾,想來那是你的愛妻。人之所愛之物,若是顯露無疑,就最容易被利用。你的供詞上說,你對貪污軍餉一案全然不知,只是在市井中聽聞鬧事縱馬殺人之事后,慷慨激昂,憤而提筆彈劾?!?/br>
    她說到這里,有些口渴,瑞雪便呈上一盞茶。

    只是此處的茶不夠精細(xì),董靈鷲只是抿了一口潤潤唇。

    “但是,此事早已被張魁徇私按下,朝中官員一概不得而知,你是怎么知道的呢?”她道,“無論跟你合作的人給了你什么樣的利益,如今,哀家坐在你面前,周御史,你只有一次跟當(dāng)朝太后陳情的機(jī)會,這也是你唯一的機(jī)會?!?/br>
    她揮了揮手,“讓他說話?!?/br>
    卸去了嘴里的阻塞之物后,周堯原本有滿腔的悲鳴怒罵要說,可對上她凝如寒冰的眼,這些怒罵突然停歇在喉間。他渾身發(fā)抖,咬著齒根才擠出來一句:“當(dāng)朝太后!我周堯縱然是罪臣,可也為你這個毒婦掌權(quán)感到不齒!”

    鄭玉衡看了他一眼,將手收進(jìn)衣袖間,忍耐著自己。

    董靈鷲卻很溫和地笑了,她臉上連生氣的跡象都沒有,這句犯上辱罵之言,像是風(fēng)一樣從耳側(cè)掠過了。

    她道:“你就要對哀家說這些嗎?”

    話語稍頓,董靈鷲道:“卸了他的刑具?!?/br>
    許祥道:“娘娘……”他唯恐此人情緒激烈,會傷到太后。

    “卸了。”董靈鷲重復(fù)。

    于是,這些纏覆在周堯身上,幾乎跟他的傷口連為一體的鎖鏈刑具,在激烈掙扎時更深地勒緊血rou之后,又猛然墜落下來。他的身體被牽連著帶下去,砰然跪在地上,伏下身軀。

    周堯渾身顫抖,手握成拳,眼眸赤紅,像是下一刻就會發(fā)瘋發(fā)狂,但此刻,那些進(jìn)士及第的榮耀、紅袍游街的盛景,那些曾經(jīng)期許過的前途,都隨著他的狼狽和掙扎抽離出去,像是掏干了他的骸骨。

    他聽到了沙沙的裙擺摩挲聲,還有由遠(yuǎn)及近的腳步、由遠(yuǎn)及近的語調(diào)……董太后緩緩站在了他的面前。

    “周御史,”她道,“有誰的承諾,會比哀家的承諾,更有分量?”

    周堯竟然冷靜了下來。

    他渾身顫抖,聲息混沌:“你會保證她們的安全嗎?”

    董靈鷲道:“會的。”

    “空口無憑……太后娘娘。”

    她道:“如果哀家反悔,愿受天譴而死。”

    周堯猛地抬頭,眼珠震顫地盯著她的臉。其余的人也紛紛震住了,甚至沒有阻攔她的機(jī)會。

    對于一個掌權(quán)者而言,這樣的承諾比什么旨意都更為沉重,因為一旦失約,余生都會活在“天譴”的陰影里,生怕應(yīng)了這句索命的讖言。

    周堯嘴里含著血,他這次是真心誠意地笑了笑,他跪伏在地上,朝著董靈鷲裙擺的方向叩首,聲音嘶啞著、隱隱泛出一股嗡鳴感。

    “罪臣周堯,勾連上下、為貪污之事遮掩配合,合該——千刀萬剮!”

    他的力氣落在最后的四個字上。

    董靈鷲靜默地看著他。

    “娘娘記得……張魁的老師是誰么?”

    董靈鷲轉(zhuǎn)動珊瑚手串的動作猛然一滯。

    張魁是皇帝的伴讀,他的老師自然是皇帝的老師——也就是曾經(jīng)在文華殿教誨皇子,而后又正式作為太子太師的老鴻儒——李酌。

    這一刻,所有微末的蛛絲馬跡、所有徹夜難以想通的細(xì)節(jié),全部勾連在一線。什么人可以調(diào)動張魁為之庇護(hù)、在京郊以“山匪”之名殺掉運糧官,什么人查遍百官無跡,肅清朝野無用,卻能有磅礴至此的能量。

    那就是已經(jīng)卸去官職、堪稱桃李滿天下的大儒。出于對其地位的尊敬,麒麟衛(wèi)甚至不曾在他的府門前路過!

    “李老先生……”董靈鷲緩緩地閉上眼,余下的話沉沉地壓在喉間。

    周堯一把抓住她的衣擺,手上的血污將金線染成暗紅。他嘶聲道:“你怕了?你也怕他對不對!就是明德帝還在,不是依舊要尊他、敬他、讓他!滿朝文武,半數(shù)都經(jīng)過他的教誨,對,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太后娘娘!您能想到是這樣的人嗎?!”

    董靈鷲垂下眼,看著他筋骨凸起,指節(jié)顫抖的手。

    “罪臣至死都無法想通,他為什么要、為什么要做這種事!罪臣家貧無財、入御史臺不過一月,他承諾過——只要我行彈劾之事而已。張魁被揭發(fā)后一死,這件事就再無紕漏,也會給臣……一大筆錢財。即便事發(fā),只要牽連不出他,也會將錢財贈予罪臣的妻女,保護(hù)她們……一輩子不受牽連?!?/br>
    他撕扯著董靈鷲衣擺的手松懈了,勁力松懈,緩緩地落下去,如同沉進(jìn)泥沼的漩渦中。

    董靈鷲道:“那你為什么要做這種事,周御史?!?/br>
    即便他有罪,董靈鷲還是稱他御史。但這樣的稱呼,只能帶給周堯更強烈無窮的負(fù)罪感。

    他道:“……罪臣出身寒門,前幾年為庶吉士時,上下打點所需的錢財所耗甚巨,她動了陪嫁,把一生之積蓄放在我的前途上,一個月前,娘娘將臣調(diào)職進(jìn)御史臺,那時,燕娘問我日后是不是就不過清苦的日子了。”

    周堯一直沒有抬起臉,所以董靈鷲也看不出他的神情如何,只能從他的聲音中,感覺到一陣令人戰(zhàn)栗的痛悔。

    “……她一直想要一支金釵,臣……”

    這個歷經(jīng)刑罰、不置一詞的男人,居然在說到這里時語帶哽咽。

    董靈鷲道:“她是想要那支金釵,還是更想要你?”

    所謂酷吏,不過血rou上的磋磨。而面對董靈鷲時,周堯才感覺到那股寒意傾覆的壓力,她語調(diào)淡淡,可每一句都有摧毀人神智的鋒芒,堪稱誅心之言。

    “就算那是一筆你當(dāng)一輩子御史也掙不到的橫財,要是以你的命為代價,你的燕娘會高興嗎?”

    董靈鷲聽到他破碎的呼吸聲,像是用這種劇烈的呼吸,來連貫他被撕裂的生命。

    她重新轉(zhuǎn)起了手串,在內(nèi)獄潮冷的地面上來回踱步,道:“先帝在位時,國朝最艱難的那幾年,戶部財政堪憂,總是發(fā)不出俸祿,有時不得不以鹽代替,有時從冬日,一直延發(fā)到春天,所以總有清官文吏餓死家中的傳聞。但如今不同,周御史,我們已經(jīng)有錢了?!?/br>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即便尊貴為大殷的太后,也從不曾看輕過“金銀”這兩個字。

    “你知道為了這幾個字,我們付出了什么嗎?”

    不光是周堯,在場旁聽的數(shù)人當(dāng)中,無人不被話語中的含義激得心魂不定。這是當(dāng)朝太后啊,她竟然跟一個罪臣論“我們”,她跟天下黎明論“我們?!?/br>
    “我告訴你,”她捧起那盞粗劣的茶,這一刻,董靈鷲根本品嘗不出它的粗糙和苦澀,十分暢快地飲盡,然后道,“那不是傳聞,那就是真的。”

    “不光戶部發(fā)不出錢來,不光滿朝文武忍饑挨餓,全天下的百姓,數(shù)以萬萬計的黎明百姓,因為天災(zāi)、干旱,窮困而死的人,數(shù)目數(shù)也數(shù)不清!”她的聲音又重了一分,從平靜中騰起徹骨的火焰,“那些聚在地方豪強手里的民脂民膏,那些被吞沒無形的資財,一直到孟臻離世,才徹底挖除毒瘤、刨去根莖。為了殺掉那些人、為了讓地方不敢效仿,一共死了三個奉旨土斷的欽差,這里面,就有我的嫡親弟弟!他還不到三十歲!”

    內(nèi)獄之內(nèi),連呼吸聲都壓抑到無形,寂然若死。

    這是鄭玉衡第一次見到她如此動怒。

    但他隱隱覺得,這股怒火并沒有燒向周堯,而是燒向了她自己。

    董靈鷲放下茶盞,輕輕地扶住了座椅的扶手,低聲道:“周御史,以御史如今的俸祿,一支金簪,等一等,真的攢不夠嗎?”

    周堯跪伏在地上,他羞愧難當(dāng),恨不能立即死去。

    內(nèi)獄刑訊,從來沒有到過這種境地。

    董靈鷲重新坐回到椅子上,跟許祥道:“記錄供詞。”

    許祥這才回神,垂首應(yīng)道:“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