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 第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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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靈鷲微笑地看著他,她的精神看上去尚可,在此漫漫長夜下,居然珠翠不動、流蘇平穩(wěn),可見儀態(tài)究竟有多么莊重端正,這種莊重好像刻在了董靈鷲的身體里,成為她的符號、她的象征、她生命的一部分。 先皇帝死后,冥冥之中,她被填滿的生命也缺失出一份,割裂出一片目不能見的斷層。 “等你長成一個大人的時候,哀家會認真聽取你的話?!彼f。 鄭玉衡不甘道:“臣還有兩年便弱冠,可行元服之禮?!?/br> 董靈鷲依舊雙目溫潤地看著他,眼中含著一絲柔柔的笑意。他忽然發(fā)覺自己這樣的爭辯,并不像個穩(wěn)重的大人,倍感挫敗。 少頃,鄭玉衡問:“要到什么程度,娘娘才會覺得,這個人是值得托付的呢?是年歲、經(jīng)驗、還是地位?” 董靈鷲稍許意外,不答反問:“小小年紀,為什么將‘托付’這么沉重的字掛在嘴邊。” 鄭玉衡啞口無言,悶悶低頭,半晌道:“臣不知娘娘什么時候才會像聽取老師的意見那樣,聽臣的醫(yī)囑?!?/br> 董靈鷲抬起手,她只需一個眼神的示意,瑞雪已經(jīng)會意地捧出披風。在小太醫(yī)尚未反應過來時,她便將披風攏在了他的身上。 鄭家公子高而清瘦,肩頭不似尋常成年男子般粗厚,還有幾分少年的單薄。從周正的衣帽下溜出一縷細細的墨發(fā),頓在頸后。董靈鷲見了,卻沒提醒,只是圍上披風時,聽見他轟隆急切的心音。 她掃過去一眼,鄭玉衡立即垂下眼睛,可他耳垂已經(jīng)緋紅,指骨攥得很緊,迸出一聲聲脆響,話語隨著緊張的心跳,一直頂?shù)胶韲道铩?/br> 他受寵若驚,親眼看著那雙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手離開領(lǐng)口、離開系帶的前襟。 董太后說:“好了,哀家命人送你回去?!?/br> 鄭玉衡一夜沒怎么喝水,至此刻才覺得口干得厲害,幾乎影響到了他清澈低柔的音調(diào),讓他的聲音變得微微沙啞:“娘娘一定去休息嗎?” 董靈鷲說:“一定。” 小太醫(yī)便驟然放心,合掌躬身,又端正地行了一禮,才按著披風的邊角,隨內(nèi)廷女官離去。 那只貓終于逃脫了壞人的魔爪,連連蹭著太后娘娘華貴的衣角。董靈鷲卻沒安慰它,而是命人去妝更衣,步入寢殿。 沉重的珠玉環(huán)佩盡皆卸下,瑞雪服侍她睡下,正待吹了燈燭,在屏風外忽傳來門響,夜中細密的雨聲飄搖而來,吹進屏風上的山海靖平圖上。 月華昏暗,一個內(nèi)侍省眼熟的少監(jiān)跪在地上,在屏風外雙手呈著什么東西,出聲稟告道:“甘州剿匪受阻,神武軍耿哲將軍請慈寧宮娘娘示下。” 殿門口的女官斥道:“娘娘睡下了,外面那些混賬怎么放你進來!” 內(nèi)侍少監(jiān)衣冠濕潤,哆哆嗦嗦地道:“求娘娘……” 瑞雪從帷幕中撥出,抬手令諸人噤聲,然而門扉未關(guān),雨聲密而延綿,仿佛慢慢大了起來。從最深最深的重重紗帳內(nèi),傳來太后的聲音。 “拿來我看?!?/br> 她有時不會自稱“哀家”,但往往在這個時候,她最為懷念那個埋在土里的先皇帝。 瑞雪連忙上前,接過信報遞入屏風內(nèi)。 董靈鷲散發(fā)素衣,借著女官暫時點起的一盞小燭,除去混著羽毛的封泥,一邊看過去,一邊問:“皇帝那里知道了嗎?” 傳信的內(nèi)侍諾諾道:“軍中只說請娘娘的示下,內(nèi)侍省許都知也說先遞送慈寧宮?!?/br> 董靈鷲看了一半,道:“謄寫一份給皇帝送去?!?/br> 她不再看下去,閉眼躺回臥榻上,將信中未濕的余紙蓋在眼前,口述道:“不許讓耿哲動用火器、不許占用平民一糧一田,讓橫州團練使協(xié)助神武軍,可勸降的水賊營寨,以勸降為要,不許招安,三勸不降者,殺?!?/br> 瑞雪將此一一記下,重復一遍,叫了好幾個得力女官共同擬旨,讓她們務必協(xié)同內(nèi)侍省送入中書門下。此旨得太后寶印、由參知政事閱覽后,即可發(fā)還甘州……至于皇帝的意見,按照現(xiàn)下各方的共識,可以事后再填補這道程序。 夜中風雨突至,原本寧靜的宮殿樓宇變得忙碌起來,前后人來人往的聲音持續(xù)了很久。董靈鷲指點諸人后,側(cè)過身,沒入錦被的綢面當中。 在孟臻沒有死的時候,每逢這個時刻,遇到非要夜入內(nèi)廷不可的急事,她那個相處了十幾年的皇帝陛下,就會從臥榻間披衣而起,挑起燈燭,跟諸人悄聲說,不必吵醒皇后。 孟臻不是一個她屬意的男人,但確實是一位治國理政的賢帝。 他上董家府邸、跟老太師提親禮聘時,滿目星華,躬身擺出十成十的誠意,求聘董家女郎。而后入主東宮、登位九五,悠悠十數(shù)年,董靈鷲都記得他那雙明燦如星的眼,她隔著屏風聆聽,聽到孟臻說:“我永遠將她當作身邊最尊貴的女子?!?/br> 于是明德帝的一生中,董家女郎都是他身邊最尊貴的那位。是太子妃、是皇后、是他儲君的親生母親,兩人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甚至共議朝政、共參案卷,寢食不離。但到明德帝臨終時,他才敢私語叩問,夫妻二十載,梓潼可曾對朕戀慕否? 董靈鷲只是握著他的手,說,臣妾會為陛下保護好陛下最重視的東西。 是蕓蕓蒼生。 悠悠天下。 董靈鷲含著倦意睡去時,沒有夢到已故的皇帝孟臻,也沒有夢到她尋來的稚嫩小太醫(yī),而是夢到遠在千萬里之外的甘州剿匪之況,夢到那些安營扎寨、為禍一方的水匪山賊,在大殷的旌旗和鼓點聲中被攥緊、割斷、連根拔起,血和著雨,洗凈曾經(jīng)喪生于此的百姓亡魂。 平生,又了卻一樁心愿。 …… 后半夜的雨來得突兀。 鄭玉衡的衣服沾濕了,他回到太醫(yī)院,將只濡濕了邊角的披風整理一番,疊放在一旁,然后忽然呆坐,不知如何處置。 但他沒想到老師會這么早來到太醫(yī)院值守班中。 此刻天色昏暗霧濛,老太醫(yī)仿佛早有預料,特意來見他,所以一進房中,便扔去手中的手爐、披風,拉開椅子坐在鄭玉衡的對面,盯視著自己的弟子。 鄭玉衡起身道:“老師……” “你才回來?”雖是問句,老太醫(yī)卻陳述道。 “是?!编嵱窈庥仓^皮道,“太后娘娘犯了頭痛舊疾,學生依令前往。” 老太醫(yī)仍看著他,伸手從旁倒了杯茶,送到鄭玉衡手中。鄭玉衡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唇早已干燥開裂,迸出絲絲血色,有一種難忍的刺痛感。 鄭玉衡飲過了茶,冒煙的喉嚨終于得到緩解,聽到老太醫(yī)道:“娘娘可曾許諾你什么嗎?” 鄭玉衡思考再三,懵然搖首。 老太醫(yī)長嘆一聲:“我怕你為了權(quán)勢,而去冒失地攀附,反而會弄巧成拙、落得小人下場。但我又知道,你實在并非這樣的人,侍奉太后,侍奉他人,都一樣盡心?!?/br> 鄭玉衡道:“是,學生不曾貪慕權(quán)貴?!?/br> 老太醫(yī)提聲:“你雖不曾,但外人如何揣測,你怎能全然度知?昨夜慈寧宮娘娘召了你半宿光景,為師不曾陪同。才只半天工夫,入內(nèi)內(nèi)侍省的閹人舌頭都要嚼到太醫(yī)院來了。我聽了尚且齒戰(zhàn),你卻不覺?更別說鄭大人詩書清流,一生以監(jiān)察、行諫官之職為要,待你回鄭府,他務必要動氣?!?/br> 鄭玉衡只覺脊柱發(fā)麻,躥上來一節(jié)寒氣。 他靜了半晌,道:“老師也曾侍奉長夜、不離左右。為何我……” 鄭玉衡不曾說完,心中便有了答案:他老師資歷深厚、合乎規(guī)章制度,而他卻是破格榮拔、另加青眼。況且看太后娘娘的心意舉止,對此事,不是全然無心的。 于是他道:“我父親一生恥于攀援,但……” 但他也是人,也會畏懼權(quán)勢,如畏山中猛虎。有昔日佩春姑姑的話語、董太后的蔭蔽,所以鄭玉衡暫時還不擔心父親會對他再動用家法。 只不過他們本就微淡的父子情誼,將如飄絮流散,難覓蹤跡了。 老太醫(yī)坐于對面,鄭玉衡侍立身前,兩人都沉寂安靜,良久不語,忽然一陣風起,穿堂而來,燭光搖晃與風雨再起的聲息中,劉通猛然窺見他身后的玄黑披風。 那披風上的金線刺繡,在光影忽動之中形同閃爍。他心中驀地一跳,又看向鄭玉衡的臉,果然從這位唯一的、最出色的弟子臉上,見到窘迫愧意。 劉通還未問,鄭玉衡便開口:“在慈寧宮時,起了夜雨,娘娘她……體恤憐惜?!?/br> 老太醫(yī)卻仰首后座,閉目后,沉緩低訴,話語中幾乎有痛意:“縱然有心攀附的不是你,孤竹生根于冰中,不獻媚取暖,如何能活呢?” 此刻的鄭玉衡還不懂他的意思,他只是將身軀靠近,讓年邁的恩師可以搭著他的肩膀,他溫順地聆聽受訓,卻不明白冰從何來?暖從何???更不知道竹根纖細,如何能似鋒芒般節(jié)節(jié)破冰而出,以窺天光。 十八歲的鄭玉衡只是隱約明白,他將在慈寧宮飛檐的籠罩下,渡過一整個梨花滿枝的漫漫春日。 作者有話說: 他好可愛,她好蘇。(捧臉) 第5章 惠寧二年,春。 鄭太醫(yī)來往于慈寧宮、太醫(yī)院之間,那些紛繁的議論起初在入內(nèi)內(nèi)侍省傳了一陣子,甚囂塵上,幾乎要突破宮禁,滲透到官員們的耳朵里,但隨后,又不知是誰的手筆,這些聲音一夜之間頃刻消失,去得無影無蹤。 有心人揣摩時,大多會將之歸類于皇后娘娘的令旨,王皇后清高矜傲,對口舌之禍向來治理嚴苛,不容妄議。但在都知太監(jiān)宣靖云眼中,這是終于從政務圍繞中抽出身的董太后,對待她身邊這位年輕人的第一次愛護。 得益于這樣的愛護,鄭玉衡暫時還無須跟自己本就裂隙叢生的家族,再來一次割rou斷骨的“兵戎相見”。 董靈鷲在分出手做了這件事后,也如愿在春末時,收到了來自甘州的軍報。除了軍報以外,還有許多戰(zhàn)功赫赫的老將秉筆問安。 在很多事上,在他們并不敏感的政治嗅覺中,信任太后娘娘,比信任那位新帝更加理所當然。 明德帝在位的十幾年中,她不曾避政,在孟臻纏綿病榻的幾年,董靈鷲更是手持朱批,代下圣旨,她的年資、身份、卓識,足以讓人常常忽略她的性別,將其視為這個王朝的另一個主人,而不只是內(nèi)宮的主人。 董靈鷲看這些軍報時,都知太監(jiān)宣靖云正跪于階下,為自己麾下的內(nèi)侍辦事不利而請罪。她把人晾在那兒半個時辰,險些忘了,還是宣靖云頻頻向她身側(cè)的小鄭太醫(yī)求助,她才擱筆。 太后眼神掃來,宣都知立即跪得筆直,臉龐上呈現(xiàn)出一種習慣成自然的謙卑。 董靈鷲笑了一聲,問:“你看他做什么?” 宣靖云總不能說,滿屋子里,只有不諳世事的小鄭太醫(yī)最好騙、最心軟、而近來又受您的寵愛吧?他道:“奴婢心中暗暗央求著娘娘,又不敢直視您,視線飄忽,才攪擾了鄭太醫(yī)?!?/br> 鄭玉衡正在翻為太后侍藥的記錄,茫然抬眼,移目看去,還沒問“怎么了?”,董靈鷲便道:“你瞧,你就是將雙眼拋擲下來,滾到他面前,小公子能看見什么?他哪里能領(lǐng)會你的意思,這木頭腦袋、魚眼珠子,豈是一日兩日?” 鄭玉衡一愣,旁邊的女官們已然面帶微笑,掩唇低首了,在她們掩飾得并不完全的笑意和宣都知的窘迫臉色下,就是真木頭也能明了這其中的調(diào)侃打趣。 鄭玉衡捧著記錄的案卷,手指來回摩挲著紙面,低聲道:“太后娘娘……” 他如今也敢稍作抗議,將她當成一位地位尊貴的友人,在進退上保持著合宜而不疏離的分寸。 而在那件披風之后,再也沒有發(fā)生過蘊藏著綺思柔影、令人揣摩的事情,董靈鷲對他,只是純粹得關(guān)懷照顧,夾雜著一絲與生俱來的恩深威重。 董靈鷲道:“好,哀家怎么能說你?你將這墨研壞了,還要費我的筆?!?/br> 這是說鄭玉衡侍墨不周,耽擱御筆。小太醫(yī)在宮中度日良久,白日里一半在太醫(yī)院中,一半便在慈寧宮,女官們各司其職,偶逢往來旨意密切,身為殿中一等擺設(shè)品的鄭玉衡便會起身幫忙,添茶點香、洗筆侍墨,并不覺得做這些宮闈瑣事有什么辱沒身份的。 在太醫(yī)院供職,幾乎不算是入仕,但也要口稱大人、以文官士大夫之禮相待。而他們也大多極力向文官階層靠攏,以提高身份,表明與宮中的奴婢有別。所以他肯主動幫忙、親手經(jīng)營這些細枝末節(jié),對于女官們來說,幾乎稱得上是一件奇事。 董靈鷲只是旁觀,不曾點評,也沒有阻止。直到小太醫(yī)一心二用,為探查她碗底的藥末余香,耽擱了手中那塊名墨,批復宮中案卷的董靈鷲才敲打他的手背,在上面留下一道淡紅的痕。 為此,鄭玉衡一連數(shù)日沒有再挽袖侍墨,這樣的性子,比那只向太后獻媚的貓還更清矜、倔強、更有骨氣。 董靈鷲如此說,鄭玉衡一時微生羞赧,夾雜一層理虧的愧意,便垂首聽訓,捧著冊子的手不由得緊了緊。 他還沒有回答,殿外忽然涌起一陣聲響,一個青衣內(nèi)侍向殿門的女官說了些什么,不多時,瑞雪便得信前來,對太后低語稟報道:“徐妃出事了?!?/br> 董靈鷲抬了抬眼皮。 “徐娘娘有孕三月,胎像本來穩(wěn)固了,今晨起來,服了一劑安胎藥下去,孩子竟然沒了。服侍她的人和對此負責的御醫(yī)都已經(jīng)關(guān)押起來,服侍奴婢關(guān)押在內(nèi)獄之中,御醫(yī)則下刑部?!?/br> “下刑部?”董靈鷲道,“這是皇帝裁定的么?” 瑞雪道:“陛下參看軍報朝政,數(shù)日挑燈,才安睡下不久,這是鳳藻宮裁定的,皇后請您的御印和裁奪?!?/br> 兩人話還沒說完,又有一個內(nèi)侍前來,跪在殿外叩首,眼眶通紅,聲嘶力盡:“太后娘娘,請?zhí)竽锬镆岂{,徐主兒快要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