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照得了官家的賞識，明顯比以往忙碌了許多，只不過再忙他都會每天回家，歸家時總是帶些零碎碎的小玩意，有橙紗團子、有時是一副紙畫、有時是一袋子炫炒銀杏，捂在懷里還熱乎乎的。

    綠兒不懂，還笑話蕭照：“蕭大人怎的每次都帶這樣雞零狗碎的玩意兒回來？倒像個走街串巷的貨郎。”

    隨后就被奶娘扯出去了。

    蕭照站在那里，摸摸鼻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一樣向鶯鶯解釋：“我瞧見便帶了回來?！彼咴诮窒锷锨埔娛裁春贸缘暮猛娴亩枷霂Ыo鶯鶯。

    鶯鶯倒頗理解，褪下礙事的玉手鐲，咔咔咬開一個銀杏殼：“我爹出診回來就常帶零嘴給我娘和我?！?/br>
    話一出口，想起自己將蕭照類比成夫妻，不由得臉上一熱。

    蕭照也聽明白了，他站在那里沒動，眼睛卻看著鶯鶯，手里攥了一攥，說：“鶯鶯，我有事問你?！?/br>
    “好啊?！柄L鶯沒當(dāng)回事還在咔咔吃銀杏果。

    蕭照吐息納息了一回努力讓自己氣息平穩(wěn)，而后才斟酌著想開口——

    忽聽到外面一陣喧嘩“快放我進(jìn)去！放我進(jìn)去！”

    鶯鶯放下銀杏果，瞪大眼睛往外沖：“好像有熱鬧可瞧。”

    夏天的水晶門簾被她掀起，撞在門框上發(fā)出清脆的撞擊聲，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片，蕭照苦笑，走過去將她落在桌上的玉手鐲拿起來，輕輕跟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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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喧嘩聲在大門口。

    來人是一位中等年紀(jì)的婦人。五官周正，隱約可見曾是個美人兒，可臉上有淡淡的皺紋，顴骨隆起，舉止卻極盡粗俗。

    此時她因著爭執(zhí)咬牙切齒，依稀可看到臉上青筋綻起。

    這是哪位？蕭家的仆從納悶起來。

    婦人大聲嚷嚷：“你們這些不長眼的奴仆，攪蛆扒賣的屨舍兒，也不叫主家進(jìn)門？”

    看門的老蒼頭也不慣著她：“你是哪里來的婆子？莫要發(fā)癲，老兒去告官。”

    那老婦人一聽來勁了，揚起巴掌就想給他一巴掌：“不長眼的玩意兒，等奶奶我進(jìn)了門就將你送走！”

    老蒼頭一聽這人神智不大清楚，不與她多廢話，只目光示意長壽兩個將她拖走。

    老婦人卻躲閃起來：“你個沒眼力見的！我是這家的主家！里頭那個是我兒子！”

    聽到這里老倉頭住了手，他是后來的，可也聽烏嬸他們說過這宅子里蕭大人的親生母親還活著呢！

    就在這當(dāng)口，鶯鶯到了門口瞧熱鬧，蕭照跟在她后面不緊不慢過來。

    那夫人一看見蕭照眼前一亮，招手道：“兒子!九郎！九郎！”

    蕭照看過去，神色驀一下變得沉沉，臉上黑得像是山雨欲來。

    鶯鶯回看蕭照神情，再想起蕭照那走了的娘，此時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忙走到門口，探身一看街巷上已經(jīng)有幾個好奇的鄰居在外面探頭探腦，忙用眼神示意綠兒和奶娘：“還不將客人請進(jìn)門？”

    那婦人還來不及抗議就被綠兒和奶娘兩個連推帶搡進(jìn)了家門。

    這時在后廚做飯的烏嬸也聽見外面的喧嘩出來瞧個究竟，一看見便唬了大跳：“夫人？！”

    婦人瞧見烏嬸立刻驕傲起來，挺直了腰背：“你這老貨還在?！庇譀_老蒼頭和長壽兩個哼了一聲：“瞧瞧，我說謊了沒有？回頭先叫我兒子將你們兩個趕出去！”

    奶娘一聽兒子闖了大禍一下慌張起來，忙去屋里搬了張椅子請她坐，又盛了杯茶畢恭畢敬端了過去。

    “你倒還有些眼力見！”中年婦人滿意點點頭，“你是后頭來的？把我這見外裳洗了?！闭f著便遞過去已經(jīng)臟得看不出顏色外裳過去。

    “她是鶯鶯的奶娘，不是供你使喚的奴仆?！笔捳战K于說了第一句話。

    “鶯鶯？”婦人抬起頭來，在人群里掃視一圈，鎖定到鶯鶯頭上，“你就是我兒的沖喜媳婦？”

    她茶水也不喝了，索性站起來上下打量鶯鶯：“太瘦小，屁股這般小不像好生養(yǎng)的樣子，臉太艷麗了些瞧著不像是安分的……”

    她說一句蕭照眉頭就緊蹙幾份，最后聽到這句不安分時候眉頭緊蹙得更嚴(yán)重了，冷冷道：“再不安分還能像你這般？”

    他這話說得極重，說完便像看不見婦人一樣拍拍鶯鶯的胳膊：“你去回屋里去。”

    婦人臉上一滯，掛著的那些笑容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尷尬和羞愧，可很快都變成不以為然：“你這孩子，怎么這般說話呢？”

    蕭照不理會她，叫綠兒：“收了茶杯?！?/br>
    綠兒去收茶杯，老婦人：“放肆！我是蕭夫人！不對，如今我是蕭老夫人！”

    綠兒手一縮，這可是自家娘子的婆母，她就是再傻也知道得罪不得。

    卻聽蕭照冷冷道：“你如今是車氏，與蕭姓已沒有半點干系。”

    聽完蕭照這樣決絕的話車氏立刻換上一副含辛茹苦的神情：“九郎，我是你娘??！你是我十月懷胎辛苦生下的孩子，你這孩子，天下哪個當(dāng)娘的不疼自己家孩子！娘當(dāng)年是實在沒有法子?。　?/br>
    “也不見得每個娘都疼愛自己孩子?！薄∈捳绽湫Γ笆捈屹即蟮漠a(chǎn)業(yè)都留給了你，舅舅和伯父都沒有攔著你再嫁，怎么就沒有法子？”

    “娘，……唉！”車氏憋了半天也想不出合理的理由，只好拿起手帕擦眼睛里不存在的眼淚，“娘完全是當(dāng)時為情所困啊。你如今都成婚了難道就不能體諒娘的難處嗎？”

    見蕭照不吭聲，車氏面露喜色，趁機道：“你也太狠心了些，難道穿金戴銀就痛快嗎？娘當(dāng)時還年輕就要過守活寡的日子，遇到苦楚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

    說著便一副要訴苦的架勢。

    蕭照冷笑：“你少倒打一耙，我可沒有不許你改嫁，你明媒正娶順順當(dāng)當(dāng)改嫁我自然是愿意的?？赡闩c人無媒茍合卷錢yin奔，蕭家的資財被你卷跑了大半，如今你還有什么顏面再回蕭家？”

    車氏賠笑：“當(dāng)時也是無奈之舉，怕你看見娘改嫁傷心啼哭娘才偷著走的，哪里就是卷錢yin奔了？”

    蕭照轉(zhuǎn)過臉去，臉上神色陰沉，不再聽她說話：“你趕緊走，否則我報官！”

    車氏哭喪著臉：“我好歹是你娘，你又當(dāng)了大官，怎么能就這么趕親娘出去？”

    “親娘？”蕭照幾乎從牙縫里擠出來，“我親娘病死了，蕭家和車家親自認(rèn)定了的，現(xiàn)在又從哪里冒出這么個人來？來人吶，還不立刻亂棍打了出去？！”說罷便負(fù)手就往后走，毫不顧惜這個親娘。

    車氏一看蕭照是來真的，那些柔言蜜語不起作用，眼看幾個家丁就要過來，她慌了，忙道：“我可是你娘！我要去宮門前告御狀！我不信御史能容得下你這么不孝的人當(dāng)官！”

    居然威脅起了蕭照。

    蕭照也不在意，步子都不停一步：“你盡管去告，我沒什么好怕的。”

    鶯鶯倒是急了，蕭大人在朝堂上拼出些成績來豈能就這么被個不懂事的娘給攪亂？

    須知歷來官家都是以孝治天下，哪個官員不孝那是要被革職下大牢的！若是影響蕭大人的抱負(fù)怎么辦？

    鶯鶯腦瓜子急速轉(zhuǎn)起來，忽然想起一個好主意。她問那老婦人：“你既然已經(jīng)走了另……嫁給他人，怎么又回了汴京？”

    車氏樂得有個臺階可以下：“說來話長，那人是個騙子，我跟著他一路到了青州一起生活了幾年，他把我兜里的錢財盡數(shù)搶奪去，眼看再也挖不出半個大子來，忽然有天早上起來不見了，我四下尋找未果，房主告訴我那房子是他租賃來的?！?/br>
    “我只好在那里生活，又沒有路引又沒有盤纏。只好辛苦給別人家做工，積攢了些盤纏一路風(fēng)餐露宿才到了汴京?！?/br>
    車氏說得真真假假，其實是這幾年她之后又再尋了個富商，給人家家里做了外室。

    富商年歲大了，老家汴京在青州經(jīng)商，車氏作為美貌外室頗多寵愛，堪稱兩頭大。

    可惜富商六十歲決定告老還鄉(xiāng)，帶著車氏回了汴京。正室是個彪悍老太太，將車氏提溜了出來威脅要賣了她，車氏才自己跑了。

    她跑累了坐在茶樓歇腳，聽茶樓里說書先生說有位蕭照大人如何受官家賞識、他夫人又如何求賀皇后幫忙直言上諫，車氏心里嘀咕，跑來蕭家巷子一打聽，才知被自己拋棄的兒子如今官拜四品是御前紅人。

    車氏眼珠子一轉(zhuǎn)就來了兒子家，就是鬧到天王老子哪里去她作為母親也占著天然道理。

    只不過這兒媳婦聽完她凄慘的遭遇后并未如她所想露出憐憫的神情，反而頗有主意：“你先隨我一起去車家，先叫車家人辨認(rèn)明了真身再看下一步?！?/br>
    車氏猶豫了一瞬，車家也是汴京城里的大戶人家，算得上是書香門第，父兄不一定愿意認(rèn)自己。

    可想了想，若車家認(rèn)了自己，那豈不是正好一起給蕭照施壓？于是點點頭。

    鶯鶯便叫長壽套車，帶著車氏一起去了車家。

    車家與蕭照家不大有往來，就是鶯鶯成婚時候他們也只是送來了禮物，因著當(dāng)初車氏出逃的事情兩家鬧翻了，車家指責(zé)蕭氏定有人逼了meimei，蕭家則懷疑車氏卷錢出逃背后有車家支撐。

    好在車家的門房還認(rèn)可蕭照的名帖，不一會就有個笑容滿面的婦人來接鶯鶯：“可是外甥媳婦？我是你舅公家大兒媳婦。”

    對方長袖善舞，一會叫丫鬟給鶯鶯奉茶一會拉著鶯鶯坐：“聽說你新近得了長帝姬的青睞，這可是難得大好事呢?！?/br>
    鶯鶯含含糊糊應(yīng)了聲，又說出來意：“實不相瞞，我今天是想拜訪府上的大夫人?！?/br>
    那大兒媳婦笑容滿面請來自己婆母。

    車家大夫人一進(jìn)門，鶯鶯便閃身到一邊，露出車氏。

    車夫人瞧了兩眼，車氏格外激動：“嫂子，是我?。　?/br>
    車夫人卻茫然搖搖頭：“不知道您是哪位……”

    “你叫哥哥來！我是他二meimei?。　避囀霞鼻胁灰眩鄙┳?，你們成婚后我們一起生活了兩年我才出嫁的，你怎的就不認(rèn)識我了？”

    對方卻搖搖頭，“抱歉，我實在不認(rèn)識您。”

    “我家是有個二meimei，正是我這外甥媳婦的婆母，只不過她性子剛烈，當(dāng)初亡夫去世后她傷心欲絕不久就追隨了去，如今葬在京郊北邙山。”

    什么？！車氏慌得后退一步，拉扯車夫人手臂，“是我啊嫂嫂！”

    車夫人不耐煩起來，劈手將自己的手臂收回來：“客人莫要得寸進(jìn)尺，我是瞧在我家外甥媳婦的面上才待你客客氣氣的。”

    從車家出來后車氏仍舊不氣餒。她嘆息：“我當(dāng)時跑了肯定給她們帶來了許多麻煩，所以嫂子待我心里有氣。我去尋我大哥二哥?！?/br>
    結(jié)果可想而知，鶯鶯帶著車氏去衙門里尋了車家老大老二，卻沒有一個人愿意認(rèn)車氏，都茫然不識。

    要不是蕭照的態(tài)度說明那真是親生母親，鶯鶯還當(dāng)車氏這是仿冒的呢，不得不說這汴京城里的貴門人家沒有一個簡單的，各個都是演戲的好手。

    回去的路上車氏頹然不語，鶯鶯問她：“今天見了這許多人卻沒有一個人認(rèn)得你，都說車氏已經(jīng)死了，你還要去告御狀么？”

    車氏垂下頭去，她終于明白就算她去告御狀也沒有人相信，別人只會覺得她瘋了冒充車家姑奶奶的身份。

    看車氏臉上的張狂褪去，鶯鶯暗暗點頭，又緩和了語氣道：“你若是安分守已我可幫你在汴京城里賃一處房子供你安心頤養(yǎng)天年，可若你胡作非為便只能自己去街角流浪了?！?/br>
    車氏經(jīng)歷了今天的打擊乖覺了不少，兒子冷漠兄長絕情，一開始那些張牙舞爪也收了起來，轉(zhuǎn)而對鶯鶯親親熱熱：“還是兒媳婦好！”又伸手去拉她的手。

    鶯鶯不動聲色將自己的手避開，了然而疏離笑笑。

    車氏收了笑容，知道這個兒媳婦并不是兩句好話就能糊弄得了。

    鶯鶯驅(qū)車帶她尋了一處住所，只有個狹窄的小院，在背街人煙稀少，里頭只有一間正房一間側(cè)房，還有個灶房。鶯鶯叫長壽跑腿去街上置辦了一些銅盆、巾帕、木梳、澡豆等盥洗用品。

    車氏剛開始感激，后來瞧著瞧著便有些不滿：“這房子比起你們住的蕭家大宅可差遠(yuǎn)了些。”

    鶯鶯絲毫不慣著她：“你本來也住大宅的，可惜自己不珍惜?！?/br>
    車氏像是被蜜蜂蟄了一口一樣跳起來。這個兒媳婦一點都不像那些貴門淑女一樣迂腐端莊，也不像鄉(xiāng)下媳婦一樣逆來順受怕婆母，反而像個市井潑婦一樣句句揭你的短。

    不得不說這一招對車氏這種人挺管用，她悻悻然住了嘴，如今這樣已經(jīng)好多了，難道惹惱了這個兒媳去街市上乞食流浪不成？

    車氏住了嘴消停了，鶯鶯便也不為難她，給她放下了一吊錢：“我下月再來。”

    出門后鶯鶯又請住在對面的房主多留意車氏：“平日里有重活您多幫忙，可若是她與人扯閑話還煩請您去花滿蹊店里通知我一聲?！庇纸o房主多給了幾個銅板，房主便滿心高興：“包在我身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