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耳的嗡鳴聲稍減, 陸夕眠突然聽到了些雨聲。

    茫然地轉(zhuǎn)頭望去, 房門敞著, 是她剛剛要離開時打開的。

    雨幕比方才更密，院子里的水汽一陣一陣地升騰而起。

    陸夕眠突然低聲嘟囔了一句：

    “不要打雷啊……”

    “嗯？”

    薛執(zhí)聞聲抬頭。

    陸夕眠不再說話，眼睛仍直勾勾地望著外面。

    薛執(zhí)順著看過去，沒看出什么端倪, 扯了唇笑了下，又低下頭, 繼續(xù)揉搓。

    藥油味漸漸彌散開來，沖散了黏膩曖昧的氣氛。

    “那個, 殿下？”

    “嗯？”

    “我小舅舅那事, ”陸夕眠說，“那個事兒得謝謝您。”

    薛執(zhí)手上動作一頓, 抬頭看了她一眼。他笑道：“只是順路, 不必在意?！?/br>
    他說是順手，她就信了。

    “可就算是順路, 于我來說，也是一個大忙，不能因?yàn)槟心芰θプ鲞@件事，就把它當(dāng)做理所當(dāng)然的事呀?！标懴γ卟皇莻€得了便宜還賣乖的人，她真誠感謝, “又多了一件事, 我要怎么還??？”

    薛執(zhí)淡淡笑道：“本王又不是圖你回報(bào)什么, 說了都是順手，真的不用記在心上?！?/br>
    “可是我……”

    “本王隨手做的事數(shù)不勝數(shù)，若是人人都來御司臺說要報(bào)恩，那本王手里那些正事還要不要做了？”

    以前想著兩個人之間的來往越來越多，他既擔(dān)憂，又覺得有趣。

    可如今他卻不想讓她總是心存愧疚。

    薛執(zhí)現(xiàn)在不想讓她覺得虧欠他良多，不想讓她同他生出距離感。

    況且他確實(shí)不是特意去幫忙的，只因?yàn)檫^不了心里那關(guān)，是為了讓自己心安，不是為別的什么。

    見女孩仍面帶猶豫，他才無奈道：

    “說起來，韓公子遭遇的事，若從根源論起，是本王沒有處理好，埋下了禍根?！?/br>
    陸夕眠詫異地張了下唇，“為何這么說？”

    “趙家那個案子是本王斷的，趙家人找過我，原以為都安撫好，沒有后顧之憂了，才將案子移交給刑部復(fù)核?！?/br>
    薛執(zhí)怕她不懂，耐心地進(jìn)行更詳細(xì)地解答：

    “刑部沒有翻案的權(quán)利，他們只能對大理寺和御司臺移送過去的案件進(jìn)行復(fù)核與審查，若是發(fā)現(xiàn)有任何疑點(diǎn)，還要打回去，重新審。只不過這二次審理時，會由初審機(jī)構(gòu)——大理寺或者御司臺，復(fù)核機(jī)構(gòu)——刑部，以及負(fù)責(zé)監(jiān)察百官的都察院，三方共同重審?！?/br>
    “不管趙家的案件是否真的存在疑點(diǎn)，他們既然去鬧，那就說明他們打心里不服。”

    “這件事算是前面的步驟沒有處理好，是本王沒有安撫好趙家人，所以才牽連了刑部的尚書大人以及他的家人，這些麻煩本不該由別人承擔(dān)?！?/br>
    薛執(zhí)說完這一大段，突然怔住。

    他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個一點(diǎn)朝政都不懂的小姑娘講這些東西？

    薛執(zhí)垂下眼睛，搖頭失笑。

    果真是與從前不同了，許多行為都不受控制。

    “殿下？”

    少女擔(dān)憂地看著他，以為他又有哪里不舒服。

    薛執(zhí)舒了口氣，繼續(xù)道：“此事說到底都是第一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自然該由本王來肅清?！?/br>
    “可是……可是您也說了，案子都送出去了，那就跟您——”

    “有關(guān)的，”薛執(zhí)笑道，“本王不喜歡遺留禍患，給刑部送去時，就該是無后顧之憂的案子，不該留下個不知何時會突然爆發(fā)的災(zāi)禍種子。”

    “趙家人不死心，是本王的失職，”男人又低下頭，繼續(xù)按揉她的手腕，“陛下給本王那么多俸祿，總不能只拿錢，不做事吧？我不會讓別人質(zhì)疑我的辦案能力?！?/br>
    他習(xí)慣了自己負(fù)責(zé)的所有事情都能做到盡善盡美，他也必須那樣做。

    這不是為了給對韓恣行施以援手這件事找借口，他只是單純地不想讓對他寄予厚望的人失望罷了。

    陸夕眠腦子里突然冒出一個問題。

    原先便一直覺得有些事情對不上，很矛盾，現(xiàn)在聽他說完，這種別扭的感覺更甚。

    宣王總是要將每件事都盡力做好，是天生要強(qiáng)，還是單純地怕辜負(fù)了別人？

    他表面上對誰都很好，為別人著想，讓別人覺得他特別體貼。

    他口中說的，那些對自己的要求，這些年他一定都做到了。

    不然不會所有的人都對他贊不絕口。

    陳箏聽說宣王會送她回家，一句都不多問。皇后聽說金寧宮走水的事是他調(diào)查，也能落下一顆心。

    但凡是同他有過接觸的人，都對他格外信任。

    這都證明他是一個值得人信賴的好人。

    宣王殿下似乎一直對陛下的看法很在意，他忍著高燒的不適，才一醒來就要進(jìn)宮保平安，好像生怕別人擔(dān)心。

    他這般在意現(xiàn)在這個皇帝，按理說，他會一直甘心做個輔政的王爺?shù)?，可是他前世明明還是篡位了。

    為什么呢？

    難道此刻的他所表現(xiàn)出來的都是假象，都是偽裝嗎？他所說的每個字，都是假的？

    陸夕眠下意識覺得這種猜測是錯的。

    她不會遮掩情緒，在信任的人面前更不會藏自己的心思。

    她猶豫的樣子落在男人眼中，惹得對方一陣低笑。

    “陸姑娘想問什么？”

    女孩震驚地瞪圓了眼睛，一副“你怎么知道我有問題想問”的表情。

    薛執(zhí)放縱地笑著，停了手中的動作，好脾氣道：“問吧?！?/br>
    陸夕眠猶豫了下，最終還是搖搖頭。

    “沒什么重要的，只是……殿下，我，我可以提一個小小的請求嗎？”她一邊說著，一邊用完好的那只手比劃了一下。

    大拇指和食指掐在一起，只隔了一個小小的縫隙，“就一個小小的……”

    薛執(zhí)嗯了聲，笑道：“看在姑娘悉心照顧本王的份上，允許你提一個大大的請求?！?/br>
    陸夕眠被這個笑容晃得臉又紅了紅，“那我可就說了??？”

    “說吧?！?/br>
    陸夕眠不知如何開這個口，于是只能在前面先做個長長的鋪墊。

    “您看，今天天氣這么不好，您還到處亂跑，這么做是不是不對呀？”

    “嗯，所以呢？”

    “衛(wèi)大人說，您以前也總是這樣，生著病，不聽人勸?！?/br>
    對不起了衛(wèi)大人，這話你沒說過，但她只能故意說得嚴(yán)重一點(diǎn)，不然怎么能糊住人呢。

    雖然她不知道以前宣王殿下生病的時候是不是也很愛亂跑，但她覺得，衛(wèi)懲那句話絕不是空xue來風(fēng)。

    ——“殿下不想讓人擔(dān)心，尤其是陛下。他也不想把自己脆弱的一面給人看，所以他進(jìn)宮時連我都不準(zhǔn)跟著?！?/br>
    這句話陸夕眠始終格外在意。

    雖然沒有確鑿的證據(jù)，但她就是能肯定，宣王殿下這絕不是頭一次這么不懂事了！

    薛執(zhí)原本嘴角噙著笑意，一聽衛(wèi)懲的名字，他臉上的笑容凝住，慢慢淡了。

    “衛(wèi)懲？你去找的他？你們還說什么了？”

    陸夕眠如實(shí)交代了進(jìn)宮前的那些事，眼睜睜看著男人臉上的笑意淺淡下去，最后變成了面無表情。

    陸夕眠：？

    怎么了這是？好端端的，怎么突然不高興了？

    “你同他聊得很好?！毖?zhí)說。

    陸夕眠還沒品出空氣中突然冒出的酸味，她傻乎乎地點(diǎn)頭，“對呀，衛(wèi)大人可好啦，還告訴我您在宮里?！?/br>
    薛執(zhí)：“……”

    一口郁氣卡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來。

    突然覺得下雨天的金寧宮格外滯悶。

    “哦對了！”陸夕眠慶幸道，“幸好您之前拒絕收回衛(wèi)大人的令牌，衛(wèi)大人自己也不要，若是沒那塊令牌，您府上的管家肯定不會管我呢?！?/br>
    薛執(zhí)：“……”

    很好，回去就給管家扣月錢。

    這個念頭來得莫名其妙，薛執(zhí)也不想深究，他只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很煩。

    他沉默著，開始回憶、反思，自己從前還做了哪些讓他此刻后悔的事。

    他為什么要給她衛(wèi)懲的令牌呢？

    “殿下，我那個小小的要求還沒說呢?！标懴γ咭娝聊徽Z，生怕他反悔，聲音極小地提醒。

    “嗯，你說，本王聽著?！?/br>
    “就是……”她紅著臉，避開男人打量的目光，不好意思地嘟囔道，“我希望您能愛重您自己的身子，不要再胡來了?！?/br>
    “您擔(dān)心陛下會憂心，可是他若是知道您這般逞強(qiáng)，大概也不會不高興吧?！?/br>
    “而且，我記得您對我就曾經(jīng)說過一句話，那句話我一直記著呢?！?/br>
    “您說——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關(guān)愛你的人總不希望見你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