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2頁
這夜歐陽芾并未歸家,而是同歐陽修與薛氏住在一處。 夜間,薛氏與她聊起近歲家中瑣事,聊起夫妻二人于亳州、青州的情狀,又拿歐陽修新填的詞予她看,歐陽芾摸著凝固已久的墨跡,似能感受到殘存紙頁的溫度。 薛氏對她道:“如今朝局混亂,你叔父想你與我們?nèi)}州住上一年半載,一來讓你莫在京師跟著擔憂,我看你在京這段時日,人都消瘦了。” 歐陽芾摸摸自己臉頰:“我瘦了?這是好事呀?!?/br> 薛氏拍在她手背,她“哎呦”一聲,假意瑟縮。薛氏橫她眼,接著道:“二來,你叔父心里牽掛你,想你在身邊陪陪他,人年紀一大便愛多愁善感,他嘴上不言,實際總惦記著自己往后還能見你們幾日......” “嬸嬸,”歐陽芾不由止住她的話,“嬸嬸應當勸勸叔父,讓他莫如此作想?!?/br> “我勸哪有二娘勸管用,”薛氏笑道,“二娘多在他跟前說說,他便聽了,是不是?” 歐陽芾垂首。 “叔父說嬸嬸想我,嬸嬸又說叔父想我,我看你們倆誰也不想我。”歐陽芾道。 薛氏便笑著攬了她的肩:“嬸嬸與叔父都想二娘,嬸嬸啊,是拿二娘當女兒養(yǎng),cao的是為娘的心,你叔父cao的是爹爹的心,二娘從小便知,不是么?!?/br> 歐陽芾摟緊薛氏的腰:“我知道。” 她知道。 “歐陽修遞了第五道辭呈了。” 趙頊將劄子攤在案上,對王安石道:“‘用非所學’,他的意思應是相當明了。” “陛下欲用歐陽修,然其對新法甚為抵觸,由其主政,恐于時政無大補益,反有阻礙?!蓖醢彩?。 趙頊嘆惋:“除歐陽修外,目今朝堂又有何人可擔此要位。” “寧擇平庸者,不可擇一從中作梗者,”王安石道,“臣以為,歐陽修執(zhí)政必使好為異論者追隨其后,攪擾新法實施,陛下行事不宜過分在意朝野輿論,一旦受其牽制,則貽誤時機,事倍功半。” 趙頊思慮片刻,道:“歐陽修與卿關系匪淺,卿不曾出言挽留過他么?” “臣自知挽留無用,”王安石道,“且臣所言皆為公事,不當摻雜私情?!?/br> 他貶黜呂公著時也是這副說辭,趙頊便知他公事公辦,鐵面無私。 “既如此,歐陽修于青州擅自停發(fā)青苗貸一事,卿以為該如何處置?”趙頊問。 王安石略滯稍許,言道:“......歐陽修歷任三朝,于朝野聲望非他人可比,臣以為,批責即是,罪罰或可免除,且歐陽修既屢辭相位,陛下命其出知外州,無礙新法即可,毋須過分加罪。” 趙頊頷首,他本不欲過度責罰元老之臣,王安石又難得不欲追究,他盯著王安石半晌,方笑道:“卿果無私情。” 刻意忽略這句話里的調(diào)侃,王安石躬身遮過面容:“一切還當由陛下裁決?!?/br> 下了朝,歐陽芾已在家中等候,見王安石歸來,也不如往常奔上前去,只踟躕喚道:“介卿。” “何事?”王安石掠過她面龐,那其間的猶豫令他褪去官袍的動作也慢了。 “你知叔父停發(fā)青苗貸的事,是么?”歐陽芾怯問。 王安石舉止凝了須臾:“我知?!?/br> “你會如何責罰他?”歐陽芾連“是否責罰”也不敢問,她清楚阻礙新法當受嚴懲,也見過許多罷官貶黜之例,她在薛氏面前信誓旦旦,卻做好了懇求王安石的準備。 “近日朝廷會頒發(fā)一道詔令,”王安石道,“對其所行予以批責,然,慮其德高望重,且年事已高,特許免罪?!?/br> 歐陽芾乍然抬眸,不敢置信望他。 王安石平靜相視:“我在你眼中,便是如此狠愎,無容人之量之人?” “不是的,”歐陽芾撲入他懷里,“介卿最寬容,最大度,最無私,最善良了?!?/br> 王安石被她形容惹笑,伸手覆住她的脊背:“便因我寬宥了歐陽公?” 歐陽芾搖首,蹭著他頸窩道:“不止,他人不懂介卿的好,我懂,我知介卿向來是最好的?!?/br> 王安石頓了頓,手掌輕撫在她發(fā)間。 “介卿,謝謝你,”歐陽芾埋在他頸側呢喃,“謝謝你。” “......” 這聲謝是為歐陽修道的,王安石心知,將她摟緊在懷,似如此便可全然擁有她。 果如王安石所言,朝廷慮歐陽修聲望,不加罪罰,僅以詔書批評為終。 歐陽修居京十余日,生怕皇帝不肯放他,轉眼又上第六道辭呈,這期間歐陽芾閑著便往叔父家跑,還捎帶上王雱一并給薛氏與歐陽修看。 歐陽修對孫輩極其慈祥,全無王安石那般苛責,也無曾經(jīng)待歐陽芾那般逼迫王雱念詩作文,故王雱亦愛陪侍在歐陽修左右,整日繞著歐陽修轉。 這日歐陽芾又帶了王雱出門,日晡方歸,飯后還在同王安石絮說白日的趣事,她頗為愉快,故王安石不曾打斷過她,僅偶爾附和數(shù)句。 “雱兒很喜歡叔父呢,此前我?guī)ベ裰萏酵甯笅饗?,臨走時他還依依不舍,問我何時再去看望他們?!?/br> 王安石不言,歐陽芾便停下來看他。 “介卿,”她開口,“倘使我隨叔父離京,同叔父嬸嬸待些時日,你愿意嗎?” 他不愿意。 根本無須聽她多言,在她談及王雱與歐陽修相處細節(jié)時,他便隱有預感,她只是為了鋪墊出這句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