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枠九善人, 門下也會有不能掌控的弟子嗎？”顏令儀言語間有些沖撞，“這些年烏鷺城的通緝令貼遍大梁, 天機閣當(dāng)真一點都不知道？”

    她審視著程素問那張無辜的臉：“還是說，是少閣主你故意包庇這個烏鷺城的叛徒？”

    “令師兄宋闕以秋庭譜作為報酬，向先帝祈求庇護。天機閣不過是奉旨行事。”程素問四兩撥千斤, “顏姑娘應(yīng)該知道, 令尊在世時行事過于高調(diào), 不服朝廷管束。烏鷺城幾次拖欠京城稅負, 漸有脫離大梁自治的趨勢。先帝對此很不滿意。而宋闕將秋庭譜進獻給先帝, 從皇室的角度看算得上是棄暗投明, 先帝沒有不答應(yīng)的理由。”

    顏令儀額頭青筋暴起, 但她忍住了：“宋闕如今當(dāng)真不在天機閣？”

    “至少眼下確實不在?！背趟貑栆庥兴? “說到底, 宋闕不過區(qū)區(qū)一介外圍弟子，素問不可能把心思放在關(guān)心門生行蹤這種小事上。八年前他想得到庇護，所以選擇留在天機閣。如果他覺得天機閣護不住他，想走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既已離開，天機閣日后可還會繼續(xù)幫他隱匿行蹤，叫令儀找不著人？”

    “怎么會？”程素問短促地笑一聲, “當(dāng)初素問是奉旨行事，要保住宋闕一條性命。如今他既然選擇離開, 顯然已不需要天機閣的庇護。在下已經(jīng)完成了對先帝的承諾。日后雖不會為顏城主懲戒叛徒, 可也不會為他提供任何幫助?！?/br>
    顏令儀臉色忽晴忽陰。良久, 她起身告辭。小弟子上前待要撤去客人未喝的茶水，卻被程素問阻止了。

    “不用撤了，不然你待會兒還得再上一遍?！?/br>
    “少閣主的意思是，還會有別的客人來？”小弟子猶豫問，“可用已經(jīng)招待過客人的陳茶，未免于禮不合?！?/br>
    程素問沒有回答。小弟子識趣地不再問，就此退下。過了半個時辰，桌上茶水俱已涼透，只聽屋外風(fēng)響，失蹤兩日的宋闕從墻頭一躍而下。他疾步趨入廳中，振衣下拜。

    “怎么忽然又回來了？”程素問低頭撇去茶沫，未曾抬起眼皮，“我還以為你一去，這輩子都不會敢回天機閣了。”

    宋闕一個頭磕在地上：“宋闕厚顏，還請少閣主繼續(xù)收留弟子些許時日?！?/br>
    “不怕顏城主再找上門了？”

    “令儀從少閣主口中得知弟子已經(jīng)離開，必定會在天山附近挖地三尺，找出弟子的行蹤?！彼侮I直起上半身，“但她不會猜到弟子去而復(fù)返，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br>
    “是嗎？”

    兩道聲音同時響起，接著一聲尖銳的劍嘯。劍鋒銀白，貫穿了青年的胸膛。宋闕捂住胸口倉皇回頭，已經(jīng)離開天機閣的顏令儀同樣去而復(fù)返。青年修士握著空了的劍鞘站在廳外，注視著他的目光無波也無瀾。

    “師兄，數(shù)年不見，你似乎變老了?！?/br>
    胸腔的痛苦慢一步傳入大腦，宋闕遲鈍低下頭，看向貫穿他心臟的長劍。劇痛從劍鋒所在之處傳來，須臾遍及宋闕周身，以致他渾身僵硬無法動彈。顏令儀的修為遠低于宋闕，她偷襲得手猶嫌不足，事先在劍上抹了不完全的七日斷腸散。

    七日斷腸散毒分九層，前三層已足夠當(dāng)場致命，后六層只是為了遏制毒性，好讓中毒之人能挺過七日不至當(dāng)場毒發(fā)。顏令儀合成了前四層，既能使宋闕不致當(dāng)場斃命，延長他痛苦的時間，又能使宋闕絲毫沒有翻盤之力。

    “你竟然沒有走，”宋闕每說一個字都有血從嘴角溢出來，“我明明親眼看著你……”

    “你失蹤了八年，一點消息都沒有。好不容易找到你的下落，我怎么可能會輕易放過？”顏令儀踏入廳中，“八年前你不告而別，我曾想過找你問個究竟?！?/br>
    想知道是不是他殺了父親，想知道他為什么這么做。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曾經(jīng)固執(zhí)追求一個答案的少女已不再年輕，她不會好奇宋闕當(dāng)年究竟是為了什么選擇背叛。

    她只想要他死。

    顏令儀伸手結(jié)印，插在宋闕胸腔的長劍驟然顫動起來。被毒素麻痹身體的宋闕試圖握住劍鋒，但已經(jīng)來不及。只聽一聲凄厲的劍鳴，宋闕身軀被長劍一分為二，斷裂的肢體摔落塵埃。鮮血飛濺，染紅了顏令儀漠然的臉。烏鷺城城主和天機閣少閣主隔著長廳遠遠對望，程素問率先出言打破寂靜。

    “這次愿意坐下來好好喝杯茶了嗎？顏城主?！?/br>
    拎著鎖魂鏈的白無常從第五殿殿門經(jīng)過時，發(fā)現(xiàn)同僚都躲在門外探頭探腦地張望。隱隱聽得鬼群中一些竊竊私語，但他沒聽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

    “你們窩在這里做什么？”

    “噓——”黑無常急忙拉他躲起來，“你沒看見殿主在做什么嗎？”

    白無常瞇眼看去，只見大殿中跪著一只青年鬼魂，正接受閻羅王的審問。

    第五殿專與天庭接洽，負責(zé)審問的只有厲鬼冤魂。然而白無?？吹钌夏侵还砘晟裰乔逍?，也不像是有冤屈的模樣，不免有些困惑。

    “他這是？”

    “被崔大人發(fā)現(xiàn)魂魄里沾染了魔氣，似乎是和墮魔之人簽訂了契約?！迸赃呌泄磉駠u，“如今人間墮魔的還能有誰？只有八年前無故失蹤的司命轉(zhuǎn)世了。好不容易找到一點線索，殿主怎么肯放過？”

    殿外黑白無常嘰嘰喳喳，閻羅王早已聽見，只是他懶得和下屬斤斤計較，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做。他草草瀏覽宋闕的生死簿，目光停留在最后兩頁中漆黑的一道。仿佛是墨水污染了簿冊，以致旁人無法窺見宋闕這一段人生。

    “你見過燕月生？”明明是問句，閻羅王卻是肯定的語氣，“她在哪里？”

    跪在地下的宋闕嘴一張一合，卻發(fā)不出聲音。閻羅微微皺眉：“不能說出她的下落嗎？”

    他大概猜到燕月生給宋闕下了某種禁制，不打算在微末小事上浪費時間。第五殿殿主起身走到宋闕身前，伸手蓋住他的額頭。神鬼之力沉入鬼魂的意識，開始搜尋對方記憶中一切和有關(guān)燕月生的信息：烏鷺城初見穿孝的客人，成功刺殺君王最終墮落的罪犯，合眼睡在冰棺中的蒼白少女……無數(shù)畫面如潮水一般紛至沓來，幾乎要將入侵之人的意識吞沒！

    陰界禁術(shù)，九轉(zhuǎn)搜魂法！

    紛雜的畫面中，少女面容被冰雪折射的光線扭曲，難以分辨清楚。再靠近一點，再靠近一點，馬上就能確定了。被海水淹沒的殿主想。

    下一秒，淹沒他的記憶潮水驟然憑空蒸發(fā)，一切畫面盡皆破碎。只聽得一聲凄厲的哀鳴，閻王睜開眼睛，跪在地下的宋闕翻著白眼，兩只手胡亂撕扯著頭發(fā)，洶涌的魔氣從眉心噴薄而出。畏懼魔氣的殿主下意識退后一步，待他反應(yīng)過來不對要出手時，為時已晚。魔氣兇狠地將宋闕的鬼魂撕成碎片，不一會兒便將宿主魂魄吞噬殆盡，須臾只剩下一縷淡淡青煙。

    第五殿殿主臉色一青：“燕月生！”

    唯一的線索中斷于此，但閻王已經(jīng)確定，和宋闕立契之人一定是南斗司命。眼下他雖無法立即得知燕月生身在何處，但宋闕此人死前八年都在天機閣，生死簿上已然注明。

    答案呼之欲出，只待天庭進一步驗證。

    隨著靈魂墮落程度的加深，燕月生能保持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七年前她一天中至少能清醒六個時辰，如今她六天里也未必能醒著一刻鐘。程素問以親手打造的冰棺封印魔軀，好讓燕月生不至于在昏迷時發(fā)狂作亂。好在燕月生每次清醒時，一睜眼便能看見明淵在她身邊，這讓她覺得安心。

    但這次她被突如其來的疼痛蜇醒，卻沒有看見熟悉的身影。

    “明淵？”燕月生喚一聲。

    “方才有人上天機閣，指名道姓要找明淵，所以他暫時離開一會兒?！背趟貑柕穆曇粼诙粗许懫?，“不用擔(dān)心，他很快就會回來。”

    “我沒有擔(dān)心他回不回來，”燕月生問，“來找他的人是誰？”

    程素問沒有回答。燕月生若有所思：“你也不認識是誰？還是只是不能告訴我？”

    “沒什么不能告訴你的。是屠汝陵，妖皇屠汝陵?！?/br>
    燕月生沉默片刻：“她來做什么？”

    “祂來過天機閣很多次，開始是找你，后來發(fā)現(xiàn)你不中用了，于是開始拉攏明淵。白帝一脈如今正統(tǒng)繼承人只有青陽少君，屠汝陵希望明淵能成為祂的助力。”

    “聽上去不是什么劃算的買賣。我雖不知屠汝陵此舉意在何為，但人間應(yīng)該已經(jīng)沒有她的對手。到這種地步還希望得到白帝后裔的支持，她的敵人除了天界，還能有誰？”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你難道不會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如果只有明淵擋在你身前，他要面對的敵人便是整個天庭，到底獨木難支。你也不想拖累他吧？”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毖嘣律淅洌巴廊炅晷臋C深沉，從前能裝成一個普通凡人留在我身邊，又幾次三番派人抓走神君轉(zhuǎn)世。我不覺得她會老老實實和明淵合作，她一定別有居心，想要利用我或明淵。只是我想不明白，她籌謀這么多年，繞了這么大彎子，究竟是為了什么？”

    她看向虛空：“你知道的吧，屠汝陵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是說了嗎？祂就是妖族君王。幾次三番派人抓走你的幕后黑手?！?/br>
    “那在這之前呢？妖皇不可能沒有過去，但妖族卻千方百計隱瞞她的真實身份，以致天庭眾神這么多年無法查清她的來歷?！毖嘣律肫饛那霸趺匆膊椴坏降难拭?，“黃朝暮奉妖皇之命抓我回妖界，臨行前不忘給我穿錦霞裳，讓我失去反抗的力量。為了不讓明淵見到妖皇，黃朝暮寧可抗命殺了我，也不允許我和明淵活著見到妖皇本體。這其中若是沒有半點貓膩，誰信呢？”

    “你前世怎么察覺到屠汝陵有問題的？祂不是不謹慎的人。”

    “時間。我看過烏鷺城的賬簿，喬文玉到烏鷺城不過一年半，屠汝陵卻告訴我她于襁褓時被喬文玉收養(yǎng)，在聚春客棧長大。她想讓我覺得她自小就在烏鷺城，我們相遇只是一個偶然，但未免失之刻意?！毖嘣律f，“知道偽裝成幼童的樣子博取我的信任，必定有熟知我性情的人在背后指點。我思來想去，也只有和姜佚君聯(lián)手的那一脈妖族了?！?/br>
    “你倒是聰明。”

    “再如何聰明，也比不過程少閣主?！毖嘣律曇糁饾u低沉下去，“還請少閣主給一句準話，我還有多少時間？”

    “老老實實在這里待下去，還有三年。若是你執(zhí)意要解開封印，恐怕活不過三天?！?/br>
    “已經(jīng)夠了，昊天不會給我三天的?！?/br>
    “嗯？”

    明淵這些年守在入魔的燕月生身邊，當(dāng)然知道她什么時候昏睡什么時候清醒。今日本不該是燕月生蘇醒的時候，明淵才放心暫時離開。只是入魔之人神魂深處傳來意料外的刺痛，硬生生蜇醒了魔氣纏身的燕月生。冥冥中她能感知到，某種力量被消減，某種束縛被解除。

    “我的命簿被毀了。”曾是司命的燕月生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一定是昊天。他已經(jīng)知道我的下落，不再需要命簿協(xié)助。為了防止我利用命簿最后翻盤，當(dāng)然是徹底毀掉更安全?！?/br>
    她從必死的命運中逃了這么久，終于到了盡頭。

    作者有話說：

    第82章 、誅仙誅邪

    如果知道自己不久后將會完全失去理智, 會有什么話想對未來的她說嗎？

    你必須擁有打敗昊天的力量。

    即便不能控制自己，你也絕對不能傷害其他人。

    倘若最后得以僥幸茍活，你要……

    只聽遙遠天邊“簌簌”風(fēng)響, 是天界眾神騰云向這里趕來。冰棺里沉睡的燕月生驟然睜眼！乾坤筆筆墨未干, 在少女手腕內(nèi)側(cè)留下枯瘦的血跡。

    “來得這么快?！?/br>
    燕月生本體平凡，沒有神族血脈加持。她只活了一千多年, 即便這一千年來她勤修苦練，已經(jīng)能勝過天庭半數(shù)吃閑飯的神君。但對于天帝而言，幾千年的修為差距只需一根手指便能抹平。燕月生和她超越的那些神君, 在天帝面前并沒有什么兩樣。天生神主和小小司命之間的差距, 遠到令人絕望。

    繼續(xù)停留在原地的話, 依舊只有被碾壓的份。眼下命簿既已被毀, 燕月生已抱了必死之志。不管她的結(jié)局如何, 燕月生總要昊天從那個位置上滾下來。

    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你現(xiàn)在變得越強大, 失去神智后便越危險。”程素問聲音在山洞中回蕩, “一個能殺死天帝的魔, 天地間又有誰能將你結(jié)果？”

    “不是還有少閣主嗎？”燕月生從冰棺中坐起身, “你不是答應(yīng)過，一旦我失控，便會立刻殺了我？”

    “你倒是對我很有信心?！?/br>
    “誰會對您沒有信心呢？”燕月生第一次用了敬語，“天道大人?！?/br>
    乾坤筆在燕月生離開歸墟時指引她去香雪村，一路挖地道挖到程素問的房間，那時燕月生便已有些疑心, 懷疑乾坤筆是否與程素問存在某種聯(lián)系。后來乾坤筆墨水耗盡，燕月生毒發(fā)昏迷。醒來后程素問卻還了她一支血跡淋漓的乾坤筆。

    神器豈是誰想用就用？乾坤筆墨又豈是誰的血液都可以替代？燕月生只想到了那一種可能。誰能料到第一代天道化身和第一百代天道化身, 都選擇跑來人間做了天機閣閣主, 和凡人糾纏不清？

    程素問難得被噎住片刻：“燕姑娘最好不要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 不然到時候恐怕會很失望?！?/br>
    “我明白。昊天是天道大人最偏愛的孩子，大人自然不會幫我這個背叛天帝的小人?！鼻叭嗡久Z氣輕佻，“如果我死在昊天手上，那也是我自找的?！?/br>
    不，你不明白。程素問想。但他沒必要對一個將死之人解釋太多，于是他選擇沉默。

    燕月生被封印在棺中數(shù)年，很久沒有起身走動過。肌rou雖有魔力加持不曾退化，但rou身的主人已經(jīng)忘了該如何使用它。少女改寫完自己的靈魂，支撐身體待要翻身從冰棺里出來。只聽“轟隆”一聲巨響，天機閣禁地的山頭應(yīng)聲而碎！山體震動，粉碎的山石塵埃墜落如雨。刺眼的陽光照進洞中，常年不見日光的燕月生下意識瞇起眼睛。

    數(shù)萬天兵天將烏壓壓占據(jù)了半邊天空，驚人的神威從天際直壓而下。領(lǐng)頭的昊天低垂眼眸，注視著燕月生的目光平靜如水。

    擔(dān)心二十年前弒神之事重演，所以選擇親身上陣嗎？燕月生想，她可能是千萬年來死得最有牌面的魔了。

    “司命燕月生，弒神背主，被貶凡間后仍執(zhí)迷不悟，弒君成魔。”

    天帝身后的天兵天將齊齊挽起長弓。燕月生認得那些搭在長弓上的箭矢，是誅邪箭。腐朽的身體被光明的氣息影響，竟變得極為興奮。奔涌的魔力在身體里高速運轉(zhuǎn)，每一次運轉(zhuǎn)都在侵蝕燕月生僅存的神智。北斗六星站在天帝身后，注視燕月生的目光各異。

    “今遵天道殺之，以平眾神怨憤?！?/br>
    弓弦齊發(fā)，千千萬萬誅邪箭向燕月生直奔而來，諍然有聲。墮落成魔的燕月生已無處可逃。只聽一聲鳳鳴，金光破空而來，將箭雨焚燒殆盡。金紅色的火焰化作無數(shù)火星，如雨一般自天空墜落。通身赤紅的明淵擋在燕月生身前，面無表情。

    “你怎么出來了？回去?！?/br>
    離開程素問的封印，燕月生活不過三天，明淵早知道這一點。不然他找到燕月生后便會帶著她遠走高飛，何必繼續(xù)守在天機閣消磨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