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七日背完入門心法，三年進入問心境。這也叫做應(yīng)該做的？那我們這種數(shù)年不得問心境其門的，越發(fā)該去掃馬廄了?！?/br>
    “你們還年輕，未來有的是機會。不比我年近三十，已經(jīng)沒有時間浪費了?！鼻嗄曷曇舨患膊恍?，“我為先師所誤，在錯誤的道路上蹉跎十數(shù)年。若是再不抓緊時間，這輩子到死也只能是個外圍弟子了?！?/br>
    “你說你為顏城主所誤，顏令儀知道嗎？”

    青年女子的聲音泠然響起，宋闕一驚，抬頭看去。多年不見的明夷宗周采意站在花廳門內(nèi)，神情冷冷。

    “你是……”

    同行的小弟子剛露出困惑的神情，只聽耳邊一陣風(fēng)響，宋闕毫不猶豫掉頭就跑。周采意眼神一厲，也不管師弟了，直接追了出去。

    明夷宗和烏鷺城相去不遠，因此周采意知道一些顏令儀的事。顏小城主這幾年在金管事的幫助下徹底接手了烏鷺城，在沒有顏廣聞的背景下站穩(wěn)了腳跟。她始終沒有忘記宋闕的殺父之仇，動用了烏鷺城所有的人力物力尋找宋闕的下落。周采意曾聽師父崔鳴劍說，顏令儀愿以任何代價，懸賞叛徒宋闕的一條命，包括秋庭譜和七日斷腸散。眼下終于得了消息，周采意哪里肯放過，當即追上前去。

    只論修為，宋闕遠遠比不過周采意，但他在天機閣待了數(shù)年，知道閣中所設(shè)機關(guān)陣法，這是周采意比不上的。因此周采意雖然動作迅速，卻處處為天機閣陣法所阻，二人身影一前一后，在山間閃過。路過的天機閣弟子甚至沒有停下腳步看，他們一點不擔心這兩個人能在閣中惹出事端，只擔心明日抽檢功課時會在少閣主面前丟人。

    眼看怎么都甩脫不了周采意，宋闕暗一咬牙，轉(zhuǎn)頭向山巔奔去。周采意腳步停在懸崖前，鐵索長橋隱沒在牛奶般濃郁的山霧中，周采意看不清通往哪里，只能看見鐵索上結(jié)了一層厚厚的霜雪。橋邊立著一塊巨石，言簡意賅用鮮血涂了兩個字。

    “禁地”。

    宋闕躲在山洞好一會兒，果然周采意沒有追過來。他先是松一口氣，接著咬牙切齒。周采意既已發(fā)現(xiàn)他在天機閣，早晚會告訴顏令儀。天機閣已經(jīng)不是合適的藏身所。但他除了這里，竟然已無路可去。

    八年前他將秋庭譜獻給姜佚君，祈求能得到君王的庇護。姜佚君用秋庭譜織成一領(lǐng)鳳羽襖，賜給朝堂上處處與他做對的林將軍，借此鏟除政敵。待宋闕已毫無價值后，姜佚君反手將他打發(fā)給國師程素問。宋闕從前自命不凡，在程素問眼中卻也不過螻蟻。他被程素問帶回天機閣，做了一個小小外圍弟子。

    天機閣與外界隔絕，這里的小弟子只知修行和了解朝中大事，不會想知道烏鷺城城主今日在通緝誰。宋闕這才得了八年安寧。八年里顏令儀無時無刻不在找他，宋闕卻能在天下第一宗門中隱姓埋名，甚至學(xué)會了天機閣的修行心法。

    如果顏令儀追到天機閣來，程素問愿意保下他嗎？宋闕知道不會，卻也忍不住癡心妄想起來。他不確定周采意有沒有守在外面，所以不能原路返回，不得不從山洞另一邊離開禁地。然而他越往山里走，越發(fā)覺得寒氣刺骨，陰風(fēng)陣陣。

    “啪”一聲，是積水滴落的聲音。宋闕風(fēng)聲鶴唳，幾乎驚得跳起來：“誰？”

    沒有人回答。宋闕循聲而去，映入眼簾的是一塊冰棺。石室頂部，一顆夜明珠閃著幽白的光，照亮冰棺上繁復(fù)的花紋。宋闕低頭看去，只見少女被封凍在冰雪之中，合眼安穩(wěn)睡著。長長烏發(fā)用一根白色發(fā)帶結(jié)好，眉心有一顆小小的胭脂痣。她面色紅潤如生，仿佛只是睡著了。

    巨大的恐怖在宋闕心頭炸開：他認得這張臉！當他還是烏鷺城城主首徒時，顏廣聞接待過一位客人。正是那位客人得到顏廣聞的信任，輕而易舉取得宋闕多年求而不得的秋庭譜，才會使宋闕心理失衡，最終選擇背刺顏廣聞。

    但她因為刺殺人皇姜佚君早早死了！她的尸體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維護皇權(quán)的天機閣禁地？

    宋闕轉(zhuǎn)身想逃，腳步卻硬生生止住了。一身玄衣的青年站在宋闕身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目光幽冷如冰。天山一年四季都是冬日，山上只有終年不化的冰雪，宋闕卻從他衣襟上聞見了扶?；ǖ南銡?。

    “……是你？是你！”宋闕記起那位跟在抱樸子身后的青年，“你，你怎么會在這里！”

    “你看見她了?！鼻嗄牦E然伸手扼住宋闕咽喉，目光鋒銳如刀。

    “我什么都不會說出去！”宋闕叫道。在強大到極致的威壓下，宋闕連呼吸都不能夠，生不出半分反抗的心思。明明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卻下意識覺得只有這么回答才能保住小命。青年身上飚射出的怒氣和殺意，表露出的威脅甚至遠超天機閣閣主荀無涯。

    “只有死人才會保守秘密?！鼻嗄昝鏌o表情，眼看將要擰斷他的脖子。卻另有一道虛弱綿軟的女聲響起。

    “等等！”

    作者有話說：

    第80章 、天行有常

    居高臨下的威壓被一句話吹散, 宋闕忽然又能呼吸了。他往旁邊瞥去，冰棺中的女子合目安睡，嘴唇一動不動。然而石室中的聲音仍未停止。

    “你是在人間太久, 被凡人的思維同化了嗎？”燕月生說, “對我們來說，何來的‘死人能保守秘密’？他死了才是麻煩?！?/br>
    宋闕活著的時候接觸不到天界之人, 死后卻一定會有黑白無常前來引渡亡魂。到時十殿閻羅堂前一審，墮魔的燕月生再也無所遁形。

    “可他看見你了，他就必須得死。”

    “他仇人多得很, 不必臟了你的手?！毖嘣律f到一半便沒了力氣, 緩了緩接著說下去, “如果我沒有猜錯, 他冒冒失失闖進這里, 正是因為有不能見的故人追蹤至此。”

    宋闕心瞬間一沉：“不要把我交給周采意！不然我可不能保證嘴嚴不嚴實?！?/br>
    明淵手驟然收攏：“你在威脅我？”

    “他威脅的不是你, 是我, ”燕月生聲音低下去, “原來來的是她……”

    周采意身為李貞英轉(zhuǎn)世, 身邊必有值日星官看護。眼下她在天機閣，可比顏令儀麻煩得多。若是相距太近，燕月生隨時可能被發(fā)現(xiàn)。明淵如果輕輕放過宋闕，以宋闕的為人，還不知道會做出什么事來。

    此刻宋闕猜出眼前二人有所忌憚，斜睨明淵的時候也沒了先前的怯懦：“你們不能把我交給周采意, 不然我一定會告訴所有人，弒君罪人燕月生根本沒有死?！?/br>
    “真遺憾啊, ”燕月生輕嘆一聲, 語氣綿軟無力, “那就只能請你去死了?！?/br>
    話音未落，明淵倏忽收攏手掌，宋闕被掐得紫漲了面皮，額上青筋暴起！他聽見自己的脊椎“咯咯”直響，隨時可能斷裂。凌厲的殺機撲面而來，死亡的絕望遍及全身，宋闕視野一點點黯淡下去，肢體上的痛苦反而愈發(fā)清晰。

    正當他垂危將死時，明淵驟然松開手掌！

    宋闕還沒完全恢復(fù)神智，只能憑借求生的本能大口大口呼吸，然而他一口氣還沒吸到肺里，明淵面無表情又捏緊了宋闕的喉骨。宋闕一口氣沒緩上來，嗆得幾乎要咳嗽，卻沒有咳嗽的能力。幾次循環(huán)往復(fù)，在死亡邊緣來回橫跳的宋闕精神瀕臨崩潰邊緣。明淵剛一松開，宋闕幾乎立即軟倒，啞聲喊道：“我什么都不會說的！求求你們，求求你放了我！”

    他看出明淵實力已超凡塵，絕非尋常修士。好在明淵聽燕月生的話，所以宋闕必須討好燕月生。他膝行至冰棺旁磕頭，咚咚有聲。

    “兩面三刀，見風(fēng)使舵，背信棄義……宋闕，你該知道你不是個能讓我們信任的人?！毖嘣律f，“讓我們放你活著出去，這也容易。不過你得先和我立下契約。一旦你泄露我的秘密，不管你是明示還是暗示，都將會受到我的詛咒?！?/br>
    宋闕露出謹小慎微的表情，仿佛非常害怕：“什么詛咒？”

    燕月生看穿他的jian偽張致，但并不介意：“是比殺了你可怕千倍萬倍的詛咒。你確定你會遵守承諾嗎？”

    周采意趕回花廳時，程素問已在廳中恭候多時。小師弟君逸似乎很喜歡程素問，纏著天機閣少閣主問東問西。程素問只是好脾氣地笑。周采意一腳踏進廳中，二人同時抬起頭。

    “少閣主。”

    “一別數(shù)年，少宗主風(fēng)采依舊?！背趟貑柨蜌庖宦?，“不知周姑娘此番來天機閣，所為何事？”

    “自然是為了我這不成器的師弟?！敝懿梢庠谝巫由献隆?/br>
    “哦？”

    “家?guī)熎吣昵俺鲩T云游，在荒村中撿到一個嬰孩。全村人皆死于瘟疫，唯有這個孩子存活下來。家?guī)熜膽巡蝗?，將他帶回宗門收入門下?！敝懿梢忸D了頓，“只是君逸天賦雖高，殺氣卻重。和同門弟子切磋時多次失去理智，對同門痛下殺手。如今雖未闖下禍事，家?guī)焻s難以放心，想找出他的病因?！?/br>
    “可有請醫(yī)生看過？”

    “家?guī)熣堖^藥王谷谷主來為師弟診脈，方谷主說他身體無恙，可能是三魂七魄有異。但她也不能完全斷定，建議我們帶君逸來天機閣問問?！?/br>
    程素問伸出手，君逸自覺將手腕露出來。程素問凝神診了一會兒，接著他松開手，掰著君逸的頭對著亮處看了看眼睛，極淡的黑氣從孩童瞳仁深處一閃而逝。程素問若有所思，接著他搖搖頭。

    “可有看出是什么問題？”周采意急切地問。

    “方谷主說得不錯，這孩子魂魄曾被擊碎過一次，后來雖被修補，但到底留下了病根。何況他轉(zhuǎn)世前又被魔氣感染，變得殘忍嗜殺也是在所難免。若是不加以控制，長此以往，必然墮魔。”

    “魔氣？”周采意驀然起身，“明夷宗何來魔氣？少閣主可是搞錯了？”

    “少宗主不要著急，我何嘗說過魔氣是明夷宗的問題？”程素問示意周采意坐下，“這是前世的因果，和今世無關(guān)。周姑娘不妨細想，七年前這世上最有可能墮魔的人是誰？她臨死前又是在誰身邊？”

    “……你是指那個已經(jīng)死了的燕月生？”

    “這孩子前世死去時離入魔之人太近，魂魄難免沾染了一些她的氣息。好在魔氣只是附在表面，現(xiàn)在著手除去還來得及。若是再拖幾年等魔氣侵入內(nèi)腑，我也無能為力?！背趟貑柵呐木莸哪X袋，“說來也算是故人了。少宗主如果放心，可以將這孩子交給素問。待素問治好他，自然會將他毫發(fā)無傷地送還明夷宗?！?/br>
    “故人嗎？”周采意遲疑片刻，還是問出了口，“方才我在路上也遇到一位故人，不知少閣主對此人可有印象？”

    程素問眉毛一動，周采意已繼續(xù)問下去：“程少閣主可知道，烏鷺城城主顏令儀近幾年重金懸賞，只為了要一個叛徒的命？”

    宋闕在山洞中一瘸一拐地走遠。明淵凝視著他的背影，眉眼中蘊著冷意。

    “你當真覺得他會信守承諾？我總覺得有些不妥?！?/br>
    “宋闕確實不值得信任，但殺了他對我們沒有好處。既然有其他人想要親自動手，我們就不必在別人的殺父之仇中橫插一手了。”燕月生說，“如今我已和宋闕立下契約，他沒辦法說出這個秘密。和宋闕相比，周采意才是那個變數(shù)。如果她身邊的值日星官發(fā)現(xiàn)了我，我是怎么都逃不過去的。”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fā)生的，你放心?！?/br>
    “除了你，這世上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不放心的了，”躺在冰棺里的燕月生看著山洞頂部，“我受夠了困在這里的日子，即便死了也不會有什么遺憾。”

    七年前，燕月生刺殺姜佚君后自戕，及時止住了墮魔的進程。待燕月生再次睜開眼睛，她驚愕地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出現(xiàn)在陌生的房間里。天機閣程素問坐在對面看書，聽到動靜后抬起頭。

    “你醒了？”

    燕月生低頭看去，發(fā)現(xiàn)她居然又有了實體。尚未分化出四肢五官的rou團在結(jié)界中蠕動，每一次成長都會散發(fā)出驚人的戾氣。場面惡心到她一度想吐，卻苦于沒有嘴可以吐。千千萬萬刀鋒般銳利的魔氣撞在結(jié)界上，蕩出水波般的紋路。

    “我這是怎么了？”燕月生問，“是你把我?guī)У竭@里來的？”

    “是我。”程素問合上書，“以姑娘靈魂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尋常rou身支撐不到三日便會被魔氣侵蝕殆盡。這是我從九龍寺帶回來的魔胎，給姑娘用倒是正好?！?/br>
    從玄云大師遺體中誕生的魔胎，只有rou身，并無靈魂。它從魔氣中孕育而生，自然不怕燕月生的魔氣侵擾，用來保存她的神魂最是恰當不過。免于一死的燕月生注視著面前青年的眼睛，寒意漸漸從背后生起。從當年客棧匆匆一面，到如今天機閣再見，燕月生早在香雪村時便對程素問的身份有了猜想，只是不能確定。

    如果程素問當真是她猜想的那個人，他為什么會愿意幫她？他本不該有這些無聊的同情心，不該有任何偏向。

    “你當初到九龍寺鎮(zhèn)壓魔氣時，已經(jīng)想到會有這么一天了嗎？”燕月生問，“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什么愿意一而再再而三幫我？”

    “燕姑娘以為素問是在幫你？”程素問反問，“我還以為你最該明白，我做的任何事都只是因為我想。只是為了自己，而非為了別的什么人。”

    熟悉的對話，讓燕月生想起她曾經(jīng)對奎木狼的嘲諷：“我對你來說很有用？”

    “確實有些用處，然而有限?！背趟貑栒酒鹕恚叭绻銦o法控制住自己，最終墮落成魔的話，你對我就當真一點用處都沒有了。我會在你徹底失去神智前摧毀你的神魂，不會讓你傷害到別人?！?/br>
    “……多謝?！?/br>
    然而靈魂已經(jīng)開始腐爛，又怎么能回頭。一切手段都只不過延緩這個過程。短短三年，魔胎已完全適應(yīng)了燕月生墮落的神魂，成長到和她死前分無二致。繼承先祖遺志的明淵破開歸墟禁地，循著靈魂上的紅線印記找上天機閣。然后他看見了，被封印在冰棺中距離徹底入魔只差一步的燕月生。

    那一刻明淵想起了死去的爹娘，已故的青陽帝君在墓地守著阿娘的冰棺時，也像他現(xiàn)在這般絕望嗎？

    “其實我已經(jīng)比很多樹妖都活得久了。如果爺爺當初沒有帶我回天界，我現(xiàn)在大概早就死了?！毖嘣律参棵鳒Y，“所以也沒什么好惋惜的?！?/br>
    “不要說這種喪氣話，我不會讓你死的?！?/br>
    “到了最后地步，我不死反而會是禍害吧?！毖嘣律蚱鹁?，“不用擔心，我不會允許自己死在昊天手里的。我可以不要命，但不會允許那個家伙輕而易舉取走我的命?！?/br>
    明淵沒有再說下去。他看著棺中的少女，燕月生已在冰雪中封印四年，這些年她哪里都不能去，還要時刻忍受魔氣侵蝕神智的疼痛，七年中幾乎生不如死。

    他不想看她這么痛苦，可更不想看著她去死。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燕月生的臉，但觸手所及只有冰冷的霜雪。

    “你還記得望舒嗎？”少女聲音清越如黃鸝，驚醒出神的青年神君。

    明淵閃電般收回手：“她怎么了？”

    “你覺得我們長得像嗎？”

    明淵試著回想，但他許久不見望舒，記憶里勇敢追求他的神女只留下一個模糊的身影。望舒的面龐隱在時間的濃霧后，影影綽綽看不分明。

    “不記得了。也許有些像吧?！泵鳒Y說，“你忽然提她做什么？”

    燕月生沒有立即回答。山洞頂部的積水落在地上，“滴答”有聲，四年來一直都是這樣。燕月生出神地注視著明淵的側(cè)臉，夜明珠的光照亮青年俊秀的面龐。以燕月生的經(jīng)驗，三界中很難有人能對著明淵毫不動心?？伤齾s分不清胸腔里為明淵加速跳動的那顆心，究竟是屬于誰的。

    “我只是覺得，想要認清自己的心，真是一件艱難的事啊?！?/br>
    作者有話說：

    第81章 、因果循環(huán)

    周采意離開天機閣的第三日午后, 烏鷺城城主顏令儀親上天山，向天機閣索要叛徒宋闕。程素問禮貌地接待了這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告訴她外圍弟子宋闕前日已經(jīng)離開天山, 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