鵲踏枝 第108節(jié)
他抿唇,起身行至她身側(cè):“九重天上等級森嚴,那幾位真君神君未必能很快見著天帝,耽誤些時候也是有的。太上真君行事謹慎,一定不會弄丟你的神骨。” 她抬了抬眼皮,血紅的耳墜在燭火之下泛泛有光:“我沒擔心這個。” “那你在擔心什么?!?/br> 如意舔了舔嘴角,指尖頻繁地摩挲著手里的酒盞:“什么也沒擔心,我只是想起了云程和海晏?!?/br> 云程為爭一口氣害死自己多年的摯友,她都替海晏覺得生氣,但事情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時候,她好像沒有想象中那么憤怒。 大概因為自己真的已經(jīng)變成了個冷血冷情的妖怪了吧。 過往的事一解開,她心里輕快的同時也空落了,連帶著那些飽含血淚的回憶都變得可笑起來。 她求正果的一路上遇見了太多糟心的事了,人人都渴望成為的無上的天神,可天神到底有什么好的。 拋開酒杯,如意起身往樓下走。 “去哪兒?”沈岐遠跟了兩步。 她柔柔抬手與他揮別:“處理些事,你不必跟來。” 街上鞭炮聲響,又有孩童嬉鬧,剛出鍋的云吞蒸騰出霧氣,酒樓門口的彩旗順著風揚出去半丈有余。 人間熱鬧是剛好,同一片夜幕之下,出城的路就顯得陰沉又幽深了。 如意在路口站了一會兒,還是斂起裙擺,踩進那一片陰影里。 大夏一戰(zhàn)敗退,皇子怒不可遏,想問罪于妖王,卻左右找不到他的下落,只能砸毀供奉妖怪的寺廟以出氣。 香火驟減,妖怪們也惶惶不安,它們現(xiàn)在唯一的出路就是戴罪立功,趁大乾放松警惕時再度攻打過去。 于是哪怕死傷無數(shù),妖怪們還是一瘸一拐地重新整兵。沙場上氣氛凝重,它們遠遠眺望九河,還沒靠近就已經(jīng)心生悲涼。 就在此時,一道身影從九河對岸翻飛而至。 眾妖大驚,抱頭鼠竄,卻聽得云雀驚呼了一聲:“大師姐!” 逃竄的腳步停下,妖怪們張望過去,果然瞧見柳如意踏月而來。她妖力本就強盛,眼下更是一落地就壓得附近的幾個大妖抬不起頭來。 “大師姐怎么突然有了這么大的進益?!痹迫赶驳?,“師父若是得知,一定會很高興。” 普華行事謹慎,顯出本面目的時候不但遮住了陣法里的神仙,也遮住了這群拼死跟隨他的妖怪。 如意心里冷笑,面上卻沉痛起來:“師父他,怕是無法得知了。” “怎么?”云雀與一眾妖怪都驚慌起來,“妖王去哪里了?” “他與青神一戰(zhàn),戰(zhàn)敗殞身,臨死前將剩余的妖力都傳與了我?!蹦四ㄑ劢?,她長長嘆息,“師父是為我而死的?!?/br> 沒有妖怪能在一夕之間陡然增長這么多妖力,所以她說這話也就沒人會懷疑。并且妖怪不像凡人那么重感情,妖王死于技不如人,那剩下的妖怪就不會再留戀于他。 如她所料,四周的妖怪們聽著只是遺憾了一瞬,很快就歡欣鼓舞地圍著她跳起來:“新妖王即位,我們有救了!” “拜見新妖王!” 論聲望論本事,柳如意都是最好的妖王人選。她笑著接受了幾個老妖的授任,帶著殘余的妖怪回了深山休養(yǎng)生息。 “大夏皇子在怪罪,我們?nèi)暨€什么都不做,香火只會更少?!痹迫笓鷳n地道。 “香火少也就少了,再繼續(xù)進攻,你們都會沒命?!比缫獾?,“我與沈岐遠交過手,知道他的深淺,頭一次那么多族類同行尚且沒能攻下那城墻,余下眾人就更是以卵擊石?!?/br> 正值最惶恐不安的時候,她一開口,眾妖立馬符合:“妖王考慮得長遠。” “咱們傷得太多了,是得養(yǎng)上一段時間。至于大夏皇子那邊,我會去交代?!?/br> 有她這句話,眾妖怪都紛紛安心,各自尋找洞府閉關(guān)。只云雀還與她說了一句:“那皇子殘暴不仁,不是個好說話的,我陪你去吧?” “不必?!比缫鈴椓藦椀た埽靶栴},我能解決?!?/br> 普華想玩弄人間權(quán)術(shù)以求來更多的香火本就是飲鴆止渴,他哪里是為妖族考慮,分明是自己急需香火修煉。想長久地存于世間,就得換一條路走。 如意只身去了大夏皇子的營帳。 一看營帳里的請妖燈明滅不定,二皇子就冷笑出聲:“終于舍得來了!” 他憤怒轉(zhuǎn)身,長劍直指對方:“你當初是怎么答允我——” 劍風拂起來人的青絲,二皇子抬眼看過去,瞬間怔在了原地。 第167章 當神仙有什么意思 原本臟污的一團黑霧竟變成了一個妙齡女子,肩若削成,腰若約素。她迎著他的劍尖走過來,纖纖作妙步,煙羅紗的裙擺如風吹動的荷葉邊。 “你……”二皇子后退半步收起長劍,“你是妖王?” 如意含笑點頭。 意識到妖怪能百般變化,二皇子很快回神,臉上表情也重新兇惡起來:“你答應(yīng)我的事并未做到,眼下戰(zhàn)敗,父皇已經(jīng)修書來問罪,你說怎么辦吧?!?/br> 故作認真地想了想,如意抬頭,雙眸清澈地看著他道:“退兵?!?/br> “退兵?!”二皇子仿佛聽見了什么笑話,“我謀劃這么多年,就等著戰(zhàn)功加身好奪取東宮之位,這才敗一場,你就讓我退兵?” “大夏人口稀少,就算攻下大乾,也無法久踞其上,不如像從前一樣接受大乾每年的贈禮,還能保下千萬將士的性命?!比缫獾?,“此舉能再保大夏近百年的安定?!?/br> “我大夏養(yǎng)兵養(yǎng)馬,是為了安定來的?”二皇子氣急拍桌,“你成不了事便說成不了,何必拿這些荒謬的言語來搪塞我!我一開始就不該相信你,我們的盟約作廢,統(tǒng)統(tǒng)作廢!” 如意平靜地看著他摔東西叱罵,慢條斯理地道:“殿下也不是一上來就信了妖王,是他幫你除掉了七八個難纏的政敵,又替你蠱惑了圣心,您才締結(jié)盟約的,不是嗎?” “那又如何,你現(xiàn)在攻不破大乾那城墻,一切就都沒有用!”二皇子橫眉,“念在往日你立功也不少的份上,我可以再給你一次機會,只要五日之后你能帶你的妖兵站上那堵城墻,我便可以再給你建五百座廟宇,否則,我就像今日這般,將這邊境上的一百多座廟統(tǒng)統(tǒng)砸毀!” “用不了五日?!比缫獾?。 二皇子一聽,神色緩和了些許:“你早說有這樣的信心,我也就沒這么生氣了——幾日能成?三日?” “一日都不用。”她微微一笑,往他面前邁了一步。 狂喜之色涌上二皇子的臉,但下一瞬,那喜悅就變成了恐懼。 亮著燈的營帳里倏地濺起了一道東西,落在帳篷皮上,慢慢浸染出紅色。巡邏的士兵依言站得很遠,沒有注意到主帳里的動靜。 遠在九河郡里的沈岐遠突然回眸。 “怎么了?”宋枕山順著他的目光往后看,“什么也沒有啊?!?/br> “枕山?!彼⒅鼓焕锏囊活w星星,喃喃開口,“有神骨的妖怪,能再變回神仙嗎?” 宋枕山無奈地抹了把臉:“你知道答案的,又何必問我?!?/br> 那副骨頭在原來的柳如意身上,所以才叫神骨,但現(xiàn)在她是妖,在她身上的骨頭,那就是妖骨了。不是人人都能像普華那樣走火入魔還能得到神妖雙修的機緣,大多數(shù)的該是神就一生是神,該是妖的就一生是妖。 “再說?!彼麌@息,“柳姑娘為什么要變回神仙?” 他倆都是神修,所以才會覺得神仙好,可柳如意一生的悲劇都是從修神開始,她上岐斗山是為了保護自己的族人和朋友,但上了岐斗山,她卻失去了她的族人和朋友。在她眼里,神仙是見死不救的半個兇手,也是被天條禁錮無法自由的傀儡,為什么還會想修神? 沈岐遠閉了閉眼。 “有動靜了。”宋枕山突然指了指夜幕。 他睜眼看過去,神色一動,連忙將穹頂裂開一條縫。 太上真君翩然而至,化為凡人模樣從旁邊的巷子里走出來,見著他們就笑:“二位誅妖積攢了大功德,我特來道喜?!?/br> 沈岐遠一把扶住他作揖的手:“那塊神骨呢?” “莫急莫急,在這兒呢。”他笑瞇瞇地將神骨還給他,“如你所說,這的確是修神者柳如意當年的神骨,上頭還有她剔骨的記憶,天帝看了很是不忍,特賜了二十粒增益修為的仙丹,讓我?guī)聛?。?/br> 聽著這話不太對勁,沈岐遠皺眉:“只帶了仙丹?” 太上真君有些尷尬地攏起袖口:“這個,我們回去的時候,普華神君已經(jīng)見過天帝了,他的說法與你的說法有出入,加上我等都沒有親眼看見妖王顯出普華的臉,故而這罪名……怕是不好定?!?/br> 荒謬! 沈岐遠沉了臉色道:“他失了神骨修為大減,難道不也是證據(jù)?” “普華說他斬了妖王,元氣大傷?!碧险婢龂@息,“他還帶回了妖王的頭顱,沒什么可質(zhì)疑的?!?/br> “他就是妖王,能帶回什么妖王的頭顱!” “你別著急,事情是這樣的。”太上真君連忙解釋,“有知情的真君查驗過,那確實是妖王的頭顱,流的也是妖王的血,旁邊甚至還放著妖王的璽印。九重天上做事也是講證據(jù)的,這般證據(jù)確鑿,我們幾個憑一截來路不明的神骨,實在是難以爭辯。” 沈岐遠冷笑:“少說也是修煉了十幾萬年的人,竟就任由這么個小人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耍花招?” “青神慎言吶?!碧险婢龂樀梦孀×怂淖?,心虛地抬頭看了看,見穹頂仍在,才松了口氣低聲道,“他法力是不怎么高,為人處事卻是極好的,天帝信他,天上不少神仙也愿意幫他說話,這事我看就到此為止吧?!?/br> “不可能?!鄙蜥h拂開他的手,“我與他的私怨且先不說,他蠱惑人間帝王,私昧香火,又修妖道,違背天條。這樣的人若仍舊位列神冊,天下修神之人豈不都成了笑話!” 不再看太上真君,沈岐遠帶宋枕山一起,大步往城外的方向走。 “哎青神,你還要去哪兒?” “他能厚顏無恥地回九重天去誆騙,就一定也會再到妖眾之間稱王,我去對岸等他?!?/br> 神仙既然無法裁決,那他就在他露出妖王面目的時候?qū)⑵浯蛩溃菜闾孀约号c柳如意報仇。 “去不得呀,那是你職權(quán)之外的地方?!碧险婢B連勸道,“你過河法力就會減半,再與柳如意遇上,更是會引來天罰!” 青白的錦靴僵在半空,沈岐遠回眸,陡然惱怒起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當神仙究竟能做什么!” 第168章 我只是大乾的守護神 “沈大人冷靜些?!彼握砩揭妱莶粚ΓB忙上前拽住了他的胳膊,“神明在世,本就是有所為有所不為。你是大乾的守護神,不妨多替大乾想一想?!?/br> “還有什么好想的?”沈岐遠側(cè)睨眼眸,眼角的淚痣都微微泛紅,“我都知道他會怎么做,卻只能站在這里看著,待他像沒事一樣回去做妖王,再帶著大夏卷土重來——他是還能重來,我也大不了再擋他一回,可這沙場上死去的人呢,他們還能活過來嗎?” 宋枕山和太上真君對視一眼,都有些答不上來。 好不容易抓到妖王的把柄,好不容易能平息這一場大禍,卻因著所謂的證據(jù)不足,就要讓這些凡人一遍又一遍地重蹈覆轍,換做他們也是想不通的。 可是。 宋枕山還是沒松開手:“你這一去,大乾沒了護佑,更是必敗無疑,到時候死的就不止是沙場上的這些人了?!?/br> 身后的九河郡仍舊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之中,明燈高懸,老人拄著拐杖感慨地眺望著遠處的九河,婦人端著飯菜追喊自家兒女,孩童尖叫四散,又咯咯嬉鬧地跑回來倒作一團,白胖的手腳又柔軟又稚嫩。 ——城里所有的青壯年男子都充了軍,一旦大夏攻破城墻,這些人就沒活路了。 沈岐遠捏緊了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