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戶女 第76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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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姐兒眼珠一轉(zhuǎn),帶著meimei和小伙伴跑到高大夫的棚子,她的醫(yī)棚剛好靠著高大夫的棚子,縣衙為了省材料,中間只用了一道木板隔開,高大夫看診時魚姐兒在那頭都能聽到聲兒。 只是娘子們扎針的地方在更里頭,只要走過去就聽不太清楚了。 大家便脫了腰帶用幾本書做成傳聲筒貼在墻上聽,這回聽得就很清楚了。 大伙兒入耳的第一句話就是張阿公的,他老人家道:“那幾個小猢猻鬼心眼子多,老閔,你去看看他們在做什么,是不是在偷聽。” 幾人唬了一跳,忙不迭端坐在椅子上裝看書。 閔大夫過來站了會兒,確認(rèn)自己聽不見音便滿意一笑,轉(zhuǎn)頭看著幾個鬼鬼祟祟的孩子打量。 大家都很心虛,頭都不敢抬。 幸好閔大夫沒說什么,轉(zhuǎn)了兩圈就走了。 大家撿起腳底下的傳聲筒又靠在門板上聽,閔大夫正吐槽:“幾個小崽子就這一會兒功夫腰帶都耍沒了!” 眾小崽子皺成張菊花臉又凝神細(xì)聽。 那頭昊老娘正坐在凳子上問:“老身還當(dāng)藏得不錯,不想還沒進(jìn)門就被人看得一清二楚,這兩年在路上終究是老了許多,做事竟不能周全了?!?/br> 張阿公默了會兒道:“若是平常人家恐怕真能被你們騙了去,但我從小就給人摸骨,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十年了,不說精通此道,但普通人是男是女我還是能看出來的?!?/br> 高大夫正脫衣裳給橘娘扎針,聞言一嘆:“我不管你們是什么人,他又是什么人,我們只是大夫,現(xiàn)在也就是做些大夫該做的事,你們拿了藥就不要再來了,也不要去找?guī)讉€小孩,他們是心軟,心軟就得讓你們騙著蹚渾水么?” 娘子們聽了這話臉上都有些紫脹,床上的橘娘卻猛然坐起來聲音沙啞地喊:“都是我的錯,大夫們要怪就怪我!” 魚姐兒聽得是個男人的聲音,轉(zhuǎn)頭就想起鹽工的事,瞬間心口便砰砰直跳,忍不住仔細(xì)回想橘娘的樣子。 先前她軟著身子又有娘子們遮掩,看著只是比江南女娘高大些而已,這會兒她才注意到,橘娘的骨骼看實際上看起來跟小舅差不多。五月份的天,大家早換了薄衫,她還穿著高領(lǐng)下地,這其實很不尋常。 閔大夫道:“看看這雙腳就知道是干什么的?!濒~姐兒仔細(xì)偷過木板縫去瞧,才能見到一點(diǎn)橘娘的腳。 那雙腳已經(jīng)不能稱之為腳,跟一塊被水泡漲的臘rou沒有任何區(qū)別,張阿公道:“這是鹽工的腳?!?/br> 江南的百姓,一個鄉(xiāng)里總有幾個被抓去給官府做鹽工的,逃回來后的腳都是這個樣子——他們被鹽水腌得太久了。 昊老娘聽完幾位大夫的話,看著燒得滿臉都是汗的橘娘長長一嘆,沒想到自己是頂頂心硬的老婆子,也有為了不相干的人冒險的一天。 早年喪父,中年喪夫,老年又家財散盡接連喪子,這一生多少浪頭昊老娘都咬牙翻了過去,但看著面前才二十多歲的年輕人,沒有一點(diǎn)好rou的背和根根分明的肋骨還是忍不住軟了心腸:“罷了罷了,橫豎也是瞞不住了?!?/br> 原來自在大桃鄉(xiāng)得魚姐兒一提醒,晚上昊老娘就帶著一起流亡到此的同鄉(xiāng)一起蹲守,想讓他們能跑多遠(yuǎn)跑多遠(yuǎn)——大家已經(jīng)隱約猜到男人們?nèi)チ四睦?,或許是給官府開鹽,或許是走私販私鹽。 大伙兒覺得最大的可能是給官府開鹽,誰家隱戶能隨意出門呢?想想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 但這些人來的時間一直不固定,白日大家都有活兒干,夜間久等不至,總是昏昏沉沉地就睡著了。 前日夜里,大家便決定輪流守點(diǎn),稍有動靜就喊醒周圍人,童四郎拿著包鹽還沒放下,就這么被一群娘子扯進(jìn)了屋內(nèi)。 童四郎只有二十四歲,已經(jīng)老得像四十二歲了,茫然地站在一堆娘子中不說話。 大家問他:“怎么往日到了家門口還不進(jìn)來歇歇呢?” 童四郎懵了:“我沒回來過啊,這是我第一次回來。” 昊老娘詫異地看他一眼,拿出一壇子雪白的鹽巴說:“還在這兒給老娘撒謊,夜夜都有人來,不是你們約好的,還能是天上掉餡餅不成?” 童四郎怔怔地看著鹽巴問:“夜夜都有?” 娘子們回:“是呀,是呀,但是只聽到了蔡六郎的聲音,其他時候都沒見著人,我們蹲了好幾天才把你捉到呢?!?/br> 童四郎聽了這話,看著墻角一袋袋的鹽巴,忽然嚎啕大哭:“錯了,都錯了!大家去錯了,苦也!” 原來從來沒有什么賣身給地主老爺種田的好差,也沒有什么日日派人送鹽回來的約定。 每日來大周鄉(xiāng)給這群婦人送鹽的,都是不同的鹽工,唯一相同的是大家都出自河南道。 童四郎抱著鹽罐子說:“鹽販子為了防止我們串聯(lián),每次出門走鹽帶的都是不同地方的人,五個人一隊,每人都要背一百斤鹽走?!?/br> 但他們事先從不知道晚上要走的是哪一條路,昊老娘們的泥巴房子就修在鄉(xiāng)口上,對面就是寬闊的河道,每日晚間娘子們聚在一處閑話,聲音能順著水傳出老遠(yuǎn)。 童四郎在朦朧月色下隱約能看到些景致,但還不敢十分確認(rèn),直到遠(yuǎn)遠(yuǎn)地聽見鄉(xiāng)音,才知道路過的是大周鄉(xiāng)。 都是要死的人還圖什么呢? 他便起了心思送點(diǎn)鹽回來,讓活著的人能有力氣把日子過好些。 或許是同病相憐,同船的人都給他打掩護(hù),偷偷將船劃得靠岸,方便他找準(zhǔn)機(jī)會再見一次同鄉(xiāng)人。 這是很冒險的事,為了讓他們互相監(jiān)督,鹽販子讓他們五五一隊,規(guī)定小隊每少一個人,剩下的人就會受一次嚴(yán)厲的處罰。 但走上販鹽路的人,都將身子打熬壞了,本就命不久矣。 大家說:“當(dāng)年誤信了這些人的話,以為是來給老爺們種田,到如今已經(jīng)許多年不知道家鄉(xiāng)的樣子了,你有機(jī)會離開這是好事,下了船能跑就跑吧?!?/br> 童四郎性情敦厚,卻不肯做下此事。 大家就笑:“那你先去,到時候慢慢回來,我們劃船劃慢點(diǎn)就是了。” 童四郎將信將疑,只想著快點(diǎn)回去,便趁著夜色悄悄摸了回來。 想到這里他便淚出痛腸,放眼便哭,涕泗橫流道:“蔡六郎肯定跟我一樣,大家都跟我一樣?。 ?/br> 這些從北而來的流民大部分都互不相識,他們背著百多斤的鹽巴,用走過旱地的腳又趟水路走過大周鄉(xiāng)。 隱隱的鄉(xiāng)音中,這些與在大周鄉(xiāng)安頓下來的娘子們沒有絲毫血緣關(guān)系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悄悄尋摸過來,丟下一包鹽巴后,怕同船的人受罰,來不及多說一句話就急匆匆地往回趕。 每日送來一包鹽,每日就送走一個人。 這一壇子鹽有多少袋,河南道的人就往外走了多少個。 所以大家沒有拉住的蔡六郎,很可能已經(jīng)沒有第二次機(jī)會重回大周鄉(xiāng)了。 童四郎想起約定,站起來道:“我也得走了,不然他們怎么活呢?” 說罷,強(qiáng)撐著身子往外走去,大家想起那一船人的性命,都不敢攔他。 夜色微涼,河中水波起伏,哪里又有鹽工的身影,童四郎在茫茫河道中尋摸了一個日夜都沒找到人,日頭一照就累倒在河岸,醒來便回到了大周鄉(xiāng)。 童四郎聽昊老娘講到這兒,忽然睜開眼,抖著嘴唇抓住昊老娘的手說:“大娘,我失約害死人了,我怎么能看大夫呢?你將我放回水中,來日他們見了我的尸首也曉得我童四郎不是逃跑,而是失足落水死了,說不得監(jiān)工會饒他們一命。若大家為我而死,我就償了這條命去,地下再見,他們也知道自己放走的不是背信棄義的小人!” 作者有話說: 今天超巨額完成任務(wù)了。 感謝在2022-05-09 05:59:33~2022-05-09 19:22:41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阿西 1個; 感謝灌溉營養(yǎng)液的小天使:婷子、心跳寶貝 30瓶;少女粉紅心、熱乎乎的雞蛋仔、蔍涼 10瓶;祖國的小花朵!、清茗 5瓶;helen0408123 2瓶;絕不混吃等死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xù)努力的! 第96章 、是英雄 魚姐兒幾個聽了童四郎驚心動魄的一番話, 都忍不住小聲驚呼起來,只是再小聲,四個人合在一起也是個大喇叭, 那頭肅然的氣氛陡然被幾道童音點(diǎn)破,張阿公胡子一翹, 轉(zhuǎn)身就把幾個蘿卜頭捉到跟前。 幾個孩子腰帶都繞在書上,個個衣衫不整。 老張家的兩個可都是女兒家! 張阿公險氣暈過去, 幾個小的見大夫們臉都白了, 都垂著頭不敢吱聲。 這會兒功夫,昊老娘也止了淚,拉過魚姐兒,拍拍她的手, 言語間滿是歉疚:“是老婆子貪心,險些害了你?!?/br> 張知魚看著面前這位頭發(fā)都花白的老人, 心中滋味難言, 大家都是小民,又說什么貪心呢? 想活著也算貪心嗎? 張知魚搖搖頭說:“阿公能救童四哥,保和堂的兩位先生能救童四哥,那我也可以救他,大家都是大夫,怎么會因為我年紀(jì)小就不去行醫(yī)救人呢?童四哥在我心里只是癥狀重些的病人而已?!?/br> 所以就算她事先知道了,也會跟大家做出相同的決定——大夫只要治人就好了。 “好孩子,好孩子?!标焕夏锼闪丝跉? 滿是皺紋的臉上露出了這些日子以來的第一個笑容。 高大夫見魚姐兒偷聽得一干二凈,瞪她一眼道:“聽都聽完了還不過來治人。” 張知魚聞言沖昊老娘安撫一笑, 便提著心跑到童四郎跟前瞧他。 童四郎的情形不太好, 身上都是傷口, 背上的皮rou都有些爛了,仔細(xì)聞還能問到上頭有一些淡淡的鹽水味,但他睜眼躺在床上并不喊疼,顯然那些rou已經(jīng)是死rou了。 張知魚伸手想給他看看,童四郎見來的是個小女娘,忙支起身想往后蹭,他聽到了昊老娘說魚姐兒是大夫,但面對這樣一個小孩子,他實在不忍心把自己看了都害怕的傷口露出來。 張阿公和高大夫還當(dāng)童四郎不信魚姐兒,其實要不是魚姐兒一直在他們幾個老的跟前學(xué)醫(yī),大伙兒捫心自問也是不敢把自個兒的命交到這孩子手里的,便兩只手一起按住童四郎,笑著說:“不怕,她腸子都掏出來洗過,不會把你怎么樣的。” 管你什么人,來都來了給魚姐兒增加點(diǎn)兒行醫(yī)經(jīng)驗就是好人! 其實童四郎有心想說他是怕自個兒把魚姐兒嚇著,聽了這話不知怎地竟真?zhèn)€兒開始關(guān)注起自己的小命,暈暈乎乎地就被人翻了個人給魚姐兒瞧。 魚姐兒麻利地取了清水和大夫們一起他清洗了傷口,用消過毒的刀把他腳上壞死的rou眼都不眨地削下來,最后再拿加了大青葉的藥給他涂上——這是趙掌柜私下給她供應(yīng)的一份,雖然兩家決定暫時不往外推,但也做了些用來保住自己小命,現(xiàn)在魚姐兒用的就是自己的那一份。 高大夫覺得這味道有些熟悉,有心想拿一點(diǎn)過來仔細(xì)看,剛欲伸手,阿公又拿出自己的給童四郎涂上了。 要不是這孩子傷口太多魚姐兒的不夠使,張阿公才不肯拿出來用,就這都疼得夠嗆。 高大夫看著張阿公往下掉的嘴角住了手。 ——看來是張家的家傳膏藥。 他也不是治外傷的好手,便沒有再問。閔大夫那就是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活菩薩,站在旁邊更不會吱聲了。 等到童四郎被裹得跟木乃伊差不多時,他的外傷就算處理完了。 這些對常人來說難以忍受的劇痛,童四郎連麻醉針和麻沸散都沒用,卻哼都沒哼一聲。 顧慈幾個在旁邊抖著心,欽佩地看童四郎,用充滿憧憬地口吻說:“童四哥你好像關(guān)公,他也是被刮了骨頭也不喊疼的人?!?/br> 他們自己嘛,那都是娘的棍子還沒到身上就已經(jīng)嚎上的主兒,老祖宗早說了——會哭的孩子有糖吃。 但大家都很盼著做腿被打斷了都站起來說“無事發(fā)生”的硬漢英雄。 現(xiàn)在這個英雄就站在大家跟前兒,叫他們?nèi)绾尾谎瞿侥兀?/br> 羞愧爬上了童四郎紅腫的雙眼,他啞著聲兒道:“我失約害死了人,哪里有臉跟關(guān)老爺做一處說呢?” 關(guān)公在大周朝不僅是文武財神還是城隍,民間愛他忠義,覺得他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所以大周朝四處都是關(guān)公廟,有事沒事拜關(guān)公已經(jīng)成了民間習(xí)俗。 但關(guān)公太遠(yuǎn)了,在張知魚心里,能當(dāng)英雄的永遠(yuǎn)是百姓。 那些放童四郎出來的鹽工和執(zhí)意要履行諾言回去的童四郎,在她心里都是英雄,這些鮮活的人遠(yuǎn)比那些不會說話的泥塑神像動人得多。 紛雜的念頭在她心里上下翻飛,最后又歸于平靜,張知魚看著只露出一雙眼睛的童四郎說:“害死他們的不是你,是那些誘騙你們進(jìn)去做鹽工的人。逃跑的人沒有錯,留下來的人更沒有錯。錯的是那些利欲熏心的壞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