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旁的陸平對糟羹興趣不大，不過擂圓一口氣吃了好幾個。擂圓做起來太麻煩，光是外面那層粉就有好幾道工序，如果不是冬至，陸mama才不會做呢。

    沈雨澤看他一口一個，有些擔心他吃多了黏的食物沒辦法消化。

    等到安安揉著眼睛下樓時，陸平和沈雨澤已經(jīng)吃完了各自的早飯。

    小姑娘困得東倒西歪，上下眼皮幾乎黏在一起，根本睜不開。她摸索著給自己碗里放了幾只冬至圓，吃的時候腦袋不?！包c頭”。陸mama一邊給她扎辮子，一邊數(shù)落她：“天珠囡，昨天是你說要起來迎板龍的，結果今天賴床到這個時間，”

    沈雨澤又一次聽到“板龍”這個詞，好奇地問陸平究竟指的是什么。

    陸平不正面回答，故意賣關子：“你一會兒就能看到了?！?/br>
    一家?guī)卓谌顺酝甓翀A，陸爸爸和兒子一起把供桌抬到大門外，擺上香爐、貢品和香燭，激動地等待吉時的到來。院子前的燈柱上掛了兩鞭火紅的鞭炮，每掛都有千響。昨夜疊好的金元寶堆在筐里，地上用石灰畫了個圈，一會兒金元寶就要在圈里點燃，據(jù)說這樣點燃的元寶可以更快送到祖宗們的手里。

    清晨的冷氣沁入心脾，凍雨在昨夜已經(jīng)停了，空氣格外清新。五點多時，街坊四鄰們都紛紛走出了家門，把自家供桌擺在了大門口。

    陸平凍得打哆嗦，他把下巴和脖子躲進圍巾里，向沈雨澤解釋：“一會兒板龍會繞著鎮(zhèn)子走一圈，板龍隊經(jīng)過堂前屋后時，每家每戶都要點起紅燭、燃放鞭炮，這叫‘接龍’。若冬至接不到龍，來年一年都不順的。”

    幾乎是陸平話音剛落，遠遠的，忽然聽到元帥廟的方向傳來了一陣嘹亮的樂聲。

    鼓、號、嗩吶等等民間樂器的聲音交織在一起，伴隨著鞭炮齊鳴，驚醒了漆黑的夜空！

    “龍——來——啦！?。。?！”

    幾名頑皮的小寧邊跑邊喊，他們穿著嶄新的衣褲，頭上系著紅布，順著巷子一路跑來。偶爾會有人家叫住他們，給這幾個小寧兜里塞上一捧糖果，或者一只蜜橘，很快他們的衣襟里就塞得鼓鼓囊囊的。

    “龍來啦！龍來啦！要放鞭炮了??！”安安也跟著拍手喊起來。

    街坊四鄰們都開始掛鞭放炮，陸爸爸是家里的頂梁柱，陸家的鞭炮當然要由他去點。他湊近掛在燈柱上的紅鞭，點燃引線后立刻折身跑回供桌后。

    引線很快燃盡，只聽“噼里啪啦”幾聲脆響，兩掛紅鞭就跳了起來

    煙塵四起，紅妝滿地，在喜慶又刺耳的鞭炮聲中，北岸的冬祭儀式終于宣告開始了！

    陸mama倚在丈夫的肩頭，在心里默默向元帥廟祈福。

    安安膽子大，想往鞭炮前面湊，陸平趕忙拉住這個小丫頭，用手捂住她的耳朵，生怕過響的鞭炮傷到她的耳朵。

    陸平大聲喊：“你耳朵疼不疼？？？”

    安安：“你說什么？？？？”

    陸平：“我說你耳朵疼不疼?。?！”

    安安：“哥，我不餓?。?！”

    陸平：“……”

    陸平無語凝噎，忽然間，他的耳朵上也貼上了一雙手掌。陸平一怔，側目看去，手的主人就站在他身邊，少年的雙手覆蓋在他的耳朵兩側，體貼地幫他擋住鞭炮的刺耳聲響。

    在陸平的注視下，沈雨澤雙唇微啟，向他說了一句話。沈雨澤說得很慢，唇緣的變化清晰可見。

    “平平，我喜……”

    可鞭炮的聲音實在太響了，隔絕了陸平聽清那幾個字的機會。

    直到鞭炮聲消失，煙塵散去，陸平才悻悻地松開捂住meimei耳朵的手，又立刻去抓沈雨澤的手。

    沈雨澤躲開了，沒讓他抓住。

    陸平只能去抓他的衣袖，確認般的問：“沈雨澤，你剛才說什么？”

    沈雨澤反問：“你如果沒聽到的話，那你也沒看到嗎，也沒感受到嗎？”

    陸平自動忽略了后面兩個問題，堅持說：“拜托，誰會在放鞭炮的時候說事情??！而且你剛才捂住我耳朵那么用力，我想聽也聽不到！”

    “沒聽到就算了。”沈雨澤笑了笑，“這是第二次了，第三次的時候你不能裝作沒聽到了?！?/br>
    陸平還想同他理論幾句，可這時安安忽然跳了起來，她指著從遠處巷口傳來的蜿蜒火光，驚喜地尖叫起來：“——板龍隊要來了！我看到五獸了??！”

    第82章

    燈火燎夜，鼓樂喧天。伴隨著足以震碎黑夜的鼓點，一只由絹布糊成的巨型白象出現(xiàn)在巷口盡頭。

    板龍巡游，歷來要由五獸開道，這五獸中又以白象最為珍貴。那只白象由絹布所制，高大威猛，金紅色長毯披掛在象背上，頭頂裝飾著金色的藤蔓。幾名身強力壯的青年蓄力推著這輛象車，白象所過之處，鞭炮齊鳴，幾位耄耋老人被家人攙扶著走在白象身側，一臉喜氣洋洋。

    白象之后，麒麟、獅子、犀牛、梅花鹿五種珍奇異獸接連亮相。它們?nèi)渴怯山伈贾瞥?，里面由竹篾打磨成型、撐起骨架，造型夸張，奪人眼球。五獸周圍，扛鑼的、敲鼓的、吹嗩吶的人組成了伴奏隊，與旌旗隊穿插配合，把這么冷的夜都炒得火熱起來。

    有些愛熱鬧的年輕人，直接拿著手持的禮花炮沖進了五獸隊里，只聽“嘭”“嘭”“嘭”幾聲響，手持禮花炮就在眾人的頭頂爆開，金的紅的綠的紫的各種顏色的彩紙四散，紛紛揚揚，飄飄蕩蕩，引起小朋友們的一陣歡呼。

    “平平，你們也過去玩吧?！标懓职诌f過來一支禮花炮，“你帶著小沈去迎龍，沾沾喜氣?！?/br>
    “好！”陸平爽快應了，把長筒禮花炮往肩上一扛，沖沈雨澤勾了勾手。

    安安本來也想跟上去看熱鬧，但陸mama不放心，怕她那么小的個子，被人碰了踩了，拘著她只允許她在家門口玩。

    安安委屈巴巴地撅著嘴，眼看著哥哥和沈哥哥一溜煙地就跑不見了。

    ……

    “沈雨澤，你快跟上來！”

    陸平逆著人流，往五獸隊的隊尾跑?，F(xiàn)在天還沒亮，但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鬧五獸的表演者舉著絹布彩燈，伴著鼓聲旋轉蹦跳。陸平生怕沈雨澤跟丟，邊跑邊回過頭來看他，結果差一點撞上舉旌旗的人，還是沈雨澤及時拉住他，才沒讓他出丑。

    這里人太多了，很多和他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在游街的隊伍里嬉戲，沈雨澤順勢牽住陸平的手，陸平掙了幾下掙不開，只能隨他去了。

    陸平安慰自己：現(xiàn)在大家都在自顧自的玩，誰還會在意他們呢？

    “咱們要去哪兒？”沈雨澤問他。

    “去迎龍！”陸平說，“五獸隊和板龍隊都是在元帥廟集結，五獸隊在天亮之前出發(fā)，板龍隊是踏著朝陽出行，你看，天快亮了，咱們要在太陽升起之前趕到元帥廟！”

    正如陸平所說，不知不覺間，天邊泛起了魚肚白，雖然太陽還沒從地平線上攀起來，但是第一縷光亮已經(jīng)落在了這座小城。

    他們手牽著手往元帥廟跑去，迎著冬日的第一縷陽光，迎著滿天飛落的彩紙，迎著人們的笑聲與祝福聲，他們不停地跑。

    終于，他們看到了那座青墻綠瓦的建筑。

    元帥廟是一座兩進的小院，平日里香火旺盛。里面供奉的是道教的趙元帥，保家國安寧、升官發(fā)財。不過陸平告訴沈雨澤，當?shù)厝朔陱R便拜，沒那么多講究，老人過壽、孩子升學考、甚至年輕男女求姻緣，都會來元帥廟上柱香。

    沈雨澤說：“看來這位趙元帥業(yè)務范圍還挺寬泛?！?/br>
    陸平聳聳肩：“其實所有來祭拜的人，在踏進廟宇之前心里已經(jīng)有答案了，只不過是求一個心安，這樣才能說服自己向著那個方向走下去。至于在這條路上能遇到什么人，看到什么風景，那是連神仙都不知道的事情?！?/br>
    在元帥廟外的廣場上，沈雨澤終于第一次得見“板龍”的真貌。他之前猜測當?shù)氐摹鞍妪垺睉撌呛腿珖餍械摹拔椠垺辈畈欢?，一條長龍由數(shù)根長桿撐起，舞龍的隊伍穿金著紅，是外國人最愛看的中國節(jié)目。

    但是見到“板龍”之后，沈雨澤才發(fā)現(xiàn)自己搞錯了。

    首先，這條龍只有龍頭部分是正紅色，兩條金色龍角直沖天際，左邊龍角寫著“風調(diào)雨順”，右邊龍角寫著“國泰民安”，龍頭做得也沒有想象中的精美，樣式粗獷，自有一種古樸之美。至于龍身龍威，全部由白色布綢糊至，上面貼了藍鰭彩鱗，最主要的是——這些龍身居然是一截一截分開的！

    每一截龍身大概兩米余長，被分別固定在一塊一米五長、七十公分寬的木板上。如此一來，每截龍身都向上拱起，像是一座搭建在木板上的拱橋，“板龍”之名由此而來。遠遠看去，仿佛龍游于海，拱起的部位就是露在海平面上的龍身。

    整條板龍就是由這樣的一個龍頭和上百截龍身組成。板龍隊出巡時，每截龍身都需要兩個壯漢扛起。也就是說，這是一條需要數(shù)百人共同托舉的超級長龍！

    這樣的舞龍方式，沈雨澤聞所未聞。

    廣場周圍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圍觀群眾，有些人一邊嗑瓜子一邊閑聊，一看就是當?shù)厝?；還有人風塵仆仆，看樣子是特地從遠處趕來的。

    陸平很自豪地說：“板龍是我們北岸獨有的，別說其他城市了，就算是南岸也看不到呢！所以每年冬祭，都會有游客趕過來觀禮。除了冬至以外，元宵節(jié)也會有板龍巡游，不過元宵節(jié)的板龍不是在早上，傳說嫦娥娘娘思念家鄉(xiāng)，會站在月亮上看板龍，所以元宵節(jié)的板龍巡游我們放到了落日后?！?/br>
    他們正說著話，一位須發(fā)皆白的道長從元帥廟中走出來，站立于龍頭之前，看來他就是今天這場祭冬儀式的主祭了。

    “吉時到——”道長的聲音中氣十足，一下子蓋過了廣場上嘈雜的聲響，“——板龍出巡！”

    嗩吶與鼓點聲同時響起，廣場中，舞龍的漢子們把板龍扛上肩頭，組成了一條盤旋游動的巨龍。游客們紛紛舉起手機，目不轉睛著望著這難能可貴的一幕。

    迎合著鼓樂聲，巨龍在廣場中心緩緩盤成一個圓圈，在首尾相接之后，龍頭忽然一拐，轉向了圓圈之內(nèi)。在龍頭的帶領下，巨龍一圈又一圈地向著中心盤旋。待龍頭盤到了中心點后，忽然，原本扛著龍頭的幾位漢子高舉起手臂，而扛著龍身的表演者依次單膝下跪，讓整個盤龍形成龍頭高、龍尾低的形態(tài)。

    龍眼眨動——初升的太陽恰巧落入了龍眼的位置，簡直像是上天在為這只龍點睛一般！

    與此同時，鼓樂也達到了高潮！人群爆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歡呼！人們自發(fā)地沖向廣場，伴著節(jié)拍，與龍隊一起舞蹈。

    沈雨澤和陸平對視一眼，他們沒有說一個字，緊握著彼此的手，也沖向了龍隊之中。

    他們在龍身與龍身之間穿行著，白色的龍身如波浪，環(huán)繞在他們身邊。他們踩著鼓點，踏著節(jié)拍，全身心地投入到這場古老而神圣的儀式中，他們盡情地舞著，跳著，盡情地笑著，鬧著。一切的煩惱都離他們遠去，在這場輝煌的祭典中，他們只是兩個為了即將到來的冬天而感到快樂的傻小子罷了。

    所有人都玩瘋了，有人拿出了提前準備的噴射彩帶，對著空中胡亂狂噴。彩色的噴霧在空中跳躍，又落下來，搖搖晃晃地掛在了龍的身上。

    陸平晃了晃手里的手持禮花炮，問沈雨澤：“要不要一起放？”

    沈雨澤欣然同意。

    他繞到陸平身后，把他環(huán)抱在懷中，兩雙手同時握住了長長的禮花炮筒。

    沈雨澤在他耳邊問：“準備好了嗎？”

    “當然！”陸平興奮地高呼，“——來吧，冬至快樂！！”

    他們同時用力旋轉手中的炮筒，下一秒，炮筒里填充的彩色紙屑騰空而起，直直地沖向半空，又在地心引力的召喚下輕飄飄的下落，仿佛是電影中才有的慢動作。

    陸平躲進沈雨澤的懷里，想要逃過那些會黏在頭發(fā)上的彩色紙片。沈雨澤卻坦然地抬起頭，在晨光中微合眼簾，像是在等待它們的降臨。

    陸平的目光落在一片金色的紙屑上，看它被清晨的寒風吹得搖搖晃晃，看它被在陽光下折射出溫柔的光芒；那片紙屑飄啊飄，最終，它在風兒的作用下，落在了沈雨澤的臉頰。

    那就像是，風兒給他的一個吻。

    陸平出神的想，如果天上真的有小神仙正趴在云頭上看凡人的聚會，那他們也會和他一樣，情不自禁地偏愛沈雨澤吧。

    ……

    盤龍表演之后，高高擎起的龍頭突然向外伸展，龍身列隊其后，伴著龍頭一起向巷外延展。它們先盤成8字型游動，接著在主祭的帶領下，沿著街道前行。

    接下來才是板龍表演的重頭戲——巡視街，板龍隊會繞著鎮(zhèn)上走一大圈，給各家各戶送上龍氣，最后在正午時回到元帥廟。

    游客們當然不會錯過接下來的儀式，都跟在龍隊后去巡街了。陸平卻拽住沈雨澤，讓他不要跟著眾人走。

    “巡街沒什么好看的。”陸平說，“就是一條巷子一條巷子的串，熱鬧歸熱鬧，但實在沒什么好玩的?！?/br>
    他一邊說著，一邊抬起手，把落在沈雨澤臉頰的那片金色紙屑摘下來，趁他不注意悄悄藏在了自己兜里：“我?guī)闳R里上香吧?！?/br>
    沈雨澤有些驚訝，反問：“現(xiàn)在去？”

    “嗯，現(xiàn)在大家都跟著板龍隊去巡街了，廟里沒什么人?！标懫胶苡薪?jīng)驗，“要不然再過一會兒，廟里就會有一堆香客，人多的時候根本擠不進來，更別提上柱香了?！?/br>
    沈雨澤當然沒有異議，陸平說什么，他就跟著做什么。

    兩個人互相拍拍身上的彩色紙片，逆著人群奔向了旁邊的元帥廟。

    正如陸平所說，現(xiàn)在的元帥廟里空蕩蕩的，除了守在這里的小道士和零星幾位香客，再見不到別人的身影。

    這座廟并不大，甚至主堂的挑高都不足五米。主堂里供奉著趙元帥的彩身泥塑像，為了祭冬慶典，整個主堂打掃一新，供桌上的各類貢品堆成小山。

    拜神前，要先凈手。主堂外有一桶清水，據(jù)說是昨天主祭特地從山里取回來的“長流水”。一柄長柄木瓢放在旁邊。沈雨澤先取了一瓢水，但他沒有給自己凈手，而是示意陸平把手伸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