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短的時間里，她實在不知該如何判斷，只能讓自己不要過度狂喜，先觀望看看。她重新打開窗子，想去找他，然而，院中早沒了紫恒的蹤影。

    望著空蕩蕩的花圃，尚煙悵然若失地出神良久。

    忽然，紫恒從右側(cè)飛到她面前，嚇得她低呼一聲。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br>
    紫恒擔(dān)心地看著她，身體往下挪了一些，把自己懸空的位置調(diào)低，抬頭看著她，眼神無辜而溫柔，甚至有一點點卑微：“我是去拿這個了?！?/br>
    他遞來一張金花帖子，上面寫著“無量太學(xué)登科書”幾個大字。他道：“這下，煙煙可相信我的話了？”

    “我信了……”

    “那，我在無量太學(xué)等你?！弊虾阈α?，“煙煙，你一定要考中。”

    因為紫恒亂入，尚煙尖子生的心理素質(zhì)全崩了。這一夜她嚴(yán)重失眠，接近后半夜才略有些疲意，半夢半醒著睡過去。

    她甚至有些懷疑，他是不是故意來害自己考不中的。

    經(jīng)歷幾個沉甸甸被金光包圍的夢過后，翌日早晨，她卻睡過頭了，隨便洗漱一下，連鏡子都來不及照，從桌上隨意拿了根釵，便套上衣服，拿著金花帖子，飛出窗外。

    一只十二尾的玄黃鳳凰頭頂七彩冠，光芒四射，正在窗外等她。她跳在了鳳凰背上，飛入佛陀耶的高空，朝無量太學(xué)的方向趕去。

    她現(xiàn)在騎乘技嫻熟，在鳳凰背上都能解放雙手。剛好頭發(fā)是披散的，她便咬著金釵，一手挽起頭發(fā)，一手盤發(fā)。

    這樣做本不合規(guī)矩，但不好看也是有好處的，便是無人在乎她是否合規(guī)矩。

    秋風(fēng)帶來紅葉和桂子香，翻舞著她濃稠的黑色長發(fā)。一個身穿無量太學(xué)新生禮服的少年御劍飛過，好奇地朝她的方向瞥了一眼。她抖了抖頭發(fā)，取下金釵，將釵插入發(fā)中，也沒搭理他。反正他若身邊有人，多半便會嘲笑她其貌不揚(yáng)。十個男人中，真是九個半都很庸俗。剩下半個是太監(jiān)。

    可是，少年隨即瞪圓眼，撞在了前面一個御鳳而行的女子身上，被對方罵得狗血淋頭。

    尚煙心想，她不是用過映月煉心膏了嗎？也沒丑到這個程度吧……

    但隨即想到了自己身下騎的是什么，趕緊愧疚地飛低了一些，拍拍鳳凰的頭：“毛毛，你看看你，都說了今天不用送我，把別人嚇著了吧，你太高調(diào)啦?！?/br>
    一百三十二年前，毛毛在一團(tuán)火中自焚了。尚煙難過死了，抱著它的骨灰哭著睡著，結(jié)果半夜灰燼中有光芒射出，毛毛涅槃成了現(xiàn)在這個模樣。那時，她才從父親那得知，毛毛的真身是九天中品種最罕見的鳳凰——九萬九千年九百九十九年一生的昭華鳳凰。那時尚煙吞了吞唾沫，心想還好跟毛毛培養(yǎng)出了感情，沒舍得拿來燉湯喝。

    毛毛涅槃后的樣子太高調(diào)，一百三十二年來，尚煙一直不好意思帶它出門。但它老被關(guān)著，很是郁悶，又聽聞?wù)讶A鳳凰是吉運象征，她這才想著要帶它出來，陪自己考試。

    結(jié)果剛出來，毛毛便闖了禍，真是作孽。雖然，這并非它本意。

    無量太學(xué)處于佛陀耶東北部，又是一塊建立在佛陀耶上方的碎島。此地聚集了九天最天賦異稟的神族學(xué)生，他們中的佼佼者，令許多上神都無地自容。

    眼見無量太學(xué)就在不遠(yuǎn)處，尚煙就近選了地方落地，讓毛毛去云間玩耍，隨后緩緩飛去了無量太學(xué)。

    學(xué)府大門風(fēng)格與佛陀耶甚是相配，百尺淺金色石建筑，圓柱撐反宇，孤高摩蒼穹，門上方有上乾文帝親自題寫的大紅楷書“無量太學(xué)”，遙遠(yuǎn)處有中天畫閣，云外金莖，樓勢連綿洶涌，巍峨崢嶸。

    因為是入學(xué)考試日，這一天，無量太學(xué)的學(xué)生都不在，只有考生進(jìn)進(jìn)出出。

    可不知道是否錯覺，尚煙總感覺不管她走到何處，周遭神族的視線都會跟著她挪動。

    是了，是因為她的長相。她臉上瘢痕雖褪去了大半，但還是能看得出來。

    雖因失眠，精神狀態(tài)不太好，但尚煙還是穩(wěn)住情緒，進(jìn)考場，心平氣和地戰(zhàn)斗了兩個時辰。

    出來時，校外已擠滿了人。因考試結(jié)束，太學(xué)的學(xué)生也都陸續(xù)入校。只見學(xué)府門口，大抵有上百個學(xué)生懸飛空中，每個人面前都放著一堆同樣懸空起伏的卷帙與竹簡，是以賣舊課本給新入校的學(xué)生。他們姿勢各異，有的把羽衣脫下來放在身下，自己跟貴妃似的橫躺著翻書；有的翹著二郎腿吹簫，簫聲散發(fā)的神力震顫了四周的枝葉，也震顫了她的羽衣；有的與朋友在法術(shù)變幻的棋盤上下棋，手指來指去，黑白棋子便跟雪花飛舞似的“唰唰”貼到棋盤上去，輸棋的目瞪口呆差點掉了下巴，同時他的子也嘩啦啦掉在了地上……

    尚煙看得眼花繚亂，不住環(huán)顧四周。又見一名男學(xué)生走向一棟樓，后面追喊著紅著眼眶的姑娘，師兄無奈停下，搖著扇子從容道：“兩情若是久長時，何必勉強(qiáng)朝朝暮暮？師妹，我看你還是早些回去歇著?！睅熋勉等槐牬笱?，憋了半晌沒憋住眼淚，羞辱地轉(zhuǎn)過身跑了。那師兄無奈地嘆了一口氣，目光經(jīng)過尚煙，又把視線投來了一次，然后看向別處。走了幾步，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尚煙。是被尚煙回看了，他才面紅耳赤地離開。

    這時，熟悉的聲音在尚煙身側(cè)響起：“煙煙，我找到你啦。”

    “火火！”尚煙回頭，本想問她發(fā)揮如何，卻見她臉上有幾條紅印。觀其深度，沒睡上半個時辰，都沒辦法如此搶眼。她道：“無量太學(xué)好大啊，比咱們私學(xué)大多了?！?/br>
    “是呢。而且，這里的男學(xué)生都被寵壞了。待千年后修成離校之日，便是他們?nèi)匏逆?、衣錦還鄉(xiāng)之時。要娶相公，堅決不能在這種不守男德的地方找。”

    尚煙笑得直不起腰：“說得有理，待以后供了職，咱們再去物色個好夫君便是?！?/br>
    火火點頭：“到時，你可以跟我回彌勒找找。我們火域天的男人，那才是真男人。這佛陀耶的男人，都是一些什么亂七八糟的sao貨……”說到此處，她撓了撓臉蛋，道，“煙煙，你為何看上去又和從前不太一樣了？”

    “是嗎？”尚煙想了想道，“難道……我的將息期也過了？”

    “??！對！”火火擊掌道，“你將息期過——”

    言猶未畢，一名男學(xué)生便乘著五彩神龍，落在她倆面前。他面如傅粉，仙袂飄飄，望過來的樣子卻有些局促：“二位師妹可是考生？可需要在下載二位一程？”

    火火雖在永生梵京念過書，見過不少頂級的龍鳳。但是，這么大的五彩神龍還是極為罕見的。她完全被神龍奪走了注意，卻沒發(fā)現(xiàn)，自那男學(xué)生開了頭，眨眼功夫，一群蟄伏已久的男學(xué)生都紛紛圍上來：

    “師妹別理他，他那小破龍我騎過，說真的，坐一會兒便屁股疼?！?/br>
    “二位師妹初來乍到，可有需要幫忙的？”

    “師妹是今天入學(xué)的么？師兄帶你去登記吧。敢請教師妹芳名？”

    火火懵了，道：“這……這都是怎么了？”

    尚煙卻掩嘴笑了起來，心想，這還用說嗎，當(dāng)然是因為火火將息期也過了。

    若說火火從前是牡丹中的“重紅瓣”，開放時是紅紅的一團(tuán)，花瓣挺立，花朵重而強(qiáng)健，既是牡丹最經(jīng)典的模樣；那么現(xiàn)在，她便成了牡丹中的“紅色魅力”，鮮紅如血，花瓣爆炸般盛開，洋溢著熱情、狂野的生命力。

    可惜的是，火火人生得雖美，卻對女子的美毫無概念?？渌烂?，她的回答只會是：“別說那么爹爹腔的話，我可是女人?！?/br>
    拒絕了眾多男學(xué)生的邀請，尚煙和火火在附近找了一家面館，胡吃海喝了一頓，還開了一壇美酒，慶祝考試結(jié)束。下午，她們回到無量私學(xué)，準(zhǔn)備收拾東西回家。

    下午，無量私學(xué)的湖畔，東風(fēng)拂堤柳，金色桃花開滿堤壩，花瓣落在陽光渲染的金色湖面，擴(kuò)散了百里漣漪。

    剛趕考結(jié)束的畢業(yè)生們都齊聚一堂，依依惜別。

    原本人之將別，其言也應(yīng)善。但對韶宇而言，即便是在離別之時，也還要聽到那水域天小師弟的傳聞，便是大為不快了——

    “你們聽說了嗎，那風(fēng)云人物小師弟，對葉尚煙極是仰慕，走到哪都把‘尚煙jiejie’掛在嘴邊?！?/br>
    “我聽說這小師弟的水系術(shù)法練得爐火純青，才六百歲上下，‘二萬后’呢，已能傾覆滄海之水，令萬宗法城瞬間暴雨傾盆，相當(dāng)強(qiáng)橫啊。而且，他們都說，這小師弟會是下一任‘無量公子花’呢。你們說，他可搶得過紫修？”

    “那又有何用？尚煙都考完試了，她學(xué)業(yè)如此優(yōu)秀，肯定一次高中，不可能留下來的啦?！?/br>
    作為共工氏、水神之子、萬宗法城的名貴公子，韶宇哪能容忍他人被如此盛贊水系術(shù)法。當(dāng)他聽得小師弟還可能是下一任“無量公子花”，更是氣得狠狠一拂袖，道：“這是哪來的‘二萬后’小兔崽子？！”

    一旁的柔兒酸溜溜道：“只怕他是喜歡葉尚煙，才故意惹韶宇哥哥不快。畢竟，韶宇哥哥和葉尚煙有過婚約?！?/br>
    芷姍不語。

    韶宇冷笑道：“他喜歡葉尚煙？他知道葉尚煙現(xiàn)在生得什么模樣嗎？”

    他的同伙兄弟紛紛接應(yīng)道：

    “只怕是不知。除了紫修，哪個男的眼睛那么瞎，會看上丑煙?。俊?/br>
    “嗐，你們快看，那‘二萬后’小師弟便在那！想來是在等葉尚煙的了?！?/br>
    “也不知葉大小姐今天會不會回來。若是來了，小師弟若見著她，只怕是會嚇掉大牙，哈哈哈哈！”

    韶宇抬眼一看，果真在湖邊看到一個少年。他與一群男同學(xué)在湖邊漫步，幾個姑娘在后方小步跟蹤，他們只要稍微一側(cè)頭，她們便會躲藏到石雕后面。

    大老遠(yuǎn)的，韶宇便看見一張雪白的小巴掌臉，雖穿著與別人一樣的無量學(xué)袍，但腰間系著一枚貴氣的靛藍(lán)玉佩，風(fēng)度自是與旁人不同。

    韶宇道：“嘖，小白臉一個?！?/br>
    柔兒笑道：“如此細(xì)皮嫩rou，若是見了咱們尚煙jiejie的臉，怕是要嚇破了膽。”

    一個女學(xué)生道：“別這么說，尚煙好歹術(shù)法極強(qiáng)，又是拔尖的學(xué)生，也是有可取之處的。多看看人家的好吧?！?/br>
    柔兒譏笑道：“她學(xué)習(xí)比我好，我不好說什么。但我比她好看，還不能說她不好看？”

    女學(xué)生也不想得罪人，只住嘴不說。

    見她息事寧人，柔兒的脾氣反而更上來了，又道：“修行好、成績好，有何用？生得丑，還不是照樣能嚇退這‘二萬后’小師弟？我可真想看看小師弟見了她，會是怎樣的臉色?！?/br>
    話音剛落，便聽見空中傳來一聲鳳凰啼鳴，隨后，翅膀拍打聲“撲騰”響起，由遠(yuǎn)及近。

    鳳凰之喉與品類掛鉤。越是珍稀的品種，聲音越是清脆悅耳，穿透力越強(qiáng)。而這一聲啼鳴，如一線春風(fēng)動亂弦，勾起無數(shù)人夢云情緒。

    因此，僅聽了這一聲，所有學(xué)生都紛紛抬頭，看向高空。

    那小師弟也抬頭看去。

    遠(yuǎn)遠(yuǎn)地，他們看見空金陽萬丈，桃花因風(fēng)而舞。一前一后兩只鳳凰靠近。

    前一只是烈火鳳凰，乃是火域天的品種，載著烈火美人疾馳而至。

    而后一只鳳凰，則是許多人都只在書上見過的品種，十二尾羽，昭華神鳳。

    只見昭華鳳凰抖動長羽，在風(fēng)中獵獵震顫，吸收了乾坤之色一般，光輝燦爛，皎如日星。而那鳳凰背上馱著的女子，又何止是光輝燦爛，皎如日星？

    “我、我的娘啊……”韶宇的一個兄弟按住胸口，已全然說不出話，“我、我的娘啊……”

    只見那女子未施粉黛，未掃蛾眉，然而眉如遠(yuǎn)山，發(fā)如黑瀑，嘴唇明艷如桃李，雪膚吹彈可破，額心一點金色花型光紋印記。

    韶宇的眼睛也看直了。

    此刻，他只想起數(shù)百年前，孟子山之夜，那幾句令他印象深刻的詩——

    “拂衣還山，姹紫嫣紅。

    “彩筆微提，氣沖星象。

    “光華千丈落銀漢，曈曨一輪升孟山。

    “明日棄刀登古道，愿隨諸客掃凋蘭?！?/br>
    還有那一句——

    “昔日昭華女，風(fēng)華絕代人。”

    而這昭華鳳凰背上的神女，既有昔日昭華氏羲和的絕塵之美，又有今日佛陀耶第一人葉光紀(jì)的倨傲之色。

    當(dāng)她目光淡淡掃來，不經(jīng)意與他視線相交，他只差一點，便跪在地上了。

    這是誰？

    這是誰？

    韶宇魔怔般往前埋了兩步，但心如擂鼓，頭昏眼花，連呼吸都有些吃力。

    顯然，不僅是他，所有男學(xué)生也都走不動路了。

    柔兒的嘴更是張得大大的，跟給人打了一百個耳光似的。她先是震驚于這絕代神女之美，但很快又心生妒意，道：“這女的是誰啊？又不是我們學(xué)府的，過來顯擺什么？”

    芷姍輕聲道：“是……jiejie？”

    柔兒大笑：“怎可能！”

    但聞?wù)讶A鳳凰又一次長啼，在中空旋了兩圈，滑翔落地?；鸹痫w過去，挽著那神女的胳膊，道：“煙煙，你吃飽了沒??？我好像還有點餓?！?/br>
    這下，所有人都聽清楚了。與祝融火火形影不離的，小名“煙煙”的，只有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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