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珠碎 第41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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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硯松嘆了口氣,眼里痛苦之色甚濃,默默地返回方桌那邊,坐下后沉聲道:“長安出了件大事,聽聞禮國公高氏涉及巫蠱案,闔家坐罪落獄,太后鳳體又不大好,這不,半月前王爺請了旨回京去了,好巧不巧,那個吳十三十多日前忽然拿著劍闖入我的……” 陳硯松沒敢說外宅,換了種說法,“闖到家里,他就跟瘋狗似的,莫名其妙罵了我一頓就跑了,第二天,我就聽說他將地下錢莊的存銀全都取走了,玉珠,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為什么性情大變?你又為何在外頭客棧躲了七八日?” 陳硯松緊張地注視著妻子,他幾乎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問:“他碰你了?” “碰與不碰,又不干你的事?!庇裰楸緛硐胱I諷幾句陳硯松種種風(fēng)流濫情,忽然覺得沒什么意思,對他,她現(xiàn)在連氣都不想生了。 于是,她轉(zhuǎn)身走到屏風(fēng)后,從澡盆里舀出瓢清水,又行到立桌跟前,慢慢地往瓷瓶里添水,淡漠道:“你大半夜來觀里,就是問我這事?” 陳硯松很不喜歡她這種態(tài)度,他寧愿她像瘋子似的和他大吵大鬧,也不想她這么平靜冷漠。 “隨便聊聊嘛,別生氣?!?/br> 陳硯松手指摩挲著粗糙的木桌面,時不時地偷瞄背對著他的妻子,沉默了良久,忽然問:“你打算今后怎么過?” 玉珠用抹布擦瓷瓶上的水,“咱們之前不都說好了么。” “是,是說好了。” 陳硯松小聲嘟囔了句,“你現(xiàn)在是不是就盼著我家老爺子升天,好順利和離?” 他搓著手,那雙桃花眼似乎被油燈的煙氣熏著了,忽然酸出了淚,揉了揉后,嘆了口氣,“我今晚尋你,是想和你好好聊一聊的?!?/br> 玉珠冷笑:“還需要聊什么?我和你已經(jīng)無話可說,你回去吧?!?/br> “玉珠!”陳硯松痛苦地低吼了聲:“好歹夫妻四載,沒有恩情也算有親情了吧,你連看都不愿看我一眼?” 玉珠不為所動,直立的身子微微顫抖,忍住淚,“親情?咱們之間什么都能談,唯獨(dú)不能談的就是情?!?/br> 陳硯松抹了把眼睛,他雙手顫巍巍地將那個小包袱打開,里頭赫然是一塊鮮紅的襁褓、幾件小小的衣裳,還有用舊了的尿布。 “你就算不愿見我,和我無話可說,難道咱們閨女的舊物也不愿見了?” 聽見這話,玉珠身子猛地一顫,回頭看去,桌上放著的赫然是當(dāng)年孩子的衣物,那瞬間,被歲月淡化了的記憶全都重返回腦海。 她忍住淚,一步步走向方桌,坐下后,手輕輕地摩挲著那塊襁褓上的淺淺污漬,那是當(dāng)時裹孩子后,沾上的胎脂痕跡,隱約間,她似乎還能聽見孩子嬌弱的哭聲…… 玉珠再也沒忍住,痛苦出聲,盡管她知道,這是陳硯松耍的把戲,用孩子的舊物來刺激她、軟化她。 “別哭了?!标惓幩奢p輕地摩挲妻子的背,口里勸著,自己也幾乎哭成了淚人兒,“這幾天,我總是能夢見閨女,看不清模樣,可我曉得那就是她,我抱著她騎小木馬、帶她去看上元節(jié)花燈,她人小,怕鞭炮聲,我就蹲下捂住她的耳朵……我就想將來要是能找到她,我要好好地補(bǔ)償她,把她當(dāng)眼珠子一樣疼愛,她要什么我就給什么,就算她要爹爹的命,我也給她……可是,夢醒來后一看,什么都沒有,沒有閨女,也沒有你,只有枕頭濕了一片。” “你不要說了。”玉珠低下頭,哽咽不已。 陳硯松曉得自己須得繼續(xù),他哭得傷心,聲音都有些顫抖,雙手搓著臉,“你一直說我狠心薄情,一點(diǎn)都不為女兒傷心,那是我的至親骨rou,她丟了,我的難過不比你少!” 玉珠瞪向他:“我看你一天到晚快活得很,一趟趟往窯子里鉆?!?/br> 陳硯松絲毫不給玉珠咄咄逼人的機(jī)會,拳頭砸了下桌子,“那是因?yàn)槲译y受!” 忽然,這男人就像小山崩塌了般,頹喪不已,“咱兩個總得有一個要撐住門面吧,你倒了,可我不能啊,我得繼續(xù)斗下去,有了權(quán)勢銀子,我才有足夠的銀子和手段滿天下地找孩子,四年了,玉珠!” 陳硯松雙眼猩紅,望著女人,猶如喝醉了般搖晃著身子,“有些話我憋在心里,足足四年了,是,我今兒跟你承認(rèn),我是找窯子里的女人了,為什么,因?yàn)槲译y受,回到家里想跟你訴苦,你自己想想,哪回你不是嘶聲力竭地抱怨我為了爭家產(chǎn)害苦了女兒,我錯了啊,真的錯了,可是你就是不肯給我一個改錯的機(jī)會?!?/br> 陳硯松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我一看見你哭,就想起自己做下的錯事,我怕你指責(zé)我,我怕我一難過倒下了,老大那兩口子就把千百倍的怨恨發(fā)泄在你身上。那時候,我就是想找個地方喘口氣,躲一躲,玉珠,你自己換位思考一下,如果有個人四年來時時刻刻苛罵你有多卑鄙,指責(zé)你害苦了至親,你會不會煩躁?會不會痛苦?” 聽完他這番直白的自我剖析,有那么一瞬,玉珠低下頭,也在思慮這四年來自己是不是太過分,完全沒有照顧到他的情緒,這才導(dǎo)致他逃避開來。 可很快,玉珠就明白過來,這不過是陳硯松的話術(shù)罷了。 玉珠冷笑了聲,默默地將孩子的衣物全都包好,抹掉眼淚,“將背叛和下作說的這般振振有詞,不愧是陳二爺?!?/br> 她雙臂環(huán)抱住,面無表情道:“你先是用孩子的舊物勾起我的回憶,擊潰我的軟肋,緊接著又默不作聲地將過錯轉(zhuǎn)移在我身上,把你描畫成一個無辜可憐的丈夫、心疼女兒的父親,不得不說,你的臉可真大。以前我或許還會被你糊弄,可現(xiàn)在,我只會越發(fā)覺得你這個人虛偽可厭,不必兜圈子了,還是直接說你的來意吧二爺?!?/br> 陳硯松愕然地望著女人。 這要放在過去,玉珠聽完他的話,肯定會自責(zé)沒盡到妻子的責(zé)任,兩人說開了就和好如初。 可為什么,她現(xiàn)在一點(diǎn)情緒波動都沒了,還是說,眼中心里再沒有他這個人了。 陳硯松不愿承認(rèn)這點(diǎn),他一把抓住了玉珠的手,哪知很快被她甩開。 屋子里忽然就安靜了下來。 沒有相互指責(zé)、沒有爭吵抱怨,也沒有痛哭流涕,有的只是孤燈在靜靜地燃燒,兩個人雖坐得近在咫尺,卻彷如天涯。 良久,陳硯松深呼吸了口氣,問:“和離后,你有什么打算?” 又回到了最初的問題,這次,玉珠沒有回避,垂眸淡淡道:“應(yīng)該是回江州娘家?!?/br> 陳硯松嗤笑了聲:“你覺得能順利脫身?王爺會輕易放過你?” “不放過又能怎樣?你當(dāng)初不也是怕了,順從乖覺地放我住在道觀里,怎么,二爺您一邊吃王爺?shù)母@?,一邊又后悔??/br> 玉珠滿眼皆是譏諷,百無聊賴地撕扯手指上的干皮,“倒不用你揪心了,單單憑王爺從未羞辱強(qiáng)迫過我,甚至還知會王莊和附近叱北營的人隨時巡守蘭因山,我就敬他幾分,是個磊落的漢子?!?/br> “你把這些王侯將相想得太天真了?!标惓幩珊薜溃骸熬退阍蹅儗碛幸惶煺婧碗x了,你覺得王爺他會要一雙穿舊了的鞋?玉珠,他不過覺得你長得有幾分姿色罷了,以我對王爺?shù)牧私?,他身邊女人無數(shù),等過幾年你人老色衰的時候,你能得到什么?不過是一地稀碎的臭名聲?!?/br> 袁玉珠忽然說了句:“那天,王爺曾暗示過我,說他想要一個知心知情的側(cè)妃?!?/br> 陳硯松一愣,幾乎惱羞成怒了:“不可能,他絕不可能給你名分?!?/br> 玉珠忽然有種報復(fù)了的快感:“名不名分,凄不凄慘,做不做側(cè)妃,那都是我的事了,與你何干呢?!?/br> 緊接著,她斜眼剜向陳硯松,譏誚道:“你頭先從不來看我,而今魏王去了長安,你忽然來了,難道你不怕他曉得后不高興?不怕又丟了什么巡糧使、磚窯的好差事?” 一句句詰難,將陳硯松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他噌地一聲起來,煩躁地在原地來回擰,最后一個健步?jīng)_到玉珠跟前,手撐住桌子,俯下身,壓低了聲音:“玉珠,我曉得你的性子,絕不會為了名利就委身于權(quán)貴,更不會因yin威而妥協(xié),今兒我來其實(shí)是想同你商量件事,如今王爺不在洛陽,正是你脫身的好時機(jī),我想了很久,如今春日里干燥,指不定哪天觀里就著了大火,到時候咱往里頭塞一具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女尸,對外便說是你來不及逃脫燒死了,當(dāng)然,王爺肯定不信,屆時咱們可以讓福伯留下作個偽證,與此同時,我偷偷將你護(hù)送去南方,如此你既可以守住清白,也不會再見到我這個糟心的男人,到時你想怎么過就怎么過吧?!?/br> 玉珠心咚咚狂跳起來,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 可很快,她就察覺到了不妥。 玉珠扭頭直面陳硯松,皺眉問:“你真是為了我著想?” “當(dāng)然了。”陳硯松脫口而出。 “騙鬼吧你!” 玉珠剜了眼那人,一把推開他,冷笑數(shù)聲:“你那是為了你可笑的面子和自尊吧,你怕到時候我真跟了王爺,你就成了全洛陽的笑柄,人人都戳你脊梁骨,說你賣妻求榮。” “我沒有?!标惓幩杉敝裾J(rèn)。 “讓我說完?!?/br> 玉珠起身,一步步逼向陳硯松,她從未這般清醒過,“我太了解你了,我若是逃了,那么將來我不論是人是鬼,這輩子都掌控在你陳二爺手中,我沒有光明正大的身份,不能回家探望兄長親人,甚至不可以拋頭露面去找女兒,我只能依照你的意圖,一輩子穿金戴銀地躲在你親手畫下的金籠子里,還有,一旦被魏王發(fā)現(xiàn)我的行蹤,他會輕易原諒欺騙他的人?你是他手下得力干將,他興許不會動你,可我和我家人可就不一定了?!?/br> 陳硯松額上冒出冷汗,強(qiáng)笑:“你想多了?!?/br> “我沒想多?!庇裰橥χ绷搜鼦U,冷冷道:“原本我就和魏王沒什么,人家還挺敬重厚待我的,可如果一逃,那必然結(jié)下了梁子,陳硯松,你到底安得什么心?!?/br> 說到這兒,玉珠猛地看見瓷瓶里的那枝桃花,如此一比較,吳十三比陳硯松簡直強(qiáng)太多了,求愛不成,瀟灑離去,而不是固執(zhí)又自私地將她占有、摧毀她的自由和尊嚴(yán)。 玉珠閉眼,深呼吸了口氣,側(cè)身讓出條道:“你走吧,我不會答應(yīng)你這種荒唐的要求?!?/br> 陳硯松不甘心,一把抓住妻子的胳膊,眼里盡是不相信:“你從前那么柔順的,現(xiàn)在是怎么了?原本我可以私下安排做定這事,根本不需要知會你,正是因?yàn)樾睦锞茨銗勰?,才趕來說一聲,沒想到……好了,如今我還是你名正言順的丈夫,你必須聽我的。” “你放開我?!庇裰闃O力往開掙扎。 “我不放又能怎樣?”陳硯松就是不松開。 就在此時,外頭忽然傳來陣張狂的女人笑聲,緊接著,又響起陣雜亂的腳步聲,聽起來好像來了很多人。 很快,戚銀環(huán)嬌媚的聲音徒然響起:“二爺,大半夜來游山玩水,怎么不同我說一聲?” 第49章 很快, 門咚地一聲被人從外頭踹開,如下餃子般魚貫進(jìn)來七八號人, 使得原本就狹小的屋子更顯的逼仄擁擠。 為首的自然是戚銀環(huán), 后面的則是王爺跟前的一等侍衛(wèi)駿彌,剩下的則是一些全副武裝的侍衛(wèi),腰間皆懸掛著王府的銅腰牌。 看見這陰邪毒辣的女人, 袁玉珠幾乎是下意識的往后退了兩步,心里升起了好大的疑惑,這些人怎地忽然造訪? 借著昏暗的油燈之光, 玉珠屏住呼吸, 朝前望去, 那個駿彌還是一臉的冷漠,手里抓住柳葉寬刀, 倨傲地站在戚銀環(huán)身后,而那戚銀環(huán)雖衣著華麗, 可發(fā)髻上卻落了微塵, 清麗的面龐也稍顯疲態(tài),似乎剛從什么地方趕回來似的。 這時, 陳硯松走上前來,很自然地?fù)踉谟裰樯砬埃晕㈩h首點(diǎn)頭, 笑著問:“呦,這陣仗是鬧哪一出???” 駿彌恭敬地朝玉珠抱拳見禮,同時略瞥了眼陳硯松,冷冷道:“王爺上京前派小人在山下巡守護(hù)衛(wèi), 說蘭因真人是他的忘年交, 若是有人膽敢攪擾真人的修行平安, 格殺勿論?!?/br> 這話一出,陳硯松俊臉頓時臊了個通紅,尷尬地替自己找補(bǔ),“這不后兒就到清明了嘛,我來送些瓜果菜蔬?!?/br> 駿彌絲毫不搭理陳硯松,望向玉珠,“真人,陳二爺可有為難你?” 玉珠皺眉,她幾時竟變成了蘭因真人? 一股無形的壓迫席卷而來,魏王雖未碰過她,可那種霸道的掌控感卻能讓人真真切切地感受到。 “未曾?!庇裰槲⑽u頭。 她斜眼瞅向陳硯松。 這男人此時臉紅一陣、白一陣的,眼里明明要?dú)夂薜帽懦龌鹦亲樱擅嫔弦琅f裝作平靜無事。 驀地,玉珠她心里居然生起股奇異的報復(fù)敢,陳硯松啊,報應(yīng)不爽,你也有敢怒不敢言的一天! 屋里忽然陷入了沉默,油燈上的燭焰似乎感受到了獵獵寒意,不自覺地左搖右晃,弄得屋子忽暗忽明。 到底,玉珠還是惦念了過去夫妻一場,于是主動打破這尷尬,她手輕扶了下發(fā)髻,淡漠道:“陳二爺?shù)拇_是來送果蔬的,已經(jīng)夜深人定了,我也累了,各位都請離開吧……” 只聽那戚銀環(huán)就掩唇嬌笑數(shù)聲:“姐妹一場,真人怎么忽然趕人了呢?!?/br> 說話見,戚銀環(huán)隨手將披風(fēng)解下,揉成團(tuán)扔到繡床上,纖細(xì)的腰肢都扭成了水蛇,一步三搖地走到陳硯松身側(cè),十分自然地挽住男人的胳膊,那雙杏眼卻盯著玉珠,嬌嗔道:“你呀你,不就是給前妻送點(diǎn)吃食,多大點(diǎn)事,何必這么偷偷摸摸的,我又不會怪你?!?/br> 陳硯松的臉都漲成了豬肝色,不住地扯戚銀環(huán)的袖子,讓她別說了。 “你們……”玉珠心里越發(fā)惡心了,“住一起了?” “對啊。”戚銀環(huán)率先答,半個身子緊貼住陳硯松,手掌按住男人的胸口,笑得越發(fā)得意,“等你們正式和離后,他便去我家提親?!?/br> 緊接著,戚銀環(huán)又補(bǔ)了句,“順便將家里的那張又老又舊的拔步床換了,太小,我們施展不開?!?/br> “能不能別說了!” 陳硯松跺了下腳,急得伸長脖子,忙解釋:“玉珠,其實(shí)不是你想的那樣。” 玉珠只覺得有些可笑,他真是一點(diǎn)都沒變,直到現(xiàn)在還是滿口謊言。 失望到底,那就是麻木。 玉珠扭過身,不愿再看陳硯松一眼。 “玉珠……”陳硯松不禁往前走了兩步,輕喚了聲。 戚銀環(huán)抓住陳硯松的胳膊,將他往后扯,毫不留情道:“人家都不搭理你,你還上趕著找不自在,行了,你先下山,待會兒咱們一道回家?!?/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