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我會遇見你 第345節(jié)
他原本一直在觀察,觀察林瑾瑜到底打算怎么辦,是僅僅只過來遠遠看一眼玻璃后的mama,然后就悄無聲息離開,還是一鼓作氣,直接鼓足勇氣進去和mama面對面?從理想角度講,他當(dāng)然希望是后者,可又怕是回光返照。這次令人措不及防的偶遇究竟是好,還是壞? 林瑾瑜那聲“mama”叫得很虛、很小聲、很沒信心,張信禮心里燃起希望,屏息凝神等待著,然而等了半天沒后續(xù),他有點蠢蠢欲動了。 他想推一把。 林mama不是林懷南,林瑾瑜對她的排斥沒那么大,再加上藥吃了這么久,情況已經(jīng)穩(wěn)定,這樣好的機會也許稍縱即逝。 吃個感冒藥還有可能有副作用呢,大概沒什么事是完全不存在任何風(fēng)險的。沉默已持續(xù)了太長時間,張信禮想:也許,是時候幫他……幫他們一把。 …… 在看見兒子的幾分鐘里,林mama不知道自己想了些什么。 她以為自己會想一些很宏大的、思辨的東西,比如關(guān)于兒子的取向、他自以為幸福的生活是否真的如他想的那樣幸福、他和父母間的三觀沖突有沒有被時間證明對的人是誰等等。她以為自己會想這些的,就像林懷南一樣。 然而都沒有。 在看到林瑾瑜的一刻,她只是想:小瑜看起來好像比以前高了些,壯了些……真是太好了。 兒子好好的就已經(jīng)太好了,跟這一點比起來,所有其它都不值一提。 那漫長的幾分鐘里,他們都只是仔細地端詳著面前那張好久不見的臉,而來不及在意曾發(fā)出過的那些不同的聲音。 “小……”林mama也覺得自己好像忽然啞了,她是如此震驚、如此訝異、如此熱淚盈眶,以至于懷疑眼前的景象不是真實的,那也許只是一個和小瑜長得像的路人,而她真正的兒子討厭她,永遠也不會再回來。 正在這時,玻璃門忽然洞開,另一個男人不知從哪里突然冒了出來——林mama全然沒有注意除了兒子之外任何人,那面熟的男人好似下定了什么決定一般,不由分說牽著林瑾瑜,大步走了進來。 一旁的店員仍提著那袋沒人接的地西泮,她表情也十分詫異,不過是詫異于眼前詭異的景象,店里店外怎么突然就站了兩個好像一起中了邪的人,真是費解。 “媽……mama?!?/br> 最后一層透明的阻隔也已消失,林瑾瑜被張信禮牽著,站在林mama面前,終于又囁嚅著喊了一聲。 很難描繪出兩人此時臉上的表情,林mama眼眶好似有些發(fā)紅,卻又暫時沒真的流下淚來。她處在不可置信、手足無措、六神無主等一系列復(fù)雜的情緒漩渦中,盯著林瑾瑜看了幾秒后又倏然移開目光,好像怕和他對視似的,伸手捂住自己嘴,扭頭看向側(cè)邊。 林瑾瑜還沒見mama哭過。 他mama那么漂亮,卻不是那種喜歡哭哭啼啼的小女生,上大學(xué)的時候從不覺得自己是個女人就會輸給男同學(xué),跟著林懷南一起下海經(jīng)商的時候也從未有過“商場不是女人玩得轉(zhuǎn)的”的自我否定念頭。 在林瑾瑜的記憶里,mama總是笑著的。她也應(yīng)該笑,美麗的容貌、英俊的丈夫、美滿的家庭,她什么都有。 銀色的水滴形耳環(huán)隨著她的動作晃蕩,更像一滴淚了,林mama捂著嘴,眼里泛起晶瑩的水光,卻又使勁強忍著不讓它落下來。 “阿姨,”張信禮說:“我們……回來了?!?/br> 那句話好似陳述,又宛如某種宣言,林瑾瑜喉頭發(fā)緊,在母親面前靜默著。 林mama空著的那只手抬了起來,好像在叫他們別過來,又好像是說給自己一點時間緩緩。她細長的睫毛一眨,眼淚終于如斷了線的珠子,流過已滋生出細小皺紋的眼周皮膚,從手背、指縫間滑落。 他美麗的、溫柔的、英姿颯爽的mama,正在為他哭泣。 林瑾瑜往前走了一步,說:“媽……對不起?!?/br> 他從未覺得語言如此貧乏,那研究起來可以撰述出浩如煙海的典籍的語言在自我表達上原來也可以如此無力。那聲“對不起”并不為他選擇的愛人或者他的一意孤行,但他依然想說……對不起。 林mama改用兩只手捂住眼睛了,或者她其實想把自己整張臉都遮蔽起來,林瑾瑜看見她臉上的表情,那是想壓抑,卻終究壓抑不住的嚎啕大哭。 張信禮沒有上前,只是站在原地,看著林瑾瑜一步步靠近母親,然后用已經(jīng)成人的臂膀輕輕環(huán)住了她。 “媽……”他同樣哽咽著說:“我回來了。我……” 林mama緊緊抓住了他背后的衣服,林瑾瑜終于聽見了她一直拼命忍著的、屬于一個母親的哭泣聲。 任誰聽了也會落淚的。 “小瑜……”林mama說:“你知不知道這兩年,我跟爸爸是怎么過來的。” 獨子的離開無疑給這個原本和諧、美滿的家?guī)砹藲缧缘拇驌?。壓抑、痛苦的家庭氛圍讓本就掙扎在矛盾情緒中的夫妻更加不睦,林mama第一次覺得丈夫也許在重大問題上做出了錯誤決定,無論林懷南的想法看起來有多有道理,一個母親都絕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被拋棄。 林瑾瑜甚至都還沒畢業(yè)啊,生活上的事他從小就沒cao心過,從來沒遠離父母獨自生活過的他在大部分人還需要依賴家庭援助的時期驟然沒了經(jīng)濟來源,他過得到底怎么樣?會不會冷了,餓了。 林mama曾無數(shù)次想:小瑜,他甚至還不會自己做飯啊。 林瑾瑜不知道自己父母這兩年具體是怎么過來的,就像父母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過來的一樣。僅僅因為可笑的取向觀念差異,原本應(yīng)該最親密的人當(dāng)了兩年老死不相往來的仇人。 為什么?因為世道如此? “對不起,媽。”林瑾瑜抱著mama,艱難地說:“我也不想,我只是……很愛他?!?/br> 一直很愛他。 已發(fā)生了太多事,他獨自走過了臨畢業(yè)的過渡期,遇見了許多回憶起來讓人覺得惡心的、恐同或者不恐同的人,和愛人因為各種大的小的理由吵過架、分過手,也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他爸說的一部分確實是對的,從家里走出去的那刻,初次戀愛的他們也許真的尚未懂得在沒有婚姻束縛的情況下攜手走過一生真正意味著什么,可現(xiàn)在不同了。 那時林瑾瑜不會做飯也從不做家務(wù),不知道張信禮喜歡吃什么,沒有職場經(jīng)驗,還做了許多不同的傻事;張信禮在感情上從不主動,深柜,背著獨生子的壓力,在社交圈里有意無意藏起作為伴侶的林瑾瑜,他們付出了許多代價,嘗過很多痛苦。 林mama聽著他這句話,后知后覺回憶起他們是為何斷聯(lián)兩年的,那個理由……重要嗎?是什么大是大非的理由夠理所當(dāng)然讓父母兩年不知其子,子又兩年不知父母? “小瑜,你想好了?”林mama止住哭泣,用手指抹了抹眼下的淚跡——這個漂亮的女人在盡力維持體面,不讓妝完全花掉。 這個時候她才注意到一旁的張信禮,林mama其實有許多問題想問,關(guān)于兒子兩年的生活、學(xué)業(yè)、未來等大問題,總之不會是關(guān)于小小的性取向。 可似乎應(yīng)該先弄明白一切的起點,林瑾瑜眼底仍埋藏著忐忑與難過,人的想法是很難改變的,他不確定兩年前如臨大敵的父母兩年后是否就心回意轉(zhuǎn)。 mama再次說:“看見他,其實我心里已經(jīng)知道了,只是小瑜,你確定不會后悔嗎?” 不會的,確定一個答案要多久?幾個月不夠,那兩年夠不夠?八年夠不夠?從林瑾瑜第一次站在張信禮家門口那塊破爛地里,戴著耳機沒有禮貌地跟他說話開始已近八年過去,最痛的時候都過來了,該詰問的也都互相詰問了,還有什么好后悔的? 曾經(jīng)林瑾瑜想:滿身蕭瑟,滿身疲憊,不如一開始就不要遇見吧。 “媽,”此時此刻,他說:“我會后悔許多事,唯一不后悔的就是愛他。” 就算痛苦,他還是選擇相遇。 第399章 呼兒問苦辛,不敢嘆風(fēng)塵 林瑾瑜是倔強的,盡管這對父子如今關(guān)系尷尬又不睦,但當(dāng)林mama聽見那個到了如今也絲毫沒有改變的答案時,她確實恍惚從兒子身上看見了丈夫的影子。 五味雜陳,雙方幾乎都要淚如雨下。 當(dāng)事人沉浸在強烈、復(fù)雜的情緒里,無心關(guān)心外界,張信禮想了想,出門去隔壁買了包紙巾回來,借遞東西給林mama的動作插話道:“阿姨,給。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坐下來再慢慢說吧?!?/br> 被他這么一說,林瑾瑜也反應(yīng)過來,這是藥店,又不是母子聯(lián)誼會所,剛整個店里靜悄悄的,就他和mama情難自已,估計打擾人家做生意了。 于是他收攏心神,也道:“對,媽,我們先找個地方坐坐?!?/br> 林mama仍泣不成聲,張信禮幫她接了店員遞過來的塑料袋,自己提著,示意大家一起出去。 林瑾瑜的目光落到那袋藥上,表情變得疑惑起來,說:“媽,你怎么……那是什么?” 雖然名字稀奇古怪,可他自己也服用過一段時間的安眠類藥物,其中就有這種,因此林瑾瑜只看了眼便明白了里面是什么,道:“媽,你最近睡不好?” 林mama沒看他,只再次伸手攏了攏頭發(fā),很輕、很無奈地笑了一下,沒回答,只說:“沒事,稍微有點失眠,先走吧。” 三人在一眾店員的目送下走出了門。附近休閑娛樂的店挺多,不過現(xiàn)在誰也沒心思精挑細選地方,只就近回了林mama剛才出來的咖啡館。 他們在同一個地方落了座,桌子還是那張桌子,桌子邊圍坐著的人卻已多了兩個,林mama在一邊坐了,看著兒子和張信禮下意識親密又無比自然地一起坐到另一邊。 “嗯……”她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覺,開門見山對林瑾瑜道:“小瑜,你這兩年……過得好嗎?” ‘好’其實是個十分抽象的概念,抽象意味著容易敷衍,隨便嗯啊一通便可當(dāng)作答案,這問題其實沒什么意義,可無數(shù)年來,無數(shù)父母總是一問再問。 “挺……”林瑾瑜本來習(xí)慣性地想答‘挺好’,答到一半,數(shù)年來的種種從眼前歷歷而過,那個‘好’字吐不出來。 最后,他也只是很輕、很無奈地笑了一下,說:“現(xiàn)在挺好的?!?/br> 以前好不好沒意義,如今回憶起來也算辛酸甜蜜參半,很難下個定義。 林mama不露痕跡地掃了張信禮一眼,對于這個曾在自己家借住過一段不短的時間的人,她了解得說深不深,說淺不淺,只知道是公公那邊老戰(zhàn)友的孫子。 見到這孩子的第一眼林mama只覺得看起來挺成熟懂事的,不像林瑾瑜,總不讓人省心。上輩之間關(guān)系好并不能改變張信禮能得到去上海的讀書機會全靠林懷南的事實,也不能改變他在別人家白吃白住的事實,因此整個高中時代張信禮都很謹言慎行,不敢收林mama給他的買的東西,寫完作業(yè)會主動幫著做些家務(wù),并在林瑾瑜和家里鬧矛盾時幫他父母說話。 林mama曾經(jīng)欣慰于張信禮的出現(xiàn),有了他,小瑜看起來很開心。她怎么也沒想到,多年以后,林瑾瑜會鄭重其事地告訴她,他們是一對愛人。 愛人?怎么可能。 張信禮察覺到了她的目光,林mama尚未就他的存在表過任何態(tài),他想目前自己還屬于外人,不大方便多說話,便沒怎么說話,把空間留給了林瑾瑜母子。 林mama說:“抱歉,小張,我剛剛……太驚訝了,沒顧得上其他,還沒跟你打招呼。” “不……您客氣了,”張信禮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我……沒關(guān)系,你們先聊。” 雖然雙方大體保持了基本的禮貌,即使敗露的那天,林懷南也只是把怒火和痛苦發(fā)向自己的兒子,而沒對他動過手,但張信禮心里明白,作為父母他們肯定是排斥自己的,覺得林瑾瑜變成這樣是被自己帶壞了。 “是‘我們’聊,”林瑾瑜說:“我想,我剛剛的話已經(jīng)說得很明白說了?!?/br> 他情緒已完全穩(wěn)定下來,甚至讓人很難想象那個在來的路上又悲又怒,宛如一真瘋子的人跟現(xiàn)在這個林瑾瑜是同一個人。 “我明白,小瑜,”林mama道:“mama也沒說什么,只是想先問問你的近況……我們能先單獨聊聊嗎?” 張信禮想說“好,你們先談”,然而還沒說出口,林瑾瑜已道:“不,媽,我們是一家人……如果你還當(dāng)我是家人的話。我們?nèi)齻€得一起,誰也不瞞著誰,或者……你還是無法接受,我們也可以走?!彼砩习l(fā)生的每一件事都和張信禮有關(guān),無論mama是要問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張信禮都并非旁觀者。 一聽“走”這個字,林mama忙說:“不不不……我只是……還沒想好應(yīng)該怎么……小瑜,過了這么久,你都已經(jīng)畢業(yè)了,我相信你不是一時頭腦發(fā)熱?!?/br> “是的,媽,”林瑾瑜回道:“……我承認,當(dāng)初還年輕,想法確實不完全成熟,可是,人都是愛著愛著才逐漸成熟的吧?!?/br> 林mama嘗試道:“你現(xiàn)在也很年輕?!?/br> “如果‘不年輕’的標準是我必須和母親同樣年紀的話,那么我確實永遠是年輕的?!绷骤さ溃骸癿ama,就算我四十歲了,在你眼里肯定還是晚輩。你是多少歲和……爸結(jié)婚的?二十四?而我已經(jīng)二十三歲了?!?/br> 他說:“不應(yīng)該有人只有等到老了才有選擇自己伴侶的資格……媽,我真的很期待你們的祝福,可是如果沒有,我也還是要過我自己的生活……雖然沒有我以為的那么理想化,可那是我的生活?!?/br> 為了找個久坐由頭而隨便點的那些東西上來了,林mama依然沒動,張信禮坐在外側(cè),他伸手把林瑾瑜點的咖啡端給他,然后出于習(xí)慣叮囑了句道:“冰咖啡,少喝點,影響藥效?!?/br> “知道,”林瑾瑜掃了一眼他的,隨口說:“你是不是亂點的,你那個很苦,要不你喝我的,咱倆換個?!?/br> 張信禮確實是亂點的,高中時他連奶茶店都沒進過幾次,更不敢跟林瑾瑜出來喝咖啡——那時他出門在外,生活費很拮據(jù)。 張信禮搖頭,反正他也沒打算喝。 林mama默默看在眼里。 林瑾瑜全然不覺自己開小差有何不妥,見他示意不要用,無縫秒接著剛才的話說:“……媽,總之……我們都已經(jīng)畢業(yè)了,各自在上海有學(xué)業(yè)事業(yè),我以前自理能力確實不怎么樣,不瞞你,剛出去那陣我……” 他開始對mama說起兩人這些年的分分合合。那些快樂的、不快樂的、壓抑的、痛苦的事,都被他在這張桌子上娓娓道來。 這幾年的發(fā)生了太多,林瑾瑜講得籠統(tǒng),更多傾向于表露自己在這段經(jīng)歷里學(xué)到的教訓(xùn)、對未來的想法和張信禮對他的好,沒有說得太苦大仇深,尤其自己真有病這事,只說有按時復(fù)診,維持在輕度,基本表現(xiàn)只是睡得不太好,所以一直在吃藥。 只是無論他說得再怎么輕描淡寫,他mama聽了也還是揪心。 “現(xiàn)在……就是這么個情況?!绷骤ふf完,低頭看自己年前的桌子:“我知道,人的觀念是很難改變的,媽,如果你實在還是覺得……惡心,我也無法說什么,也許,你們還能再要一個小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