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說我會遇見你 第343節(jié)
第395章 要去的前方 九月,林瑾瑜如期開學(xué)了。 生活進入了又一個新階段,但溫馨的氣息好像沒什么大變化,雖然住宿舍會方便許多,但林瑾瑜有個膩歪得很的男朋友,兩人商量過后,林瑾瑜交了申請,不住宿舍,而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乩^續(xù)跟自己對象同居。 因為他上課的時間比張信禮上班的時間早,因此每天早上林瑾瑜總先起床,做個早飯——通常不會太復(fù)雜,可能就下樓買點饅頭或者油條什么的,他自己吃一份,另一份放桌上。當(dāng)張信禮醒來赤著上身去衛(wèi)生間洗漱時,林瑾瑜往往已經(jīng)穿戴整齊,拿著書準備出門了。 他們會膩歪一會兒,比如接個吻,或者抱一抱,林瑾瑜很喜歡利用張信禮剛起床,慵懶、還沒打起精神的這段時間干點壞事,干完又立刻溜之大吉。中午大家各自解決午飯,林瑾瑜待在學(xué)校,張信禮回家一趟喂狗,晚上兩人誰先回家誰就先做晚飯,然后在消食以后洗洗干凈,結(jié)束一天的工作學(xué)習(xí)躺在床上,做點愛做的事……一般會是林瑾瑜早上干的壞事的續(xù)篇,張信禮的“滴水之恩涌泉相報”做派常常讓林瑾瑜暫時叫苦不迭,后悔早上的胡搞瞎搞,然而到了第二天——他還是照舊。 生活中沒有了各種亂七八糟的人,工作朝八晚六、課程每周固定,周一到五各自工作,他們周末會出去一起找不要錢的地方打打球,作息規(guī)律、收入、開支都大致穩(wěn)定,幾乎沒什么波瀾。 林瑾瑜對這樣的生活很滿意,這幾乎就是他暢想過的、和張信禮未來生活的樣子,平靜、溫馨,各自有各自獨立的事業(yè)、學(xué)業(yè),但有一部分又能完美融合在一起。 雖然新鮮感少了些,但他相信不久的將來會更好——等經(jīng)濟情況更好一些,他們可以約好每周去看次電影,節(jié)假日出去旅個游什么的,世界上的新鮮事那么多,即便和同一個人體驗,也是體驗不完的。 然而,張信禮暫時還不大滿意,他心里還有最后一塊大石頭沒落下來。 “瑾瑜……”又一個周五,兩人吃過晚飯后正在膩歪,張信禮忽然道:“我們……今天出去散散步吧?!?/br> “行啊,”林瑾瑜躺在他腿上,此時完全沒多想,說:“本來也要遛狗,不是每天都散?” 開學(xué)前張信禮工作比較忙,有時林瑾瑜早上沒什么事,就出去吃早飯的時候順便一個人把狗也遛了,開學(xué)后兩人都忙了起來,就固定晚飯后一起出門遛。 “不……一樣,”張信禮說:“今天散遠一些。因為它越來越大了,需要的運動量也在變大,最近遛的時間和以前一樣,但它老咬籠子,看見人也特別興奮?!?/br> 城市里養(yǎng)狗不比農(nóng)村,往地上一扔自己長就行。這四方的天,狹窄的樓房里,一條狗就像一個時刻需要人看著、管著、教育的小孩,吃喝拉撒睡,什么都要打招呼。 一一眼看要十個月了,這條很晚才擁有自己名字的狗屬于大型犬,如今已從當(dāng)初那個能整個鉆進林瑾瑜懷里的小小黑黃毛球變成了肩高半米,體重快60斤的大家伙,毛茸茸的耳朵立得筆直,外表威風(fēng)凌凌,但其實還沒成年,性格很鬧騰,經(jīng)常在家闖點小禍。 林瑾瑜稍微有點奇怪,張信禮說話一向挺果斷的,這會兒怎么感覺有點含糊,但出于習(xí)慣性的信任沒有細想,只覺得他說的很有道理。 “行,”他答應(yīng)了:“今天多散會兒,你掐著時間吧,天天兩點一線,跟坐大牢似的,走走新地方挺好?!?/br> “好。”張信禮答應(yīng)了,摸了摸他臉后去里面牽狗。 計劃的第一步成功了,但他心情卻沒半點放松,因為張信禮清楚地知道這恐怕是個大工程,一步邁出去,后面還有九十九步。 …… 雖然臨近夏末,可空氣中的燥熱暫時并未有退去跡象,老小區(qū)外茂密的樹葉間傳來今年最后一輪嘹亮的蟬鳴,林瑾瑜牽著狗,張信禮引著林瑾瑜,換了個方向,開始沿著條不知通向哪處的路走。 有人領(lǐng)路的時候,林瑾瑜是一向樂得當(dāng)甩手掌柜的。大狗的九個半月大概相當(dāng)于人的12歲左右,正是對什么都好奇,到處鬧騰的時候,一一有點爆沖的毛病,林瑾瑜前半段路基本把精力放到跟它拔河上去了,等到發(fā)覺不對味,已經(jīng)是一個多小時后的事了。 “這條路……這個方向……”轉(zhuǎn)過最后一個需要轉(zhuǎn)的彎后,林瑾瑜不走了。 上海這地方日新月異,除了地標性大建筑,每條街、每家店幾乎都在變,舊建筑拆除了,新的立交橋聳立,但總有些東西是不變的。林瑾瑜從小在這座城市里長大,雖然已經(jīng)兩三年沒再來過這片,可當(dāng)他回過神時,他還是馬上就嗅到了絲熟悉的氣息。 天熱,一一有點渴了,不沖了,停在樹蔭下,在一邊伸著舌頭抖毛。張信禮心里知道不可能瞞得過他,但還想盡量讓他往前走點,于是說:“怎么了?” “這條路……”林瑾瑜有點發(fā)愣,說:“通向我家?!?/br> 張信禮就是故意把他往這邊帶的,這些天他考慮了很多,一根扎進了刺的傷口,無論你放在那里多久它都不會自愈的,要痊愈,只能親手把那根刺拔出來。 過程可能會痛苦、可能會伴隨著責(zé)怪、咆哮、甚至歇斯底里,但張信禮不在乎。就像強行送林瑾瑜去醫(yī)院那次一樣,他一定得讓林瑾瑜好起來。 “是嗎,”他淡淡道:“我隨便走的?!?/br> 隨便走的,真的嗎?林瑾瑜從感情上是很想相信的,但他很聰明,沒那么容易被糊弄。 他沒說話,在熱烘烘的晚風(fēng)里看著張信禮。 “……我只是覺得,你必須面對這條路通向的地方,”張信禮被那個眼神打敗了,糊弄林瑾瑜不是個好選擇:“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嗎?無論如何,你得往前走?!?/br> 暫時走不過去不要緊,慢慢來,走不到終點就先走一步,一步走不動就走半步,無論如何,得往前走。 如果他不走,張信禮會逼他走。 林瑾瑜沒忘,只是他以為已經(jīng)走過去了。 “我……覺得已經(jīng)可以了,”他開始躲避張信禮的視線:“最難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不是么?和那時候比,我?guī)缀跛憧祻?fù)了?!?/br> 那壓抑得讓人連回看一眼也不愿意的一段時光,張信禮重復(fù)了一遍他的話:“‘幾乎’算康復(fù)了。” 林瑾瑜不說話,張信禮接著道:“我不要幾乎。瑾瑜,我不想每天提心吊膽,做夢都在怕你哪天突然又感覺不好?!?/br> 他們當(dāng)初分手,沒錢是一個原因、各種必然或偶然的事件接踵而來是一個原因、性格差異造成的誤會是一個原因,林瑾瑜發(fā)病所制造的長期低氣壓也是一個原因。 生活在那種氛圍里真的太窒息了,張信禮對此深有體會,他們不能懷抱僥幸永遠生活在發(fā)作的可能里,要平靜地生活下去就必須拔起這根刺,讓傷口徹底愈合。 墨菲定律從不缺席,上次張信禮抱有僥幸的時候,林瑾瑜就真的發(fā)病了。 林瑾瑜還在沉默著,張信禮的話反復(fù)在他腦海里盤旋,他覺得對不起他,可是真的好難,走下去,靠近那里,他覺得真的好難好難。 “我……”他慢慢說:“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你說不要瞞你,好,我不瞞你,只要不提那些,我真的沒什么事,可強迫我去接觸就不一樣了,我一定會控制不住自己……” 他顯得有些崩潰,幾乎要在路邊蹲下了。林瑾瑜喃喃道:“……一直維持現(xiàn)狀,我們可以開開心心生活,不好么?” 嘗試往前走,雖然可能走到終點,但也可能——夭折在半路。林瑾瑜很怕打破平靜還什么也得不到。 面對他的問題,張信禮干凈利落給出了答案:“不好。” 他說得剛毅果決,好似冷血無情,沒有絲毫留戀:“往前走,我陪你?!?/br> 張信禮不要表面平靜,內(nèi)里暗潮洶涌的生活,他要林瑾瑜真正好起來。 林瑾瑜抬頭,張信禮看著他,眼里的冷硬褪去了點,眼神慢慢重新變得柔和起來:“……我說過帶你回家的,你就當(dāng)為了我,好么?如果你在我身邊比在你爸身邊過得更好,你爸才有可能接受我。今天只是第一步,我們不見他,只是試試去那個地方,你總不能連棟房子都怕?!?/br> 盡管林瑾瑜一直在試圖裝作無所謂,試圖證明自己沒爹沒媽也挺好,可張信禮知道,他和原生家庭的聯(lián)系比自己跟原生家庭的聯(lián)系要緊密太多,他仍記得那年樹葉的沙沙響聲里,他給自己講泰戈爾《飛鳥集》的那幕,那是他爸爸給予他的、對詩歌最初的啟蒙。 盡管那個家沒能給他所有,但林瑾瑜仍從他的家庭得到了太多張信禮從未得到過的東西。 林懷南摧毀了他,但也養(yǎng)育與塑造了他。 “讓我?guī)慊厝ィ睆埿哦Y再次說:“小瑜,不要躲了,你只管嘗試,我會在你身后?!?/br> 此時此刻,盡管只過去一秒鐘,林瑾瑜也經(jīng)歷了千百次掙扎。當(dāng)路口紅綠燈變換過三次,周遭人來了又去了幾輪,他才十分費勁地咽了咽唾沫——好像那些唾沫阻礙了他發(fā)出聲音似的,說:“……好?!?/br> 林瑾瑜艱難地說:“……我會嘗試,但我……不能保證一定能做到。” 第396章 歸人 “不行……我真的不行了,做不到。” 柏油馬路無遮無攔、寬闊無比,四面空氣清新,香樟樹葉子在燦爛的陽光下綠得發(fā)亮,可林瑾瑜卻撐在路邊黑褐色的粗糙樹干上,彎著腰,一副胸悶氣短、筋疲力竭的樣子。 “瑾瑜,”張信禮說:“你行的,再走一段。” 糙礪的樹干被陽光曬得發(fā)燙,然而林瑾瑜只是不斷說:“不行了,走不了了?!?/br> 無論實習(xí)期間還是畢業(yè)以后,他都從未靠近過他家周圍,那地方在他心里就像個禁忌,宛如關(guān)了食人魔的什么牢籠,走近就會被吃了。 “你第一次來的時候,都走到最后一個路口了,”張信禮拉著他的手腕,讓他起身,說:“什么事也沒有,你不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了?!?/br> “那次……我不知道你要帶我回去。” 心理問題就是這么神奇,當(dāng)一個人不知情的時候,他明明能做到,可一旦知情了,有了概念,本來能完成的東西就真的完不成了。 林瑾瑜開始消極抵抗,無論張信禮怎么說,他就是不肯直起腰再往前走了,只會不間斷地說:“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要不下次,下次沒準狀態(tài)就好了。” 張信禮說:“上次,你也是這么說的?!?/br> 這已經(jīng)是林瑾瑜第三次嘗試回家,結(jié)果仍然不盡人意。 他不僅沒比第一次走得更遠,反而更邁不開腿了,頭一次張信禮體諒他初嘗試,沒強求,這次無論如何也不能就此打道回府。 “不去,真不去……再走下去我會死?!绷骤ぶ挥X得每走一步呼吸都加快一分,離家越近他越怕碰見什么不該見的人——雖然從科學(xué)角度看,可能性非常小,可那種畏懼感就是縈繞在他心頭揮之不去。 “你不會死,”張信禮一定要他走:“我保證?!?/br> “你保證有屁用,”反復(fù)的拉鋸,林瑾瑜覺得自己要崩潰了,終于怒道:“不要強迫我!你根本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 沒病的人確實無法真的跟病人感同身受,那種巨大的、讓人覺得無法擺脫的壓力、難過與自暴自棄的感覺。張信禮一直在用偏強硬的姿態(tài)強迫他面對,林瑾瑜情緒上頭會在言語上責(zé)怪他、攻擊他是兩人都預(yù)料中的事。 “我確實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覺,”張信禮沒有松手:“抱歉,回去之后要怎么怪我都隨你。我只是……想跟你一輩子在一起,得到你家人的祝福而已?!?/br> 盡管張信禮說‘怎么怪我隨你’,但他們都知道只要回去,林瑾瑜立刻就會緩過來,絕不會怪他的。 他說:“瑾瑜,你不想嗎?不愿意為這個忍一忍嗎?” “……” 這種壓力不是‘忍一忍’三個輕飄飄的字能蓋過去的,每個對中重度抑郁癥患者說‘忍一忍就過去了’的人多少有點白癡,但——林瑾瑜聽完,休息了幾秒,說:“……一輩子啊,真好。我……想啊,很想。” “那就站起來往前走,”張信禮說:“我知道不可能一蹴而就,今天的計劃只是走到能看見你家小區(qū)的馬路對面,好么?” 林瑾瑜撐著樹干,彎著腰,頭完全低著,看著地面,喃喃說:“……就對面,不進去?” “不進去,”雖然總有一天要進去的,但張信禮現(xiàn)在不提,只說:“我保證?!?/br> 林瑾瑜咽了咽唾沫,做了個深呼吸,終于開始繼續(xù)走。 城市道路規(guī)整,人行道平坦寬闊,從一個地方走到另一個地方看起來真是件太簡單的事了,可對林瑾瑜來說如此艱難。他走得很慢,走得很猶豫,像下一秒就要落荒而逃,張信禮一言不發(fā),只是陪在他身邊。出柜的時候他沒能和林瑾瑜一起面對,這次絕不重蹈覆轍。 “我好怕……突然遇到我爸媽……還怕遇到趙叔、周嫂,怕遇到鄰居……”大概又走了一段路后,林瑾瑜感覺手腳發(fā)麻,他說:“會遇到的吧……認識的人,我不想去了,不想去……” 一個人活動區(qū)域就這么大,大多數(shù)人都兩、三點一線重復(fù)著一成不變的普通生活,林瑾瑜每走一步都覺得下一秒就會和他爸狹路相逢,這種感覺能把他逼瘋。 “不會,”張信禮一直鼓勵他:“你能做到,你已經(jīng)走了很遠了,瑾瑜,你是個勇敢的人,不是答應(yīng)了要盡力,那就咬咬牙盡力。記得你煩惱過的那些事嗎?像自我認同、怕別人知道我們的關(guān)系,甚至還有趙武杰……當(dāng)時每一件事你都覺得過不去了,沒辦法了不是嗎,結(jié)果現(xiàn)在想起來算個什么?” 現(xiàn)在想來真的都是些沒什么大不了的事,連個屁都不算。 張信禮今天話分外多,林瑾瑜聽著他的聲音,咬牙往家的方向走。 真難啊……胸悶氣短,手指發(fā)抖,好像他跟那房子忽然成了磁鐵的同極似的,有股巨大的斥力在把他往外推。 “我……我真的覺得會遇到……我不想……我還沒做好準備,不要……” 一番苦痛掙扎,林瑾瑜終于穿過了最后一個路口,再往下直走便是那座他闊別幾年的小區(qū)了,勝利就在眼前,他卻終于扛不住心頭巨大的壓力,在車來車往的街邊抱頭蹲了下來:“我會碰見我爸,我一定會碰見我爸……我爸會用那種眼神看我……不停說我有病……” “你沒病,我清楚這點,你自己也清楚,”溫和的鼓勵好像失去作用了,張信禮想把他拉起來,拉了兩下沒拉動,只能也蹲下來,手放他肩頭,說:“這是大白天,你爸一向又很忙,哪里有空什么也不做守在家對面。林瑾瑜,上海兩千多萬人,你以為你是什么天選之子,想遇見誰就遇見誰。” 林瑾瑜覺得自己喉嚨被什么堵住了,那東西像石頭般堅硬,也像血塊般咸腥。 離家只有幾步之遙,他心里的壓力好像到達了能承受的極限,不止如此,林瑾瑜還有種新誕生的被監(jiān)視感。 他覺得他爸就在看著他,他的一舉一動,他爸都在看。這無疑是不可能的,他的理智知道,但那種感覺就如附骨之蛆般無法消除,心理上的恐懼、排斥、壓力、焦躁引起一系列生理反應(yīng),他感到胸悶,有強烈窒息感,手不斷顫抖,喉嚨里泛起帶咸味的口水。 “小瑜,小瑜,”市中心人流巨大,路邊行人不斷,張信禮全然不顧旁人眼光,圈住林瑾瑜肩膀,把他往自己懷里按,讓他靠著自己,說:“冷靜點,沒事的,有我在這里陪你?!?/br> 很久之前,從第一次診斷開始,醫(yī)生就問過他一系列問題,包括有沒有自殺沖動、有沒有被監(jiān)視感、有沒有總覺得有人要害你、有沒有總不能自制地擔(dān)憂明知不可能發(fā)生的災(zāi)難……林瑾瑜一直回答沒有的東西此刻開始侵占他的理智,張信禮現(xiàn)在不能默許他后退,后退等于徹底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