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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見上仙三百年 第110節(jié)

    ……

    他甚至還對那人說過:“你如此行事,遲早有一日……”

    “遲早有一日”這種話,在凡間都是說給痛恨的仇者聽的。他們從不是仇人,但他居然說過那么重的話,只是為了讓對方聽下那些道理。

    而如今,那些他一字一句講過的道理,正一點(diǎn)一點(diǎn)粉碎在他手里。他這些年做下的很多事,都是在違背他曾經(jīng)說過的那些道理。

    他見過世間許多人,喜歡在做下一些事之后辯解一句“是我糊涂了”。但他說不出這句話,因?yàn)樗麖膩矶己芮逍选?/br>
    他清醒地看著自己做著每一件事,清醒地?cái)?shù)著自己違背的每一條天理,清醒地看著自己布下的那些陣局。

    陣局里流淌的血、陣局里牽連的命,他都看著呢。

    所以百來年了,從沒有人能勸他,也沒有人能攔他。

    只是如今,在同烏行雪和蕭復(fù)暄交手的剎那,他在數(shù)百年冷靜的清醒中突然生出了一絲不解。于是他在撲面而來的凜冽寒氣中看向?yàn)跣醒┑难劬?,說道:“靈王所見之事決不比我少,就不曾有一日覺得不公么?”

    烏行雪蹙眉之時,蕭復(fù)暄的長劍悍然而至!

    封薛禮疾速后掠,動作之快,掀得整個雀不落雪霧當(dāng)空。

    他以燈擋于眉間,而后一個矮身,游龍一般化為一縷長煙,瞬間融于漫天雪霧里。

    而烏行雪卻隱約聽到了他的聲音

    封薛禮模糊的嗓音散在各處,幾乎找不到一個定點(diǎn)。他說:“是我疏忽,靈王就算所見之事再多,如今也忘了大半?!?/br>
    烏行雪眸光極靜,背與蕭復(fù)暄相抵,剎那便掃過整個院落。

    卻聽得封薛禮繼續(xù)道:“這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否則或許你也會問一句,憑何——”

    話音重重落下的時候,那抹煙氣已然聚向那棵巨樹。

    但它攏去的同時,“免”字劍的劍影割破長風(fēng),不偏不倚剛好穿過那抹煙。

    “少爺!??!”笑狐撲過去的時候,封薛禮顯出人形。

    他一絲不茍的衣衫終于亂了一些,下頷有一道細(xì)長的線,血珠就順著線朝下滑落。

    笑狐立于封薛禮身邊,他們四周環(huán)繞著天宿劍氣,愣是不可進(jìn)也不可退。

    封薛禮抬手抹了下頷的血,依然眉眼不動如山,他在金光劍影里平淡開口道:“曾經(jīng)有人問過我這樣的話,如今巧有機(jī)會,我替他問問二位……”

    蕭復(fù)暄手中長劍鏘然楔地,肩背挺拔擋于烏行雪身前,冷聲道:“講?!?/br>
    封薛禮道:“他說這世間但凡修行之人必有所求,要么求長生,要么求強(qiáng)體,也有大慈大悲者求的是人間太平。他說耗費(fèi)百年竭盡全力飛升入了仙都,卻忽然什么都不能求了。”

    “都說仙凡有別,入了仙都就不能橫加插手太多人間之事。那么當(dāng)年又何苦修行飛升呢?就為了端坐在龕臺上,嗅著人間香火,旁觀上百年、千年而不動么?倘若如此,仙都的長生與死了又有何分別?!?/br>
    “這道理若是不對,那因?yàn)檫`背了此等道理就受天罰的人,該不該問一句憑何?”

    “那些因?yàn)橛|犯天規(guī)屢屢被調(diào)遣的人,執(zhí)掌的都是凄冷之地。車馬匆匆行經(jīng)無人停留的大悲谷、墳冢連天不見活人的京觀、只有荒土和幻影百姓避之不及的不動山、終年雷霆環(huán)繞連仙跡都罕至的雪池……那些地方哪來香火供奉,調(diào)遣過去便是等著被打回人間?!?/br>
    “廢仙臺就依著坐春風(fēng),靈王親眼所見一定比我多得多。就沒有一刻覺得不公么?”

    更何況還有神木……

    封薛禮即便再能查,也不可能知道得清清楚楚。但他憑借所知曉的,也能猜個一二。靈王同神木因果相連,世人加諸于神木之上的種種禍端、層層麻煩,必然讓靈王背了不少苦頭。

    于是他說:“你平白承受著那些生死恩怨、愛恨情仇,不覺得不公么,不會問一句憑何?”

    不過封薛禮沒有真的等烏行雪回答,畢竟一個前塵盡忘的人,恐怕也不會記得那些事,自然也答不出什么來。

    倒是他自己,在這一聲聲的問話中已經(jīng)有了答案。

    他覺得靈王應(yīng)當(dāng)是有不甘的,也會覺得不公,甚至問過“憑何如此”。

    他靜靜道:“想必是有的……否則堂堂靈王又為何會在三百年前從仙都墮回人間,仙氣盡喪,成了邪魔?!?/br>
    這話說出來時,烏行雪眼眸動了一下。

    而最后那個字落下,蕭復(fù)暄瞬間到了封薛禮面前。劍芒刺去的剎那,他冷冷的嗓音穿風(fēng)而過:“你所言之事,同你所做之事有半分關(guān)系么?!?/br>
    “沒有?!狈庋ΧY未做任何掩飾,“代問而已。?!?/br>
    當(dāng)年那人問他,他答了許多,天上地下滔滔不絕。而如今,那些曾經(jīng)回答對方的話已經(jīng)勸服不了他自己了。

    他只是把這個問題遞出去。

    至于他自己,已經(jīng)無甚所謂了,因?yàn)樗B對錯都不在意。

    既然總有不公,那就不用再講什么道理。

    “禍及一人是錯,禍及百人千人萬人也是錯。都是錯,遑論高低?!?/br>
    這條路他當(dāng)年踏了一步,就只能往前,退也退不回原點(diǎn)了。

    “救百人千人萬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同樣遑論高低。”

    倘若這條路成了,他救了自己想救之人,也算得償所愿。倘若沒成,因果報(bào)應(yīng)一并受之,那就是咎由自取。

    他什么都想到了,也什么都清楚。

    “救一人能換得自己一句甘心。”封薛禮挑著燈火,抬眸道:“救那百千萬人又換了些什么呢?輪回走上一遭,誰都記不得,平白受罪而已?!?/br>
    他說最后幾個字時,濃重的邪魔氣傾瀉而出。

    烏行雪和蕭復(fù)暄攻過去時,封薛禮陡然改了路數(shù),居然不避不擋,就要以那軀殼當(dāng)頭迎之。

    兩人沒有料到他會突然如此,臉色一變,在招式臨頭之時強(qiáng)收了一點(diǎn)攻勢。

    畢竟那軀殼是封家幺子封薛禮的,嚴(yán)格而論,也算是平白遭受的牽連。他們?nèi)羰遣皇談?,而對方又全然不避,那軀殼定然會落得一個粉碎不堪的下場。

    但即便這時收勢,也略有些晚了。

    眼看著烏行雪的手指已經(jīng)觸到對方額頂,照常理來說,下一刻對方便會顱骨盡碎,關(guān)竅血流如注。而他體內(nèi)的靈魄也會因此而被強(qiáng)行剝離出一點(diǎn)來。

    可就在那時,烏行雪忽然感受到一股反推之力。

    就像有一雙無形之手擋在封薛禮那具軀殼的命門前,與他對上了掌。

    而古怪的是,那股反推之力與他自己的氣力角度一模一樣,就好像那是另一個烏行雪護(hù)了一下那具軀殼似的。

    不僅如此,蕭復(fù)暄的劍招也被那股無形之力攔了一下。以至于那具軀殼居然沒有承到半點(diǎn)傷。

    怎么回事?!

    烏行雪心生疑惑,卻在嗅到那股護(hù)力的氣息時明白過來。

    那護(hù)力的氣息他再熟悉不過了,是他自己,或者說……是神木的味道。而之所以會有這種護(hù)力,只有一種可能——這具軀殼本該受到神木的祝福和庇佑,這一世應(yīng)當(dāng)長命百歲。

    這樣的人,他只能想到一個……

    當(dāng)年被前世的蕭復(fù)暄埋于神木樹下的那個孩子。

    ****

    變化往往在轉(zhuǎn)瞬之間。

    烏行雪來不及細(xì)想了,因?yàn)椤胺庋ΧY”不避不擋,等的就是那個時機(jī)——在他和蕭復(fù)暄強(qiáng)收攻勢之下,只要“封薛禮”不死,就能抓住那一瞬的空隙。

    事實(shí)可證,“封薛禮”抓住了。

    他挑中這具軀殼就是為了這一點(diǎn),為了烏行雪和蕭復(fù)暄殺不了他。如此一來,他便能攫取反殺的機(jī)會。

    因?yàn)樯衲镜年P(guān)系,“封薛禮”不想對烏行雪祭出殺招。但他又得讓那兩人都顧不得他,于是那殺招便直貫向蕭復(fù)暄。

    霎時間,“封薛禮”和“方儲”靈魄共震之下,兩邊同攻。

    威壓頓時如群山莽岳,傾軋而來。燈火光亮如炬,一照百里。

    趕過來護(hù)主的笑狐承受不住,在威壓之下“噗”地跪趴在地。若不是那殺招并非沖他而去,他此時恐怕已經(jīng)肝膽俱碎,在地上被壓成一張薄皮了。

    他艱難抬頭,就見幾乎整個雀不落都陷在“火”里,他甚至聽到了寧懷衫的嘶聲痛呼,但他什么都看不到。

    所有一切都陷落在火里,他一個人也看不見。

    那其實(shí)有些可惜……

    倘若他再向前一點(diǎn)點(diǎn),或許就能依稀看見他心心念念很久的那個少爺——那個生來便不喜歡煙味也不喜歡火,他看著、陪著長大的人在軀殼里顯露了一瞬。

    就在“封薛禮”的殺招貫向蕭復(fù)暄的時候。

    那個被侵蝕了很久,幾乎再無聲息的微弱靈魄忽然掙了出來,極為短暫地占據(jù)了軀殼。

    或許是這火光和煙味同數(shù)百年前荒野上的戰(zhàn)場有幾分相像,讓那具微渺的靈魄感到了似曾相識。

    他看了蕭復(fù)暄和烏行雪一眼,在自己反應(yīng)過來之前,將祭出殺招的手收了回來。

    凡人一旦入了輪回,就不會記起上一世的事了,除非靈魄脫離軀殼又碰到臨死前所見的場景。

    所以他應(yīng)當(dāng)是記不得的。但或許是因?yàn)樗能|殼被旁人所占,而他屈居一隅微弱得近乎要散了,與瀕死無異,所以他居然依稀想了起來。

    他想起自己為何討厭火光和煙味了,因?yàn)槟且皇浪万榭s在那樣的戰(zhàn)場一角,在堆積如山的尸首邊,被焦糊和血味淹沒。

    他同那個年代里的許多孤苦孩童一樣,在戰(zhàn)場上哭著找尋家人,在尸野中逡巡流浪,最后死在那里。

    他就死在那樣的戰(zhàn)場上。

    他原本也該埋在那片荒野,或是同其他尸首一樣被聚集埋葬去某一個全是孤魂的陌生之地。但是沒有……

    因?yàn)樗谂R死前夢見爹娘來接他,下意識伸手抓了一把,抓住了誰的衣擺。

    于是那人背著一個素不相識的孩童尸體,穿過漫長的寒夜和荒野,埋在世間最好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極高的樹,一直在落著花。

    爹娘說,人要記恩,于是他惦念至今。

    直到這一刻,終于得償所愿。

    ***

    蕭復(fù)暄在火光中抬了眼,看見封薛禮眸光驟散又驟聚,他似乎嗅了一下氣息,

    那雙眼睛仿佛久不曾看過人世了,居然透著幾分少年孩童的懵然。他怔了一瞬,猝地收回了祭出殺招的手。

    那一刻,那個陌生的封薛禮穿過火光看過來,用極模糊的聲音說了一句話。

    他說:“多謝?!?/br>
    說完那道身影便散了,似乎已經(jīng)疾疾退去。

    ***

    雀不落里的火光在同一時間褪淡消散,最后一抹猩紅隱去時,蕭復(fù)暄在余光里瞥見了一抹白。

    他轉(zhuǎn)頭朝那抹白色看去,就見雀不落的那棵巨樹根枝多了一道長長的裂口,不知是“封薛禮”的陣局所致,還是方才那些殺招引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