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玉精

    馬車里人不少, 氛圍卻并不很好。

    蕭復(fù)暄依然不愛坐著，倚站在老位置。

    方儲同醫(yī)梧生坐一邊，他從上車就靠著車壁“死”過去, 一副要睡到昏天黑地的模樣。

    寧懷衫同烏行雪坐在一邊, 瘦瘦一條靠在角落, 他頸上的劍疤又開始痛了，摸上去濕濕軟軟的, 似乎又要裂開口子。

    他被這反復(fù)發(fā)作的舊傷弄得窩火，無處發(fā)泄，便斜睨著醫(yī)梧生, 毫不客氣地說：“你不是還有一些缺憾事么？怎么著, 又不憾了??？”

    醫(yī)梧生一臉赧然道：“慚愧?！?/br>
    他好奇心是真的重, 凡事總愛刨根究底, 頗有點文人迂氣。但若不是這性子，他也琢磨不出那么多新的丹方。

    以前礙于在花家的身份地位，總要顧全大局、要穩(wěn)如泰山, 他還會克制一些本性?，F(xiàn)如今時日無多，倒是真的做到了隨心所欲。

    寧懷衫本來就是支棱起來扎他一下，見他只羞不惱, 又覺得沒意思，癱了回去。沒過一會兒, 就開始搓他脖頸上的劍疤。

    他本來就瘦，靠在角落更顯得委屈巴巴。

    醫(yī)梧生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你這疤——”

    寧懷衫登時兇神惡煞：“要你管？”

    那傷痕畢竟是當(dāng)年醫(yī)梧生留的, 雖說仙門弟子除魔衛(wèi)道天經(jīng)地義, 但這會兒他看寧懷衫那樣，又忍不住犯了cao心病。

    醫(yī)梧生問：“是又疼了？”

    寧懷衫：“不疼！”

    醫(yī)梧生：“我這有一點藥——”

    寧懷衫：“不吃！”

    醫(yī)梧生還要開口。

    寧懷衫：“再說話你死了?！?/br>
    他罵起人來一向無所顧忌, 話不過腦，說完才意識到這醫(yī)梧生確實離死不遠了。

    他居然有一點點心虛和理虧。

    醫(yī)梧生愣了一下，笑笑沒說什么，依然從藥囊里摸出了一粒丹藥。

    寧懷衫更理虧了。

    他再一抬頭，就見旁邊閉目養(yǎng)神的城主半睜開眸看了過來，頓時偃旗息鼓，一把摳了醫(yī)梧生手里的丹藥，硬噎下去。

    咽完，他伸長了桌案下的腿，抵著方儲的腳傳音道：“別裝睡了，快救場。”

    方儲閉著眼一動不動，半晌傳音回了一句：“不?！?/br>
    方儲之所以上了馬車便開始裝死，就是因為當(dāng)馬車簾子一放下來，他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

    來大悲谷的時候，還是這輛馬車，還是這五個人。他們以為車里三個是照夜城的邪魔，一個是邪魔約束下的傀儡。他們占上風(fēng)。

    而仙門弟子醫(yī)梧生一根獨苗，夾在群魔環(huán)伺中，那是要完犢子的。

    眼下卻不然。

    醫(yī)梧生并不是受綁架，而是自己主動要來的?？芤膊⒉皇钦婵埽钦嫣焖奚舷?。他們城主也不再是單純的城主了，還是仙都的靈王，跟天宿齊名的那種。

    五個人，三個沾了仙，他和寧懷衫才要完。

    更何況落花山市的舊址，現(xiàn)今已經(jīng)變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他倆帶著這一車仙回去，也不知算通敵還是算造反。

    去哪兒不好，為何偏偏是落花山市……

    方儲在心里嘔了一口血。

    剛嘔完，就聽見了他們城主帶著困意的倦懶嗓音。

    “蕭復(fù)暄?！睘跣醒┑馈?/br>
    倚在門邊的人轉(zhuǎn)眸看過來。

    烏行雪問：“你不坐么，明明有位置?！?/br>
    一句話，裝死的方儲和虛弱的寧懷衫瞬間睜開眼。

    這馬車確實夠大夠?qū)挸?，一邊坐三個人也不成問題，有問題的是他倆。

    醫(yī)梧生和烏行雪都坐在里手，他倆一人一邊坐在外手，那天宿上仙若是來坐，他倆就得有一個被夾在中間……

    寧懷衫當(dāng)即一腳蹬向方儲，傳音道：“你趕緊挪過來，讓天宿去跟醫(yī)梧生坐！”

    方儲一腳蹬回來：“我挪過去，然后咱倆把城主擠在角落，你瘋了？”

    結(jié)果方儲力道歪了，蹬的是烏行雪。

    烏行雪摩挲著暖手爐，開口道：“我瘋不瘋不知道，你倆倒是真的動靜有點大?！?/br>
    方儲：“……”

    方儲小魔頭當(dāng)了幾十年，頭一回紅了臉皮。他無話可說，只能逼視坑害他的罪魁禍?zhǔn)讓帒焉馈?/br>
    寧懷衫一看自己行徑暴露，也不敢在烏行雪身邊呆了，當(dāng)即一個箭步竄去了對面。

    烏行雪：“……”

    他沒好氣地問：“你跑什么？”

    寧懷衫挨著方儲坐下，他總不能說“我怕你”，只能訕訕道：“我給天宿讓位置?！?/br>
    說完，馬車里靜了一瞬，城主和天宿同時看了他一眼。

    寧懷衫：“……”

    他覺得自己這話必然有問題。但他不明白問題在哪，斟酌片刻，決定捂著脖子裝慘糊弄過去。

    他哼哼道：“城主我脖子疼?！?/br>
    烏行雪心說你怎么不是嘴疼。

    他一抬下巴，不緊不慢提醒說：“你捂的那邊已經(jīng)開始結(jié)疤了，你可以往下挪一點?！?/br>
    寧懷衫：“……”

    醫(yī)梧生那顆丹藥確實厲害，一顆下去其實已經(jīng)不疼了。但他既然裝了，就得硬著頭皮裝到底。

    于是他默默把手指往下挪了幾寸。

    城主依然沒有放過他，輕聲道：“挪晚了，現(xiàn)在那里也結(jié)疤了。”

    寧懷衫撒了手，徹底裝不下去了。

    城主一貫很懶，說話都懶，很少這么噎他倆。寧懷衫被噎得十分委屈，極小聲咕噥了一句：“我就讓了個位……”

    烏行雪心說他用你讓了？

    再說了，天宿上仙似乎天生不愛坐，又或者是不愛離人太近。就算烏行雪問了，就算寧懷衫主動讓了，他大約也只會回一句“不必”。

    來大悲谷時就是如此。

    烏行雪目不斜視，看著訕訕的寧懷衫正要繼續(xù)噎，卻見余光里某個高高的影子動了一下。

    長劍磕著腰掛發(fā)出極輕的響動，由遠及近，另一個人的氣息和溫度驟然清晰起來。

    蕭復(fù)暄在他身邊坐下了。

    烏行雪忽然沒了話。

    于是寧懷衫見識了一道奇景，他家城主上一瞬還一身捉摸不透的氣場，下一瞬就安靜下去。

    有點像他很小時候見過如今已經(jīng)快絕跡的玉面貍，脊骨都繃起來了，撓兩下下巴頦便偃旗息鼓。

    下一瞬他又覺得，這想法比捉摸不透的城主本身還要嚇人。

    他想了想決定學(xué)方儲，閉眼裝死，萬事太平。

    烏行雪自然不知道他這活寶手下想了些什么玩意兒。等他某刻一抬頭，就見對面三人閉著眼死成了一排。

    “……”

    他差點氣笑了。

    “笑什么?！笔拸?fù)暄忽然開口。

    烏行雪：“沒什么?！?/br>
    他從對面收回目光，將手爐朝袖里籠了籠，這才抬眸看向蕭復(fù)暄：“先前聽他們說，落花山市是幾百年前的集市，如今已經(jīng)沒了?！?/br>
    他第一次聽聞這個地方，是醫(yī)梧生說“凡間夢鈴最早出自那里”，第二次聽聞便是在云駭?shù)脑憜柪铩?/br>
    他本該對那個地方全無印象，但不知是不是腰間掛著夢鈴的緣故，提起“落花山市”這個名字時，他總會想到那種依稀但嘈雜交錯的人語。

    想必是個熱鬧的好地方，只可惜，現(xiàn)今已經(jīng)成了魔窟照夜城的入口。

    據(jù)寧懷衫說，那入口還是他當(dāng)年親手劃進照夜城地界的。

    烏行雪問：“那山市是如何沒了的？”

    蕭復(fù)暄道：“突起山火?！?/br>
    烏行雪：“山火？”

    蕭復(fù)暄“嗯”了一聲。那是極久遠之事，他回想片刻才沉聲道：“那山市應(yīng)當(dāng)是三月初三開，傳聞那年開市不久便起了山火，事出突然，火勢太猛，無人來得及應(yīng)對?！?/br>
    落花山市每年都燈火連綿，熱鬧非凡。據(jù)說山火燒起來的時候，山外的人還以為像以往一樣是山市上燈了。

    那天十二里群山如火，就連山巔懸著的月亮都被映成了胭脂紅。周遭百姓見了，指著那月亮說“那是紅火的好兆頭”。

    后來整個落花臺被煙霧籠罩，眾人才驚覺不對，等到再趕過去，已經(jīng)無人能進山了。

    各家仙門試了諸多辦法，引水入山，招云喚雨，那山火就是澆不熄。直到十二里落花臺被燒得干干凈凈，再無東西可燒，它才慢慢熄止。

    “那時候我尚未出生，但后來聽過不少傳聞?！贬t(yī)梧生睜了眼說道：“當(dāng)時許多人覺得那不是普通山火，而是有人做了什么引得天道降刑?！?/br>
    一聽“降刑”二字，烏行雪便看向蕭復(fù)暄。

    倒是醫(yī)梧生緊接著又說：“不是天宿降的，傳聞?wù)f當(dāng)年天宿上仙……唔，身負禁令，在極北之外呆了整整百年？”

    身負禁令？

    整整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