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行雪說：“我記得先生臨行前說過，來這大悲谷就為兩件事。一是想弄明白頸后印記從何而來，二來就是想幫花家找回真正的仙寶。”

    醫(yī)梧生連忙擺手，心說你跟那天宿上仙來回推拉就好，不要牽連我這個無辜凡人。

    然而烏行雪不放過他：“先生擺手做什么，這是花家遺失的，如今找到了，理應(yīng)給你?！?/br>
    醫(yī)梧生：“……”

    不提這茬還好，一提這個，醫(yī)梧生恨不得就地找條縫鉆進去。

    之前在花家發(fā)現(xiàn)真夢鈴遺失之時，他說了什么糊涂話來著？

    噢，他一上來就猜是烏行雪干的……

    當著烏行雪的面猜的。

    后來又說要來大悲谷找夢鈴，拿回花家的仙寶。

    結(jié)果云駭?shù)脑憜栆怀?，證明這仙寶原主是那位靈王。然后發(fā)生了什么來著？

    噢，云駭沖著烏行雪叫了一句“靈王”。

    ……

    盡管醫(yī)梧生從未在任何仙冊里見過那位靈王，也無從知曉對方在仙都如何地位超然，更不清楚這中間發(fā)生了什么，讓堂堂靈王變成了如今人人畏懼的魔頭。

    但這夢鈴確實是對方的沒錯。

    天宿上仙把夢鈴擱在烏行雪手里，那是物歸原主?，F(xiàn)在原主不知出于何種心理，裝聾作啞，非要把夢鈴給他。

    他敢接嗎？

    不敢。

    不僅不敢，還沒有臉接。

    醫(yī)梧生書生脾性，臉皮尤其薄。當初年少時候，花照亭和花照臺兄妹倆就以此為樂，常常把他逗得面紅耳赤。后來他成了四堂長老，對外頗有名望，那對日漸穩(wěn)重的兄妹不會再那樣逗人，也沒別人敢這樣逗他。

    他很久沒有體會過面紅耳赤的滋味了，直到此刻。他但凡身上有血，臉已經(jīng)紅了。

    世間有一則流傳極廣的傳聞，說花家憑借仙緣偶得仙寶，后來不幸被魔頭烏行雪劫走了。

    現(xiàn)在想來真是極其諷刺。

    人家拿的是自己的東西，倒是花家的“憑借仙緣偶得仙寶”有些意味深長。

    這等情形之下，醫(yī)梧生哪里敢接那夢鈴。

    要不是那祖宗死不承認自己不是“生魂入體”，要不是天宿上仙會拿劍威脅幫著隱瞞，要不是旁邊還杵著幾個極易崩潰的仙門小弟子，醫(yī)梧生一定沖烏行雪拱手告饒。

    但他現(xiàn)在什么都不能說，只能無聲看著烏行雪，目光逐漸哀怨。

    最后他捏著紙說：“公子，我就剩這一口殘魂了……”

    言下之意：求你換個人折騰吧。

    烏行雪看著他的表情，反省一番，覺得自己是有點欺負人。于是他轉(zhuǎn)而把魔爪伸向兩個下屬。

    他向來懶散，手里不愛拿東西，挑個屬下當儲物囊應(yīng)當是常事。寧懷衫和方儲肯定早已習(xí)慣。

    結(jié)果他一轉(zhuǎn)頭，對上了寧懷衫和方儲更加哀怨的臉。

    烏行雪：“？”

    “我還沒開口?！睘跣醒┞暤馈?/br>
    寧懷衫道：“城……公子，您記得嗎？有些邪魔啊，看見神像都會吐?！?/br>
    他臉色簡直刷了一排大字——您猜我拿著仙寶吐不吐。

    烏行雪：“……”

    行。

    于是折磨完一圈人，大魔頭烏行雪還是選擇親自拿夢鈴。

    ***

    大悲谷“點召”一事已經(jīng)明了，想找的東西也已經(jīng)找到。對于仙門弟子或是醫(yī)梧生來說，已經(jīng)沒有缺憾了。

    倒是烏行雪有些好奇，當初花信究竟做了何事才保住了云駭一點殘命，但這點連云駭自己都不清楚。

    而且蕭復(fù)暄說，花信負劍下人間時，他在蒼瑯北域。等他回到仙都，已是很久之后。

    仙都無人知曉花信做了什么，只知曉一些后續(xù)——他跟當年的云駭一樣，在靈臺跪受天罰、閉關(guān)百日。

    再之后，除了更加不沾煙火、更像個仙首之外，就再無異樣了。

    他們又沿著云駭?shù)哪箈ue摸索了一圈，沒能發(fā)現(xiàn)任何足以窺見一斑的痕跡，只好作罷。

    眾人從大悲谷地底墓xue出來時，東方既白。

    三位仙門弟子正在收乾坤袋，他們找齊了三十三尊童子像，找到了所有慘遭“點召”的百姓，一邊說著“得罪得罪”，一邊將他們納進了乾坤袋里。

    “送還時，記得修整一些，起碼做些障眼法?！贬t(yī)梧生十分cao心，叮囑了他們一句。

    那些百姓多數(shù)尸首分離，死狀可怖。若是原模原樣地送他們回家，實在有些殘忍。

    小弟子躬身行禮：“前輩放心，一定好好超度，妥當安置?！?/br>
    師兄師姐們來了那么多趟，均無所獲。他們?nèi)齻€初出茅廬者，卻一下子帶回了所有人，這在門派、甚至整個魚陽來說都是大事。

    他們本想邀蕭復(fù)暄他們一起回門派，但被婉拒了。

    哦不，天宿沒有婉，只有拒?；亓藘勺郑骸安涣??！?/br>
    烏行雪倒是要婉一些，他指了指自己的臉說：“我若是去了你們門派，你家家主、長老們怕是要高興得臉色烏青呢?！?/br>
    小弟子：“……”

    醫(yī)梧生最是正常，他說：“我現(xiàn)在只剩一口殘魂，撐不了幾日，就不去叨擾了?！?/br>
    小弟子們一聽這話，自然不敢再拽著他耽誤最后時日。

    他們行禮道別，背著乾坤袋和三十三位亡魂去往魚陽。

    烏行雪問醫(yī)梧生：“先生有何打算？”

    醫(yī)梧生摸著口鼻上的黑布，他其實有所感知，自己一日不如一日。在馬車上還能摸腕探靈，到了大悲谷底已是處處力不從心，眼下，他連五感都不如之前清明。

    他看向蕭復(fù)暄：“上仙，我這殘魂還能再撐幾日？”

    蕭復(fù)暄指背一抵，靜默片刻，沉聲道：“四日。”

    醫(yī)梧生平靜地點了點頭：“好?！?/br>
    然后他回答烏行雪：“我還有些缺憾事，想再去看一眼，應(yīng)當會先去一趟葭暝之野，再拐往桃花洲，若是運氣還不錯，能踩著最后的時日到家?！?/br>
    他說著話，忽然自嘲一笑。

    他攥著烏行雪衣袍讓對方殺了他的那一刻最為干脆，現(xiàn)在有了些許余地，反而越要越多——

    最初說弄明白花家遭罪的緣由、找到夢鈴蹤跡，便能從容上路?，F(xiàn)在兩件辦完，他又想起一些缺憾事來。

    人啊，總是貪心。

    他自嘲完，沖烏行雪和蕭復(fù)暄行了個斯斯文文的禮，就此別過。

    結(jié)果剛走沒幾步，cao心病又犯了。他實在沒忍住，走回來對烏行雪說：“這話說來有些唐突，不知……”

    他想說不知你還記不記得這夢鈴如何使用，如何解夢。他看得出來烏行雪忘了很多事，恐怕夢鈴的用法也在其中。

    但沖著原主問這句話，他又實在有些張不開口。

    烏行雪見他猶猶豫豫，半天沒有下文，目光卻落在腰間綴著的夢鈴上。索性手指一勾，拎著夢鈴道：“你想問這個？”

    醫(yī)梧生點了點頭，正要斟酌著開口，忽然目光一震。

    他驚道：“這夢鈴怎么滿是裂紋？！先前在墓里還不是這般模樣?！?/br>
    烏行雪卻并不那么意外：“先前里面就有裂紋了，只是還沒顯到外面，萬幸現(xiàn)在還算完整，沒裂成八瓣，不知能不能用。”

    “萬萬不可。”醫(yī)梧生連忙道。

    “為何？”

    醫(yī)梧生：“這是仙寶，仙寶靈氣太重，又混了神仙命元，用起來總有忌諱和講究，稍有差池，非但不能成事，還會走火入魔?！?/br>
    這話聽起來倒是有理，但仙寶這種事，自然是神仙最熟。

    于是烏行雪拎著白玉鈴鐺想了想，扭頭去看蕭復(fù)暄。

    蕭復(fù)暄：“確實如此?！?/br>
    其實醫(yī)梧生心里十分清楚，自己還是說得輕了，真出了岔子可不僅僅是走火入魔。最麻煩的是仙寶珍奇就珍奇在不僅世間少有，對神仙自己來說也是不可多得極難再有。

    一旦受損，那真是上天入地都難復(fù)原。

    偏偏烏行雪對此并不知曉。他拎著鈴鐺輕輕晃了一下，有些出神，過了片刻問道：“那能恢復(fù)么？”

    這事依然是神仙最熟，所以他問完又扭頭去看蕭復(fù)暄。

    蕭復(fù)暄：“……”

    眼見著天宿上仙薄唇輕動，似乎張口就能蹦出一個“不”字，但他最終沒吱聲。

    他偏了一下臉，片刻后轉(zhuǎn)回來道：“能。”

    醫(yī)梧生：“……”

    他默然半晌，咕咚一下把“不可能”三個字咽了回去。

    他心說這就是神仙嗎？被人一眨不?？瓷弦粫?，就能把“不可能”變成“能”？

    他實在想見識一下怎么個“能”法……

    于是半個時辰后，去往落花山市舊址的馬車上，多了個原本“就此別過”的醫(yī)梧生。

    第四卷 落花山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