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女同學看著顏澀，沒來由地沉默片刻，繼而滿眼都是向往地說，“你真的好漂亮，高中就漂亮，又努力又漂亮。我活到現(xiàn)在，只遇到過一個你這樣的人。懷孕的時候，我還經(jīng)?？茨闾璧囊曨l做胎教……能像你這樣活一次的話，肯定很刺激，好羨慕啊。我都想好了，要拿你做我閨女的榜樣?！?/br>
    說什么顏澀都想不到，有朝一日，她能聽到別人吐出這種話。

    送女同學上了出租車，顏澀坐到陶娜筆車上。陶娜筆對她的內心活動渾然不覺，自顧自開著車離開車位。

    行駛到半路，顏澀忽然說：“我有種圓了夢的感覺。”

    “你出道就圓夢了吧，之后只是想紅?！碧漳裙P說，“其實我也是那樣想的?！?/br>
    “……”

    陶娜筆回頭看她一眼，然后繼續(xù)目視前方：“高中的時候，我們就是一群小屁孩，只能讀書，沒見過什么世面，都想象上了大學，工作以后能過上精彩的生活。真到了大人的年紀，又發(fā)現(xiàn)也就這樣。

    “顏澀，你不一樣。

    “那些隔著屏幕知道你的人可能還覺得你有包裝，但真正認識你的人都會這么想——你是偶像，從小就是。就算我們不能像你一樣，就算你現(xiàn)在不夠順利?？蓪ξ覀兤椒驳纳顏碚f，你就是一個不平凡的符號。只要想起你，想起我們遇到過這樣一個人，我們就會覺得很多反抗和努力是有價值的?！?/br>
    顏澀慢慢地回過頭，她看向車窗外，然后說：“你還記得高中的時候，住在我家閣樓的人嗎？”

    陶娜筆倉促地回憶：“他姓羅對吧？我記得他眼睛很大。”

    車窗向下降，高速上沒有其他車。有風吹來，路燈燈光從眼球表面上掠過，她無緣無故地想起來，魚這種動物沒有眼瞼。即便沒有流淚，顏澀也必須把聲音壓低，盡量掩飾似有似無的哽咽：“我愛上他了?！?/br>
    “什么？”假如可以的話，陶娜筆會踩剎車。

    “不是他喜歡我，是我喜歡上了他。后來我們在一起了，不到一年，又分開了。因為我的工作。”顏澀說。

    陶娜筆驚訝地反復回頭，她想知道，卻又必須要看前面，因為她握著方向盤：“那你們……”

    “我現(xiàn)在還喜歡他，但是我真的覺得自己很不負責任。姑姑說我應該考驗他一下，結果我還沒來得及，他就跟我攤牌了。”顏澀的腔調是逐漸軟下去的，像加熱后的軟糖，從軟糯融化成黏糊糊的樣子。她突然變成了小丫頭、小姑娘和只有理論知識充沛的女高中生，“我不知道要怎么辦，我該怎么辦呀？娜筆，我只談過一次戀愛，我以前最多只是跟喜歡的男生聊天，一起玩而已。我進公司以后就只想著練習了……”

    終于下了高速，陶娜筆直接開進麥當勞汽車餐廳，點單套餐的同時詢問顏澀“你要不要”。顏澀搖搖頭。

    她們把車停到路邊。

    陶娜筆拆開漢堡包，咬了兩口，又去擠番茄醬。她把薯條遞給顏澀，顏澀還是搖頭。最后陶娜筆邊吃邊問：“你的初戀居然是跟他！”

    “沒告訴你，對不起。”顏澀弱弱地說，“你生我的氣了嗎？”

    “有點，但是也還好。畢竟我就沒想過你母胎單身。而且你告訴我了的話，我可能真的會說漏嘴。當然現(xiàn)在不會了，之前因為嘴上沒把門吃過虧了。”陶娜筆回答。

    顏澀把臉往前栽：“我不知道要怎么辦?！?/br>
    陶娜筆把漢堡上的芝麻捏進嘴里，她說：“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談戀愛，你只是不知道怎么平衡它跟工作，你怕你太注重工作了，然后和你喜歡的人鬧得很難看。你想在他眼里是個好人?！?/br>
    顏澀看著她：“你覺得我該怎么做？”

    陶娜筆很坦蕩地吃薯條：“我要是知道，那我就不至于跟高中那誰分手了?！?/br>
    “你還喜歡他？”顏澀記不起那張模糊的臉了，她隱約記得他很寶貝他的球鞋，跟所有那個年紀的男高中生一樣。

    “說不清，只是初戀濾鏡吧?！毕氲绞裁矗漳裙P突然激動起來，“你呢？你后來有再見過他嗎？他比你大五歲，那也快三十了?。∧阒绬?，我在網(wǎng)上聽人說，有時候你放不下的只是那個時候的自己。再見面，他早就是中年油膩男了?！?/br>
    顏澀連忙抬手示意她打住：“見過見過，見過了。還是我自作自受。”

    “這是怎么一回事？”

    “參加這個綜藝之前，我和導演私底下有聯(lián)系。他在找素人嘉賓，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當時在想什么?！?/br>
    “不是你跟他提的分手嗎？現(xiàn)在也是你……你別告訴我你只是戀愛腦發(fā)作?！?/br>
    “我不知道。我那時候已經(jīng)準備在戀綜里做壞女人了。我不知道，”顏澀嘀嘀咕咕地說，“我想讓他看到我這個樣子，那種感覺很復雜，我也說不清……”

    陶娜筆冷不丁地問：“像殺人魔一樣？”

    “殺人魔？”

    “像電影里演的那樣。變態(tài)殺人魔都是這樣的，想跟其他變態(tài)分享自己殺人的樣子。”陶娜筆言之鑿鑿，“《斯托克》你看過嗎？美少女和送她鞋子做生日禮物的小叔?！?/br>
    曾經(jīng)羅佳峪將她叫進餐廳，讓她旁觀自己榨取學費的情形還歷歷在目。結束之后，他那么局促不安，卻又充滿期待，送她她的第一雙高跟鞋。

    顏澀吃驚地望過來，半晌，她推搡她：“陶娜筆！你這個神經(jīng)?。　?/br>
    她們都笑了。

    好一會兒，顏澀在笑聲中說：“我們終于可以聊戀愛話題了。那時候你和趙夢沁，我可眼紅了?！?/br>
    陶娜筆笑得東倒西歪，把頭靠到她肩膀上：“你們坐下來好好聊一聊吧。”

    “坐下來好好聊一聊？”顏澀回過頭，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她最忠實的粉絲，和她一樣笨的朋友。

    她驟然想起高中時的一次課間cao。情形的重合使得感受復蘇?；貞涍^去，甚至變得比當時親身感受更清晰。趙夢沁又在談論她家的故事，她介紹了自己的困境。那時候的顏澀比現(xiàn)在更天真，也更殘酷。她提議趙夢沁去和父母溝通。

    她發(fā)誓，她當時真的沒注意到，趙夢沁的沉默里有那么多寂寞。

    而今天，當陶娜筆對她說這話時，顏澀不否認自己也有那么一點寂寞。這是這么簡單就能解決的問題嗎？就算說開了，獲得了理解，達成了共識，之后還是要忍耐充滿猜忌、各種不安定因素的戀愛。她只是因為事不關己才能這么輕松吧？

    但是，顏澀不會被這樣的情緒吞沒。

    她知道陶娜筆這樣說的初衷。陶娜筆是認真得出這個辦法的，也是真心想幫助她的。

    顏澀只是掏出手機，低頭敲打了一陣，然后做出小小小小的報復：“那我建議你……看看已經(jīng)變成普信男的初戀的抖音?！彼咽謾C遞出去，引發(fā)陶娜筆慘烈的尖叫。

    夜晚的路邊，兩個年輕女人縮在甲殼蟲小轎車上，腳下放著粉色的紙袋。她們窸窸窣窣地笑成一團，好像重回青春的小女生。

    顏澀的簽證是公司和電視臺去辦的。

    在這之前，她去電視臺開了會。新召的助理也在，不過顏澀不打算帶她一起去新加坡，畢竟她不覺得自己有什么完成不了的，這些年也都習慣了獨自一人。加上節(jié)目組還有工作人員。

    從電視臺出來以后，經(jīng)紀人就在附近和她見了一面。是顏澀主動提議的。顏澀很久沒經(jīng)營自媒體了，但在進公司之前，她微博粉絲還挺多，靠的是精美的照片和一些視頻——比如學生校園生活vlog、翻跳視頻和生活好物分享。

    暫時沒有人幫顏澀籌劃這些，但她想重新啟動。幾年后的今天，制作視頻比以前方便得多，她更應該做了。

    顏澀說：“我和《maybemaybelove》的導演關系不錯，剛才跟電視臺的提了。我說了我會在播出后再發(fā)。他們那邊沒理由拒絕。”

    她想拍攝新加坡vlog。

    一來新加坡是比較漂亮的地方，二來也可以蹭節(jié)目熱度。電視臺的工作人員要和羅佳峪交流，所以會提前過去。顏澀這邊自行安排。

    她要參加試鏡。

    j3本來就打算塞人，這個角色基本上是自己家的。盡管是反派角色，但劇組配置很好，所以競爭者還是不少。顏澀很感激幫忙的女高層，給了她這個機會，至少能讓劇組看看是否合適。

    地點是導演家的客廳。有的時候，定下一些事，劇組比觀眾想象中不正式很多。狗血劇里沒有正常人。她的角色是女主角年輕且惡毒的繼母，試演的部分是她被女主角抓住把柄，要挾去頂撞丈夫的橋段。顏澀沒有跳脫出劇本，但盡量顯得有些滑稽。

    因為太興奮了，她一晚上沒睡著，一大清早就收到爸爸的電話，晚上不能一起吃飯了。她干脆打給健身教練，取消掉今天的預約。

    顏澀改簽了機票。

    她決定提前一天去新加坡。

    出發(fā)時是白天，到達就是晚上了。因為臨時更改了航班，所以剩余的一系列安排也都煙消云散，離工作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現(xiàn)在，目前，當下，此時此刻，她不用看向太遠的目標，只需考慮眼前的問題。

    顏澀拿出手機。

    她打給了羅佳峪。

    熱帶魚，接電話。

    親愛的熱帶魚，接我的電話。

    新加坡的天氣預報常年是雨，但不代表始終下雨。夜空中有混沌不清的玫紅色，空氣熱得令人頭昏，顏澀穿著粉色的防曬外套，里面是吊帶與熱褲。

    接通的一瞬間，聽筒那端傳來男聲：“喂？”

    顏澀就要發(fā)出聲音。

    “喂，是顏澀？”不對勁的聲音，不對勁的話語，那邊的人在說，“你找羅佳峪有什么事嗎？”

    “你……你是誰？”

    “還記得我嗎？”趙春楠正用耳朵和肩膀夾著手機，同時往垃圾口倒垃圾，“趙春楠啊。我還去過你家，叫你起床那個！我們在美帝也一起吃過飯的！”

    顏澀很疑惑，拿開手機確認聯(lián)系人：“怎么是你？”

    “我在他家，本來跟他約好了今天一起看歐冠——”趙春楠也有點頭疼。

    什么叫“本來約好了”？顏澀說：“羅佳峪在嗎？我現(xiàn)在可以過來嗎？”

    “在是在，但是，額……”

    “你是怎么接他電話的？”不同國家電話號不一樣，出于保險，顏澀打的是微信電話。

    趙春楠有點無語，用手穿過眼鏡下方揉眼睛：“‘1111’，這種解鎖密碼誰都記得住。我怕是教授找他。他現(xiàn)在接不了電話……什么？！你在新加坡？為什么?。?！”

    她的來到?jīng)]預先告知任何人，取行李時才和助理報備了一下。顏澀很納悶，羅佳峪接不了電話是什么情況？就算是上洗手間或洗澡，也不至于像這樣支支吾吾。唯一的可能顯而易見，他不想接她的電話。

    她惹惱他了。他放棄了，放棄她，放棄他們這段利己者的戀愛。

    但顏澀決定過去。

    不論如何，她要和他見一面。

    坐出租車之前，顏澀有問趙春楠：“羅佳……趙春楠，你不能來接我嗎？”

    結果被趙春楠用現(xiàn)實條件拒絕：“阿澀，你知道新加坡買車有多貴嗎？況且我們這是歐冠之夜你懂嗎？能不喝酒嗎？我現(xiàn)在開車要坐牢的。你打車吧，拜五可能有點堵。我在獅城沒遇到過司機宰客，但你可以開個谷歌地圖看看。有問題到時候讓羅佳峪打給陸交局?！?/br>
    啰嗦的話語中滲透出少許信息，害她的心微微悸動。

    顏澀只好打車。

    這里是羅佳峪生活的城市。國土面積擺在那，到市區(qū)的路途不長也不短，她不由得放空自己，好像置身于水中。倏忽之間，一切煩惱好似煙消云散。多年前那場一個人的海外旅行也是如此。心里隱隱地雀躍，但又輕輕擔憂著分別。

    他們只是再普通不過的都市男女，思考著自己的方向與未來，在迷茫中奮斗，在失敗后悲傷，在不確定中相戀，然后在快樂中繼續(xù)迷茫。

    大片一致的建筑居民樓，整潔、簡單。她上樓，趙春楠已經(jīng)打開了門。這就是羅佳峪住的地方，她所不知道的他就在這里。

    可見范圍內是平淡無奇的室內裝潢，客廳連著陽臺，餐桌上擺放著空啤酒罐，趙春楠還沒清理。電視機還沒到播放足球比賽的時間。唯一能見到的人在絮絮叨叨概述自己這幾年的經(jīng)歷，顏澀只聽進去七零八碎的幾句，他在這邊讀書，因為對于他的專業(yè)來說，這里是個不錯的選擇——

    粘貼透明膠帶的筆記本電腦。

    晾曬的純色短袖t恤。

    高爾夫球包。

    到處都是羅佳峪的痕跡，這里是他住的地方。但顏澀沒找到他本人。

    “羅佳峪呢？”她假裝不經(jīng)意地問。

    趙春楠站在寄居著不同房間門的短小過道里，他不說話，只是朝她苦笑。

    顏澀走了過去。

    其中一側的門被推開，顏澀看到鏡子、洗漱臺和坐便器，里面打掃得一塵不染。但引人注目的并不是它們。玻璃圍起來的浴室中，羅佳峪衣著嚴整地站在里面。

    他像在演恐怖電影，乍一看又有點滑稽，靠在鋪滿瓷磚的墻邊。他們只能看到男人的脊背，以及氣窗窗臺上的小型機器。那是一臺東芝的防水cd機。這一幕詭異極了。他在用那個播放音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