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的還成，這不是給領導送禮來了嘛！”宋恂用下巴點了點飯桌上的點心盒子。

    方典抿了一口茶，笑道：“要是給領導送禮嘛，你算是送錯門了，我現(xiàn)在就是個小嘍啰，達不到能收禮的水平。”

    “錯不了。即便現(xiàn)在不是，以后也是個領導。我提前來送禮，燒燒你的冷灶?！彼吴槐菊浀亻_著玩笑。

    “哈哈，借你吉言！”

    宋恂再次指向點心盒子說：“這盒糕點出自我們南灣那邊一家很有名的老字號糕點廠，以前是專門制作高檔傳統(tǒng)糕點的。你是這方面的行家，你覺得這種糕點在市里有沒有銷路？”

    對方在輕工局的糖酒處工作。

    糕點產業(yè)也在他們的管轄范圍內。

    方典起身蹭到桌邊，打開層層包裹的糕點盒子，仔細打量內里的情況。

    “一斤普通糕點還得七毛錢呢，酥皮的更貴一些，定價在一塊以上的也有。這些糕點得有三四斤了吧？一盒下來可能會達到四塊錢以上。貴是貴了點，不過還是有市場的。近些年做這種高檔傳統(tǒng)糕點的可不多。這個糕點廠叫什么名字？”

    “榮盛糕點廠，是我們公社的集體企業(yè)?！?/br>
    方典回憶片刻，蹙著眉頭說：“全市包括下面鄉(xiāng)鎮(zhèn)的糕點廠，老字號就那么幾個，都是有數(shù)的，我怎么沒聽過你們這個廠？”

    “你是前年才調來市里的，沒聽說過也正常?！彼吴@息道，“這個廠在你來之前就改變了經營策略，已經好幾年沒正經賣過酥皮糕點了?！?/br>
    榮盛本就是個地方小廠，最近幾年不做高檔糕點的生意以后，連在南灣縣的知名度都在降低，市里的人就更沒聽說過了。

    “哦，也去賣大路貨了是吧？”方典了然笑道，“這種情況還挺常見的，市里有兩個糕點廠也在調整經營方向。要么改賣出貨量大的便宜糕點，要么改賣西式糕點了。這兩年我們糖酒處做年終總結的時候，傳統(tǒng)糕點廠每年都會減少一兩個?！?/br>
    “市里的傳統(tǒng)糕點廠也要轉型？”

    “那肯定的啊，賣糕點也是分淡旺季的。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老百姓舍得花錢，什么款式的糕點都能賣得出去。但是，淡季就不行了，誰家也不是天天吃糕點的，廠里的產品滯銷，當然要各自想辦法了。市里這兩年也在鼓勵工廠生產傳統(tǒng)糕點，不過收效甚微，大家都知道便宜的大路貨更有市場?！?/br>
    方典拈起一塊雪花酥嘗了嘗，笑道：“像你們這種糕點，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貴了。一般家庭除了過年的時候舍得花錢，平時誰舍得買??？”

    “我們也不是只做這種盒裝糕點的，散裝的酥皮糕點也有。”

    “呵呵，這種酥皮糕點，只能在你們公社里賣一賣，頂多賣到縣里去?！狈降鋼u頭道，“酥皮糕點就是吃個新鮮，保質期比較短，而且運輸特別不方便，尤其是你們那邊的鄉(xiāng)下土路，要是運輸車遇上兩個坑洼的地段，一車糕點就得散碎一半?！?/br>
    “那這種傳統(tǒng)糕點就沒有出路了？”宋恂向他介紹了何副廠長家的情況，“他們家都是老手藝人，制作糕點的手藝都是有傳承的。這個何副廠長對糕點制作技藝特別有鉆研精神，我是覺得不能讓他一展所長，有點可惜了?！?/br>
    方典坐在板凳上，一口茶一口點心吃得歡，聞言便嘲道：“你怎么還跟上學那會兒似的心軟，人家是個副廠長，要是真想一展所長，不會自己爭取??？”

    “老何是個老實人，又一心鉆研技術，對經營管理不太上心?！彼吴胃睆S長接觸了幾次，發(fā)現(xiàn)這位廠長有點一根筋，“再說，我也不只是為了他，主要還是想給這個糕點廠提高產值。”

    榮盛糕點廠雖然是全公社產值最高的企業(yè)，但是連續(xù)兩個季度的同比增速都是下滑的，產值利潤率也在降低。

    頂多能撐過第一季度，興許下個季度就會被新建的建筑營造廠在各項經濟數(shù)據(jù)上趕超。

    “想提高產值，還是賣大路貨吧，”方典又拈起一塊棗泥酥放進嘴里，含糊地說，“想靠賣酥皮糕點提高產值可不容易！偶爾賣一賣還行，要是長期出貨，連原料都成問題?！?/br>
    “怎么說？”宋恂還沒聽糕點廠方面提過原料短缺的問題。

    方典整天在辦公室研究政策，對這里面的道道門兒清。

    “制作這種酥皮糕點的時候，為了讓酥皮起酥，需要用到大量的食用油。糕點廠的原料采購也是需要糧票油票的，賣貨的時候收回的各種票證就是他們下次采購原料的依據(jù)。但是他們賣糕點的時候，只收錢和糧票，并不收顧客的油票。這就導致很多糕點廠會出現(xiàn)食用油短缺的情況，如今各種供應都緊張，偶爾做一做耗油的糕點還行，長期供應不太可能?！?/br>
    “所以，有些工廠并不是真的不想生產傳統(tǒng)糕點，他們轉變生產策略也是迫于無奈?！?/br>
    方典喝了口茶漱漱口，一抹嘴笑道：“還別說，你們這個糕點廠的酥皮糕點，口味還真挺不錯。我在市里也吃過好幾家傳統(tǒng)糕點廠的酥皮點心，今天吃的這個是酥皮最酥，甜度最合適的。有些糕點廠的糖，好像不要錢似的，死命往糕點里放，吃一口我就不想吃了?！?/br>
    宋恂瞄一眼他日漸橫向發(fā)展的身材，終于找到了他青年發(fā)福的理由。

    整天試吃食品廠送上來的糖果糕點，不胖就怪了。

    “按你這么說，我們這個酥皮糕點的生意，做不到市里來？”

    “不是不能做。但是挺難的，市里也有幾家糕點廠，你們要是在產品質量和名氣上打不過人家，就別白費功夫了。賣賣大路貨也挺好的?！?/br>
    兩人正談論著糕點廠的事，徐莉和項小羽一前一后地走了進來。

    將碗筷擺好，徐莉一面邀請大家入座，一面說：“你們那個糕點廠的事，我聽小羽說了。你不用聽老方的，賣什么大路貨??！我覺得高檔糕點挺好的，要是糕點廠一窩蜂地生產便宜糕點了，我偶爾出門辦個事，想買個像樣的糕點當禮品都買不到?！?/br>
    方典不給面子地嘲諷：“人家企業(yè)是要產值的，你一年才能辦幾次事啊？要是指望著從你身上賺錢，人家工廠早就黃了！”

    “方大哥，你先聽我嫂子說呀，剛才嫂子給我出了一個主意，特別厲害！”項小羽豎起大拇指。

    “啥主意？”方典好奇。

    徐莉輕哼一聲，給項小羽和宋恂一人夾了一塊排骨，才說：“誰說高檔糕點就一定要生產酥皮糕點了？你這點見識也太淺薄了！”

    “……”方典請教道，“那還能生產什么糕點？他們那個廠是傳統(tǒng)糕點廠，西式糕點就不用考慮了。”

    徐莉斜睨他一眼，譏誚道：“你啊，整天坐在辦公室里，思想越來越僵化，都不知道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等著聽下文的宋恂：“……”

    教訓男人可以等到私下里去教訓，先說說正事。

    徐莉還算給男人留面子，只輕嘲幾句便說起了正題。

    “我們糧食局正在跟市醫(yī)學院和市婦幼保健所合作，打算研發(fā)幾種針對兒童，孕產婦，和老人的營養(yǎng)糕點，尤其是針對兒童常見的營養(yǎng)性缺鐵貧血癥，要研發(fā)補血糕點。營養(yǎng)糕點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早有先例，但在咱們省內還是頭一份?！?/br>
    徐莉邊給幾人夾菜邊說：“營養(yǎng)糕點的前景還是不錯的。你看去醫(yī)院探病的，哪個不得送點禮??！針對不同病癥，送點營養(yǎng)糕點，真是實惠又有面子?！?/br>
    “嫂子，這個營養(yǎng)糕點的配方已經研發(fā)出來了嗎？”宋恂忙問。

    “沒有呢，要是有了配方，早就投產了?！毙炖驌u頭說，“我們糧食局的科技組正在組織人手辦這件事，研究這類產品既要符合營養(yǎng)學的要求，還得能作出花樣。尤其是給孩子吃的，吃那補血糕點實際上跟吃藥沒什么區(qū)別了。但是還要突出糕點的特點，在口味和造型方面兼顧孩子的需求?！?/br>
    宋恂暗忖，這個營養(yǎng)糕點確實是個不錯的思路。

    其他種類的糕點還分個淡季旺季，但營養(yǎng)糕點幾乎沒有淡旺季之分。

    只要醫(yī)院里還有病人，這種糕點就有市場。

    “嫂子，那這個生產營養(yǎng)糕點的廠家定下來了嘛？”宋恂又問，“你看我們公社的這間糕點廠有沒有希望生產營養(yǎng)糕點？”

    “這個不好說。你們那是公社的集體企業(yè)，而我們糧食局若是想生產營養(yǎng)糕點，肯定會首先考慮市里的幾個國有工廠。如果他們沒有這個生產能力，才有可能考慮外面的工廠?！?/br>
    不過，市里的工廠都在盼著轉型呢，怎么可能沒有這個生產能力？

    “生產營養(yǎng)糕點，本身就帶有福利性質。剛開始可能會指定一兩個工廠生產，但是我聽說醫(yī)學院的營養(yǎng)衛(wèi)生教研組會把這個配方當成一項成果發(fā)表出去，不是什么保密的配方。到時候生產這幾種營養(yǎng)糕點的工廠，肯定會越來越多?！?/br>
    宋恂琢磨半天才問：“那你們局里需不需要經驗豐富的糕點師傅？我們公社的糕點廠有個副廠長，在糕點制作方面家學淵源，又十分能鉆研技藝。我覺得你們要是在制作上遇到了麻煩，可以將他借過去幫幫忙?！?/br>
    “這個事你先不要著急?！毙炖蛘f，“等到開年上班的時候，我到單位幫你們問問去。不過，局里應該是不會拒絕來主動幫忙的師傅的?！?/br>
    將徐莉的空酒杯滿上，宋恂舉著酒杯笑道：“那就麻煩嫂子了！”

    *

    宋恂與項小羽在方典家里消磨了大半天，臨走的時候還搜刮了不少工業(yè)局近期下發(fā)的文件資料。

    市里機關單位的消息比較靈通，宋恂打算拿這些資料回去研究研究，給他們公社的幾個工廠尋找些機會。

    從家屬院出來，宋恂看看天色，跟項小羽征求意見。

    “咱們直接回家還是在市里逛逛？”

    “大家都在家過年呢，市里有什么好逛的？”項小羽有點動心，但是看到馬路上蕭條的景象，又有些猶豫。

    “百貨商店上半天班，現(xiàn)在應該還沒下班呢?！彼吴ボ囌?，“到商店給你買件新衣裳去?！?/br>
    “我有衣裳穿，還買什么新衣裳？”項小羽趕緊拉住他。

    “你不是想穿粉紅色的嘛，那個一眼驚艷羊絨衫你又不敢穿出門，咱們買件日常穿的?！?/br>
    “……”項小羽在他腰上掐了一把，“誰說我不敢穿出去！我明天就穿著它出門！趕緊回家，不許亂花錢了！咱們還得蓋房子呢！”

    小宋哥什么都好，就是太能敗家了，花錢大手大腳的。

    “蓋房子也不差這一件毛衣的錢?！彼吴呐纳弦驴诖f，“過年前我把養(yǎng)豬場的那個刮板式清糞機的圖紙賣給縣機械廠了，得的錢夠給你買件毛衣了。”

    “真賣出去啦？”項小羽興奮地問，“就那幾塊破木板真能賣錢??？”

    她是見過那個清糞機的，就是幾塊破木板拼湊出的一個刮板，然后拴根繩子在上面，由機器拉著工作。

    又臟又破的。

    居然也能換錢？

    “……”宋恂勉強解釋，“咱們養(yǎng)豬場里的那個是我找不到合適的材料，做的簡易版本。人家機械廠里材料齊全，自然能制作出更像樣的刮板?！?/br>
    “早知道你有這個本事，就讓你留在養(yǎng)豬場繼續(xù)維修機器了！”項小羽以拳擊掌，可惜道，“賣一賣機器的圖紙也能賺不少錢，還不用整天為那些糕點廠營造廠之類的cao心。”

    “意義不一樣嘛，這也是為人民服務?！?/br>
    項小羽吐槽：“過年串門都要談工作，談了半天我看也沒談出什么結果來?！?/br>
    “怎么沒結果呢？這次來市里的收獲還是很大的?！彼吴那椴诲e。

    “……”項小羽全程聽他們聊天，不禁懷疑地問，“人家徐莉嫂子不是說了嘛，他們得先考慮讓市里的工廠生產那幾種營養(yǎng)糕點，咱們公社的那個小廠能有機會？”

    “那咱們就在市里建個分廠?！彼吴p松道。

    “從沒聽說過公社的工廠，去市里建分廠的……”項小羽無語臉。

    宋恂呵呵一笑，念念有詞道：“市里的工廠可以來鄉(xiāng)下建分廠，鄉(xiāng)下的工廠自然也可以去市里建分廠！”

    第63章

    春節(jié)假期轉瞬即逝, 宋恂又重新恢復了朝九晚五的上班日常。

    工業(yè)辦的同志們尚未從節(jié)日的喜慶氛圍中回過神來，不少人剛上班就盼著下班。大家手捧茶杯彼此分享著八卦，以至連宋恂這種摸魚看報的人, 都被襯托成了敬業(yè)標兵。

    不過，公社領導顯然不會讓這種閑散狀態(tài)繼續(xù)下去。

    上午剛過十點，苗書記的通訊員王昊，便跑來工業(yè)辦下達了一個緊急通知——

    明天將召集所有社辦集體企業(yè)的負責人, 來公社出席第一季度的抓革命、促生產經驗交流會。

    工業(yè)辦的各組組長也需要出席。

    接到消息的眾人唉聲嘆氣，尤其是各組負責跑腿的, 都認命地騎上自行車去工廠發(fā)通知了。

    朱巧珍提醒宋恂：“組長, 苗書記突然召開這個會議, 八成與咱們張貼到公告欄的那張排行榜有些關系?！?/br>
    宋恂一時沒反應過來, 頓了幾秒問：“什么排行榜？”

    “你不是要求各廠必須每個月提交生產月報嘛，過年前我把上個月的生產月報匯總了一下，按照你說的, 對每個工廠的生產進度的同比環(huán)比增長情況, 進行排名。臘月二十八的時候，那個排行榜就被張貼到告示欄了。”

    宋恂：“……”

    過年前弄這么一出，有人歡喜有人愁，那些廠長估計連年都沒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