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充斥著銅臭的商會里，竟還有如此心思剔透，未雨綢繆的妙人，當(dāng)真有趣！

    裴明昭漆色鳳眸中，映出堂中少年纖弱又孤傲的身影。

    第5章 無妄之災(zāi)

    正如穆清靈所料，貪婪之人就如那饕餮，哪怕鍘刀高高懸于脖上，為了最終那口吃食，仍要忍不住伸出頭。

    最終，以余鐵嘴為首的數(shù)名商賈退出商會，另成立鹽行。而余鐵嘴也終于得償所愿，當(dāng)上了鹽行行長。

    穆清靈信誓旦旦安撫余下的商賈，聲稱穆家絕不是為了和余鐵嘴爭一時之氣，就算是賠上銀子，她也會將說出的話做到。

    眾位商賈瞥向正堂上端坐的穆天成，見他神色平靜，應(yīng)是一早就應(yīng)下了穆小公子的胡鬧，便欣喜地在公憑上簽字畫押，承諾絕不沾染鹽行生意。

    待眾人散去，穆清靈快步走向父親，不動聲色地攙扶起他的手臂，輕聲道：“讓父親憂心了?！?/br>
    穆天成看向他眉眼精致的“小兒子”，心中五味陳雜。

    在經(jīng)商上，清靈確是奇才，往往能提前洞悉常人不能察覺的商機，亦會審時度勢，懂得舍財擋災(zāi)的道理。

    穆家今日雖然舍了不少錢財，卻也終于將心思不正的一些人逐出商會，還得商會太平。

    恰如清靈所言，這幾年揚州總督鵬靖元對兒子私下里高價兜售鹽引之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得了鹽引的鹽商又將刀刃落在老百姓身上，一面故意屯鹽抬高鹽價，一面有在暗中販賣私鹽，賺得個盆豐缽滿。

    朝廷收上去的鹽稅一年比一年少，這其中差價固然被鹽商賺得，但大頭還是落在隔壁荊州榮親王的錢袋子里。

    鎮(zhèn)南王若想徹底整治鹽道，必然要同榮親王爭個高下，然而這兩尊大佛無論怎么大打出手，礙著同為仙尊的份上，也不會撕破臉皮，最后拖出去祭旗的，自然是底層的鹽商們。

    “你做得很好，父親老了，以后穆家由你打理，我很安心...就是委屈你了....”

    寧夫人，也就是穆清靈神智不清的母親已在幾年撒手人寰。因著穆清靈打小女扮男裝，為了保守秘密，穆天成沒有再續(xù)弦。

    幾年前，穆天成還慶幸他年輕時做下的決定。

    穆家富貴加身，若是再過幾年自己犯了怪病，手不能言手不能提，留下女兒一人守著萬貫家財，豈不是讓人賊人惦記。

    可是...這兩年來他眼瞧著女兒逐漸張開，明艷的容顏猶如含苞待放的嬌花，卻因自己當(dāng)年的抉擇，非但不能在花期中盛放，還要在剛剛伸展但花苞上撒上一層泥土遮掩。

    所以，即使女兒在為人處事上愈加八面玲瓏，面對老jian巨猾的商賈們亦是處理得游刃有余，但穆天成內(nèi)心的愧疚卻一日比一日深。

    他的靈兒，可真愿意過這樣的日子？

    “父親胡說什么呢？可是后悔將偌大的家業(yè)交到我手中。”

    穆清靈眉眼含笑，輕輕按下父親發(fā)顫的手臂，抬眸對堂中男子笑道：“吳兄若是在京中無處落腳，不妨來穆宅小住幾日？”

    裴明昭犀利的目光從穆天成手臂上移開，落到穆小公子眉眼彎彎的笑臉上，淡淡道：“吳某還有其他事要辦，就不叨擾穆公子了?！?/br>
    “吳兄且慢！”穆清靈抬手拋出一枚玉佩。

    玉佩劃過一道弧線，在傾瀉陽光中反射出溫潤的光澤，穩(wěn)穩(wěn)落入裴明昭掌中。

    “這是穆某的玉佩，吳兄若是一時找不到落腳的地方，但凡門匾上掛著穆字招牌的客棧，都可入住?！?/br>
    裴明昭垂眸看向手中精巧的螭吻玉佩，白玉猶存著對方身上的余溫，他淡淡一笑道：“吳某謝過穆小兄弟?！?/br>
    穆天成瞧著裴明昭離去的背影，蹙眉問道：“這人是誰？”

    此刻堂中已無外人，穆清靈含笑的明眸緩緩失了笑意，泛起一絲憂色答道：“我若是沒猜錯，此人應(yīng)在鎮(zhèn)南王手下當(dāng)差。”

    吳兄說他在荊州販鹽，但身上卻不見絲毫市儈之氣。

    華服，稀世寶劍，身手不凡，她甚至疑心他會不會是鎮(zhèn)南王本人。

    只不過穆清靈曾聽揚州當(dāng)?shù)匕傩仗崞疬^，說數(shù)年前鎮(zhèn)南王擊退東海?？軙r露過面，是個蒼髯如戟，面似關(guān)公的七尺壯漢。

    吳兄清冷如月上謫仙的容顏實在和關(guān)公相差甚遠...所以穆清靈猜測吳兄應(yīng)是鎮(zhèn)南王手下的得力干將。因此她才會刻意送上人情。

    “鎮(zhèn)南王已到揚州？”穆天成大吃一驚。

    芝麻大官員的一句話便能決定商賈手中生意的死活，為了疏通關(guān)系，平日里商賈們對揚州官員調(diào)任盯得尤為密切。穆家在這方面自然做得更為細致，可是時至今日，穆天成從未得到鎮(zhèn)南王入城的消息。

    “女兒不知，我昨日也是陰差陽錯下才與此人結(jié)識?！?/br>
    回宅的路上，穆清靈在車廂里同父親說了昨晚發(fā)生的事，果然惹得穆天成發(fā)了好一頓脾氣。

    “你平日里雖扮作男子，但仍是女兒身，怎可以身涉險，萬一被對方識破你女子的身份，起了歹意該如何是好！咳咳咳...”

    穆天成越說越后怕，怒急攻心，情不自禁爆發(fā)出一陣猛咳。

    穆清靈知曉父親這是犯了病，趕忙從車內(nèi)的藥匣子里取出藥丸讓他服下，又輕輕拍打父親的后背，柔聲勸慰：

    “父親您沒瞧見今日余鐵嘴領(lǐng)著那些商戶走得痛快，都沒提退會費的話頭，若不是因他有把柄在女兒手里，依著余鐵嘴一毛不拔的秉性，怎會這般輕易松口?！?/br>
    “日后絕對不可這般胡鬧！”

    穆天成止住了咳，想到女兒也是為了商會才會兵行險招，若不是當(dāng)初自己犯了糊涂讓她假扮逝去兒子的身份從商，亦不會有今日。他心生愧疚，不由放緩聲道：

    “你姑母昨個尋你，咳咳...怕是又為你安排了場相面，這次莫要找借口推脫了！”

    聽到父親此話，穆清靈仿若吞下了一口苦瓜，皺起眉頭問道：“姑母大人這次給我安排相面的對象，是男是女??？”

    穆天成的meimei穆彩棠嫁是穆清靈的親姑母，她早年嫁的夫君爭氣，從百長一路升到正六品千總，聽說過年后還會調(diào)去京城大理寺任職。

    穆彩棠想著小侄子穆清池雖然年紀還小，但穆家攤上這個怪病，比尋常人少活一半，如此算來，穆清池豈不是已到了而立之年。

    而穆家另一位久臥床榻的小侄女穆清靈馬上就要十八，與她同齡的姑娘們要么出嫁，要么早就定下婚約，再等上一兩年便要成婚。

    穆彩棠見哥哥獨身一人拉扯兩個孩子長大，還要撐起偌大家業(yè)，著實辛苦。她覺得自己怎么也是“兩個”孩子的姑母，便想著在離開揚州前將“兩人”的婚事安排妥當(dāng)了。

    穆清靈兄妹同體，每每到了姑母為她安排相面的時候，都要一人分飾兩角，若不是有父親打掩護，險險幾次便要露出馬腳。

    譬如上一次，姑母明明安排好穆清靈與市舶司任職的馮公子相面，結(jié)果穆清靈記成了馮家小姐，于是頂著穆清池的身份赴約。

    發(fā)現(xiàn)自己搞錯了性別，穆清靈不慌不忙向馮公子解釋自己走錯了場子，沒曾想馮公子卻興致盎然表示相逢即是緣，平日里他素是仰慕穆公子灑脫性格和如玉姿容，若是可以，二人可否移至玉兔齋一敘？

    好家伙，玉兔齋在揚州城可是有名的兔爺窯子，想不到相貌堂堂，一身正氣的馮主司居然有這等隱秘癖好！

    此事過后，穆彩棠得知自己差點將侄女送到好男色的男子手里，嚇得倒是安分了一段時日。

    “昨日你夜不歸宅，我便以你身子不適的借口推脫了彩棠，可她不依不饒，非要同你一敘，估摸晌午就該到了?！?/br>
    穆天成果然了解自己的親meimei，穆清靈前腳剛邁進屋，就聽紅綃傳信，說是姑母已到正堂，父親催促她出來一同用午膳。

    穆清靈收拾妥當(dāng)后，不急不慢邁入正堂。

    穆彩棠正同穆天成閑聊，抬頭瞧見一道婀娜身姿邁進門檻，女子步履款款，舉止文雅。

    被穆清靈耀如春華的絕色容顏晃得片刻失神后，穆彩棠不禁感嘆天妒紅顏。

    “清靈快來姑母身邊，數(shù)日未見，真是長得愈發(fā)明艷了。瞧你氣色不錯，最近身子可有好些？”

    穆清靈含笑行禮，輕聲道：“還是老樣子，有勞姑母惦念了?！?/br>
    “都是一家人，要說姑母在離開揚州前啊，最放不下心的，便是你和你哥哥。話說清池這孩子，怎么又出門巡鋪了。這么多年了，真是罕見你們兄妹倆在一起。”

    聽到姑母的話，穆清靈微微一笑：“哥哥從父親手中接管家業(yè)，最近這段時日，忙得無暇分身?！?/br>
    “哼，他個小滑頭，怕是一早得了我要來的消息，故意躲著我呢！”穆彩棠憤憤道：“罷了，窮追著趕著不領(lǐng)情，我對世炎的婚事都沒這般上心過?！?/br>
    趙世炎是姑母的大兒子，比穆清靈年長兩歲，在安撫使任職。上個月她還去趙家參加了表兄的弱冠之禮。

    “哥哥年紀小，玩性大，姑母莫要同他置氣。”

    穆清靈用公箸為姑母夾了一塊兒魚腩rou，又補充道：“哥哥同我說他從萬寶齋收上來一冊柳居人的字帖，讓我轉(zhuǎn)交給姑母，說是趙表哥同他提過一嘴，上峰喜愛柳居人的字?！?/br>
    穆彩棠嘆了口氣，她這個小侄子為人處事極為妥帖，就是不知何時才能將心思放在自己的終身大事上。

    用過午膳后，穆彩棠拉過穆清靈的手，同她東拉西扯許久。

    穆清靈見姑母眼神飄浮，說出的話也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幾次面色凝重張開口，又扯起其他無關(guān)痛癢的事。

    “姑母可是遇到了什么難處？”

    穆彩棠表情微微一滯，她凝視侄女澄澈的雙眸，咬咬牙，終于打開話頭。

    “你是否還記得上個月，世炎在弱冠禮上帶來的哪位公子？”

    穆清靈點點頭，趙世炎身邊有幾位好友，在他的弱冠禮上前去趙府祝賀，她記得當(dāng)時自己同趙表哥打了個招呼，引得站在曲廊中賞景的幾位公子頻頻注目，于是她便借口身體不適，回到表妹閨房中休息。

    只是在走至復(fù)廊盡頭時，她遇到一位臉生的公子，此人自稱是表哥的同僚。

    這位公子甚是健談，硬纏著她聊起來江南景致，穆清靈只得說自己身體羸弱，打小也沒出過幾次門，才終于擺脫了此人。

    “哎...我前幾日才知曉，當(dāng)日的宴會上，居然有仲國公府的嫡長子?！?/br>
    聽了姑母的話，穆清靈微微一愣：“我聽聞洪知府的meimei早些年嫁入京城侯府，姑母說的這位嫡長子，可是洪知府的侄子？”

    “正是他，仲子陵。前幾日侯爺隨夫人回揚州?探親，你表哥不知如何攀交上仲世子，還哄騙我們此人是他在安撫使的同僚?！?/br>
    穆彩棠嘆了口氣又道：

    “這位仲世子在后花園見過你后驚艷不已，糾纏世炎想與你結(jié)識。你表哥缺心竅，直言他表妹雖然出身商賈，但不愿為貴人妾，讓已有婚配的仲世子斷了念頭。沒想到仲世子回了母家后便嚷嚷著要...退了京中的婚事?！?/br>
    穆清靈聽到姑母的話后，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前段時日她在聆心閣聽到有幾位貴女私下議論，說是京城來了位勛貴，被揚州商賈出身的狐貍精迷了心智要退婚，當(dāng)時她還好奇是誰家的狐貍精這么有本事，居然將京城里見多識廣的勛貴迷得五迷三道。

    沒曾想妲己居然是自己！

    “清靈，姑母并非賣女求榮之人，亦知曉那侯門貴府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咱們商賈之家，就算通身鑲了一層金，在官宦人家眼中不過是個泥土心。怎奈此事已經(jīng)捅到侯夫人跟前，甚至...影響到了你姑父明年進京入職....”

    “姑母是想我去洪府與仲世子解釋清楚？”

    “此事怕是沒有這么容易，因你表哥蠢鈍如豬的一席話，讓侯夫人認定你是攀附權(quán)貴之人...”

    穆彩棠提起此事，只想再狠狠抽上洪世炎幾個嘴巴子，在婉拒他人的本事上，自己那蠢兒子怎就沒隨了侄兒的機靈勁兒。

    第6章 遭致羞辱

    洪興祖這幾日過得甚是忐忑不安。

    莫非是他家夫人素日里香燒得太勤了，同時招來兩尊大佛讓他伺候。

    還好他一早得了meimei的信兒，得知國公侯一家子會在孟春時來揚州游玩，洪興祖提前數(shù)月將府內(nèi)客房翻修一新，還拓寬了后院中的花園。一是讓國公侯一家住得順心，二是為了給當(dāng)年高嫁侯府的meimei撐面子。

    只是沒想到，鎮(zhèn)南王前幾日居然不告而來，想要在他府中暫住幾日。

    旁人許是不知道，洪興祖的父親以前在西北當(dāng)過千總，還曾在裴明昭的父親，也就是當(dāng)年的定北侯手下當(dāng)差?？梢哉f，多虧了老侯爺一手提拔，洪家才能有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