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其他所有的書都不一樣，這本上面幾乎都是圖畫，標(biāo)注的文字只有寥寥幾個，竟不像是一本書，更像是畫冊。

    令人意外的是，這本書居然得到了楚沁的大力推崇，覺得比其他的都好，于是這兩天，便一直在用心說服其他人，希望她們也能出這么一本書。

    不過看眼下的情形就知道，她的主張還沒有找到支持的人。

    “什么樣的圖畫？”賀星回來了興致，邁步入內(nèi)。

    這聲音驚動了屋里的人，連忙過來行禮，賀星回看向楚沁手中的書本，“你方才說的圖畫書，就是這個嗎？”

    “是?！背哌B忙雙手奉上。

    賀星回接過來翻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原來就是那種幼兒識圖卡，每一張都畫著一樣?xùn)|西，或是動植物，或是日常生活所見的物品，下面標(biāo)注著名稱。圖畫雖然只是寥寥幾筆，卻繪制得栩栩如生，形神兼?zhèn)洌蛛y得。

    看完了，賀星回把手中的書往桌上一放，“說說你們的想法?！?/br>
    陸薇搶先道，“臣以為，這內(nèi)容太簡單了，不值得專門印一本書。倘若想要教導(dǎo)孩子，直接讓他去認(rèn)實物不是更好？”

    “我們編的是啟蒙書籍，就是給不識字的孩子看的，內(nèi)容自然越簡單越好。”也不知道是不是當(dāng)著賀星回的面，楚沁的言辭也變得銳利起來，“況且，世家大族自然有能力搜羅各種實物，讓孩子辨認(rèn)?？墒瞧胀ㄈ思业暮⒆?，有些東西或許一輩子都見不到，自然只能看圖辨識?！?/br>
    “可是紙墨昂貴，你的書就算印出來，普通人家也買不起?！标戅贝绮讲蛔專凹热徊毁I，這書就不是給他們看的?！?/br>
    楚沁眼睛都紅了，“普通人家的孩子，難道就不配讀書識字了嗎？”

    陸薇有點慌了，想上前安撫她又不敢，著急地道，“我我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不是在辯論嗎？圖畫書不是不好，只是我們的第一本書，要讓天下人都關(guān)注，不能這么簡單。”

    “說到底，你的‘天下人’里，根本就不包括普通人！”楚沁道。

    陸薇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卻又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是世家出身，眼界自然會高一些，所看的也是世家，頂多再加上寒門。被楚沁這樣一說，她也覺得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偏頗了？

    “好了，你們的意思我聽明白了?！辟R星回道。

    兩人便都抬頭看向她，目含希冀，想來是希望她能支持自己。賀星回被這兩雙眼睛看著，從容地笑道，“你們說的，都有道理，不過是看問題的角度不同?！?/br>
    她看著楚沁，“你覺得簡單的圖畫書，更能引起孩子們的興趣，也能讓他們見識更多日常生活中見不到的東西，開拓眼界?！?/br>
    又看向陸薇，“你覺得秘書省的第一本書，有它的使命，不能太過簡單直白。而且書籍價值昂貴，如果印圖畫書，普通人買不起，買得起的人又看不上?！?/br>
    兩人頻頻點頭，都覺得她的總結(jié)很清晰。而且當(dāng)著賀星回的面，那種爭勝的意氣淡去，細(xì)思對方的想法，也并非沒有道理。

    “其實這個問題簡單得很?！辟R星回道，“既然想法都是好的，那就都做，咱們又不是只能印一本書。”

    這話說得兩人都豁然開朗。既然爭執(zhí)不下，那就兩本書都印，再看結(jié)果便是。

    “可是……”

    “可是會遇到難題，那就想辦法解決它?！辟R星回不由分說地打斷，“這不正是你們要做的事嗎？”

    兩人連忙點頭應(yīng)是。

    賀星回笑著道，“這就對了。我以為，這樣的爭論不是壞事，不過要記得對事不對人。都是為了同一個目標(biāo)，爭論可以，不能傷了和氣。要相信，不管多難的問題，總會有辦法解決的。”

    這話從賀星回口中說出來，可信度簡直太高了。

    對她來說，似乎就沒什么不能解決的問題。而這，也給了其他人莫大的鼓舞，她們現(xiàn)在是她的追隨者，縱然比不上她，也不能差太多，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件事情完美地解決。

    陸薇和楚沁對視一眼，都不再說話。

    賀星回微笑地看著這一幕，過了一會兒，才又拿起桌上的圖畫本，問道，“這是誰帶來的？”

    嚴(yán)意從她身后走出來，“回陛下，是臣帶來的?！?/br>
    賀星回微微挑眉，“你畫的？”

    “是。”嚴(yán)意有些不好意思，“我小的時候，也是剛開蒙的年紀(jì)，主支的嫡子收到了一幅繪著各種上古神獸的畫，又威風(fēng)又好看，惹得全家的孩子都心向往之?？上н@畫藏得很好，輕易不會示人，我也只見過一次。后來我學(xué)了畫，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這些都是給她畫的。”

    她說得很簡單，甚至沒有帶上太多的情緒，卻聽得所有人都微微心酸。

    因為這是她們所有人都有過的經(jīng)歷，盡管事情大小不同，可是那種失落和遺憾，卻都是一樣的。

    縱然多年之后，她已經(jīng)可以輕易得到小時候無法獲得的東西，也竭盡全力地去補償，可是錯過了的東西，卻永遠(yuǎn)不可能真正地彌補。

    感性一些的年輕女孩，眼圈兒已經(jīng)紅了。

    陸薇更是抓緊楚沁的手，鄭重其事地道歉，“我錯了。你說得對，正因為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輩子也見識不到一些事物，我們更應(yīng)該讓他們看見。是我太狹隘了。”

    “是我太急切，怕你看不起人?！背咭布t著臉小聲說。這時候，她又是平時那個安靜內(nèi)斂的姑娘了。

    兩個小姑娘牽著手，又和好如初了。

    賀星回笑著對嚴(yán)意道，“畫得很好。回頭如果要印，也由你來畫吧?！彼砬槿岷?，聲音也是柔和的，“說不定能讓全天下處在啟蒙階段的女孩們，都有機(jī)會看到你的畫?！?/br>
    嚴(yán)意朝她深深一禮，“多謝陛下。”

    “陛下，我有個主意！”陸薇聽到這里，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連忙大叫，“印成書，一般人家是不舍得買的。不如我們把這些圖畫刻出來，刻在石頭上，木板上，就擺在街上給人看，好不好？”

    這樣天真的想法，大概也只有她這樣的家世和性情，能想得出來了。

    但眾人一想，卻都覺得這個做法可行性很高。這樣雖然收不回成本，但本來也不指望有人買，能讓更多的人看到就夠了。而且只要有一套，誰都能來看，耗費也不會太多。

    “是個不錯的主意?！辟R星回笑道，“如此，我私人出資，你們先刻一套出來，就擺在京城的大街上，看看百姓們的反應(yīng)，如何？”

    女官們一想到那個場面，竟都有些激動，連忙大聲應(yīng)道，“是！”

    賀星回見她們恨不得立刻開工，便識趣地走了。

    陸裳和阿喜跟在她身后出來，賀星回便問，“你們怎么不留下？”

    兩人對視一眼，陸裳笑道，“陛下方才說，都可以做。圖畫書的事已經(jīng)有眉目了，我們自然還是接著忙啟蒙書的事?！?/br>
    阿喜說，“其實我們已經(jīng)擬了好幾版目錄，但都不甚滿意，想請陛下指正?！?/br>
    說著，遞過來厚厚一疊紙張。

    賀星回翻看了一下，果然內(nèi)容各不相同。有以歷史為線索，記錄各種歷史故事的；有以著名人物為線索，講述他們各自主張的；也有以各種德行為綱要，記述圣人言論的……

    看起來什么角度都有，但賀星回一眼就能看出，還是沒有脫離圣人學(xué)說的框架。

    畢竟她們從小學(xué)的也是這些。

    而這就是最大的問題啊……

    賀星回將手里的紙遞還給阿喜，道，“既然是啟蒙書籍，可以先不考慮圣人言論，只教孩子們認(rèn)識世間萬物。天文氣象，山川地理，農(nóng)業(yè)，建筑，醫(yī)藥，詩詞，文學(xué)，算學(xué)，乃至軍事，法規(guī)……這些都是可以教的?！?/br>
    陸裳和阿喜恍然大悟。有了之前列目錄的經(jīng)驗之后，再聽賀星回說這些，她們又有新的感悟。兩人臉上的表情越來越興奮，看起來恨不得手里有一支筆，將這些內(nèi)容都記下來。

    好在陸裳記性很好，這些內(nèi)容又都是她知道的，所以聽一遍也能記下來，甚至已經(jīng)在腦海里勾勒出了新目錄的草稿。

    等賀星回回去批奏折，身邊的工作有其他秘書接手，不需要兩人跟著，她們就準(zhǔn)備回去開工了。走到偏殿一看，人太多，兩人就又回了晚上休息的房間。

    “是我錯了！”一進(jìn)門，陸裳就激動地對阿喜道，“我們之前的想法還是太局限了，在別人限定的范圍里，再怎么創(chuàng)新，都還是用著別人的骨架?？v然我們真的掌握了解釋圣人言論的權(quán)力，也不可能推翻之前的經(jīng)典書籍，只能在這基礎(chǔ)上增刪修改，要得到所有人的認(rèn)可，太難了?！?/br>
    她們的目標(biāo)是什么？是希望潛移默化地改變這個世界，讓它對女性更友好。

    可是，她們現(xiàn)在身處的這個文化體系，本身就對女性并不友好。經(jīng)典之中對于女性的要求，本來就已經(jīng)苛刻，而三從四德的理念，也已經(jīng)刻在了很多人的意識之中，要扭轉(zhuǎn)它并不容易。

    解釋權(quán)當(dāng)然還是要爭的，潛移默化的改變也要做，但并不能完全指望它。

    而現(xiàn)在，她們又有了另一個選擇，那就是直接跳出原本的框架，弱化圣人言論的影響，讓下一代學(xué)一些新的東西。

    就從這本啟蒙書籍開始。

    因為這些東西并不是正統(tǒng)，一開始也必然不會受到太多的重視。那么女孩們在學(xué)這些新東西的時候，就不會因為可能會動搖男孩的地位，而必須要學(xué)著韜光養(yǎng)晦，不敢把自己的聰明才智顯露出來。

    她們可以在這些新的方向上肆意成長。

    雖然陸裳現(xiàn)在還不知道，當(dāng)女孩們在各自的領(lǐng)域成長起來之后，又該怎么辦。但到那個時候，或許自然而然就會有新的解決方案。

    有了明確的方向，兩人只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就順利地擬出了一份讓自己滿意的目錄，然后拿去給其他人看。

    老實說，這份目錄并不符合在場所有人心目中對這本書的定位和想象。

    不過經(jīng)過之前賀星回的指點，她們也意識到，沒有必要按照一般的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來編這本書。因為在這方面，她們這個小小的秘書省，肯定比不上已經(jīng)形成了規(guī)模的讀書人群體，也就很難編出一本令他們震動的書。

    但最重要的是，光是看那包羅萬象的目錄，就已經(jīng)能夠讓人想象到，這本書會多有趣。

    “如果我啟蒙的時候，也有這么一本書就好了”，這個念頭幾乎出現(xiàn)在了所有人的腦海里。讀書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如果能讓它顯得有趣，那自然就能夠得到足夠多的關(guān)注。

    得到了所有人的認(rèn)可，陸裳便將目錄送到了賀星回的案頭。

    說來也巧，賀星回這邊還在看陸裳擬的目錄，那邊瞿英也送來了重臣們擬定的關(guān)于整頓吏治的奏折。

    賀星回翻開一看，不由笑了。

    這就是她要讓他們自己去擬這個方案的原因了。聽起來，讓他們自己查自己，自己處置自己，好像沒什么威懾力。但因為賀星回已經(jīng)先調(diào)查清楚了，手里抓著足夠多的證據(jù)，他們卻不知道她查到了什么程度，反而不敢胡亂隱瞞。

    更因為賀星回只給他們一次機(jī)會，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就更讓他們不能不謹(jǐn)慎了。

    這就像是招標(biāo)，甲方只需要給出一個基本的要求，不論解決方案還是價格都交給乙方來定，反而能夠得到一份物美價廉的方案。

    所以，正因為賀星回沒有具體的要求，他們不敢抱有僥幸心里，反而會盡量地讓這份方案貼近他們的底線，主動地割下一塊rou來。

    因而眼前這份方案，比賀星回預(yù)想的還要更徹底一些。

    首先是對過往的處罰，采取的是一刀切的方案，一次繳納足額罰款，便既往不咎。具體的罰款，又按照不法收入的金額不同，而劃分成了幾個檔次，最低罰沒一年的非法收入，最高五年。

    考慮到幾乎每個朝廷官員都參與了進(jìn)來，光是這一筆罰款，就足夠讓國庫重新豐盈起來。

    這也就為接下來的高薪養(yǎng)廉政策提供了支持。

    所以整頓吏治的方案，便是以高薪養(yǎng)廉為主，加重刑罰為輔。朝廷的俸祿要能保證官員們的正常生活水平不受影響，在這個基礎(chǔ)上，發(fā)現(xiàn)一例就嚴(yán)懲一例，小到奪官流放，大到抄家斬首，量刑上是一點都沒有留手。

    大概是因為制定這一方案的人都不需要靠這些灰色收入養(yǎng)家，才能寫出來這樣的條款。

    賀星回對此很滿意，畢竟讓他們自己來制定規(guī)則，才會努力遵守，也壓著下面的人去遵守。否則查出來一次，就丟一次人。

    “就是這樣吧?！彼龑挠⒌?，“具體該怎么辦，應(yīng)該不用我來教了?！?/br>
    瞿英應(yīng)了，又道，“我本以為陛下會從民生著手，等到一切安定下來，再整頓吏治?！?/br>
    “到那個時候，就遲了?！辟R星回道，“自古以來，多少好好的政策，到了那些貪心不足的官吏手中，就成了他們斂財?shù)墓ぞ?。最后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陷入被動，倒是他們自己賺得盆滿缽滿。只有先整頓吏治，讓他們不敢隨意伸手，下面的事才能推行下去。”

    瞿英嘆道，“陛下深謀遠(yuǎn)慮，臣不能及。”

    賀星回笑道，“我再怎么深謀遠(yuǎn)慮，事情也是要有人去做的?！彼c了點桌上的奏折，“你看這個方案，考慮得已經(jīng)算是很全面了，可是若不能形成有效的監(jiān)督，也不過是一紙空文?！?/br>
    這或許是也是他們能夠輕易將之拿出來的原因之一。

    瞿英神色微動，“陛下之前將諫□□立出來，不受中書省和各部轄制，莫非便是在為此事做準(zhǔn)備？”

    “正是如此?！辟R星回點頭，“可如今諫臺中的官員，自己就立身不正，又如何能監(jiān)督旁人？便是他們真的有心，其他人也不會服氣的。”

    “陛下的意思是？”

    “這件事，只能交給年輕有沖勁的人來做?！辟R星回道，“明年開科取士，我希望瞿卿你能做一任主考官，給我選一批能干的年輕人進(jìn)來。在那之前，你在吏部，先把如今諫臺中的那些官員都安排好?！?/br>
    瞿英不由深吸了一口氣。